居學明
(揚州大學藝術學院,江蘇揚州 225009)
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愛情敘事的話語修辭
居學明
(揚州大學藝術學院,江蘇揚州 225009)
“十七年”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敘事屬于典型的宏偉敘事,敘事的根本目的在于把各類話語整合進代表國家意志的政治話語的序列里來。愛情話語因為代表著人的自然欲求,它與來自人的理性設計的政治話語相抵觸,成為政治話語規(guī)約的重要對象。在小說中,政治話語通過改造和同化、躲避和冷淡、丑化和批判等方式實現(xiàn)對愛情話語的有效整合。同時,在部分作品中,愛情話語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話語反抗的立場,雖然遭遇了批判的命運,但通過這些隱藏在政治話語背后和深處的艱難存在,愛情話語頑強地表明了自己的“在場”。
“十七年”;小說;農業(yè)合作化;愛情敘事;政治話語;愛情話語
在“十七年”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中,幾乎沒有單一的愛情主題和純粹的兩性間的情愛描寫,而只有片段化的關于“愛情”的“敘事”,具體表現(xiàn)為:一方面,愛情成為溶劑消融在整個故事里,沒有完整的愛情故事,也看不到賞心悅目的愛情圖景;另一方面,作品幾乎都是從政治的高度來構架愛情的,愛情其實成了一種點綴,并和政治詞匯糾結在一起,文章的最終旨歸是對合作化運動的贊頌和對私有觀念和自發(fā)思想的批判。在政治話語的強勢霸權面前,愛情話語呈現(xiàn)出被簡化的屈從地位。
熱奈特曾指出,“敘事的第一層含義,如今通用的最明顯、最中心的含義,指的是承擔敘述一個或一系列事件的敘述陳述,口頭或書面的話語”[1]。在一部小說中,敘事話語將一個事件陳述出來的過程就已經包含了對事件的解釋和判斷,從而決定了或者暗示了人們接受這個事件的立場。簡言之,所謂“話語”就是指一系列帶有價值規(guī)約性的言說?,F(xiàn)代敘事學或文體學的研究證明,任何一個文學文本都是多種話語的集合?!笆吣辍鞭r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雖然是一種高度政治化的小說,但也并非如我們通常所認為的只有政治話語一種聲音,而是明顯地存在著幾種話語形態(tài):政治話語、歷史話語和人性話語。本文論及的愛情話語屬于人性話語的范疇,指的是隱于人們內心深處的希望能夠按照自然或法律賦予的權利享受婚姻、戀愛幸福的基本訴求,它體現(xiàn)的是愛情本身所蘊涵的人性價值和生命價值。
合作化題材小說中占據(jù)著絕對主導地位的權威話語只有一個:政治話語,它代表著國家意志或官方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了對合作化的政治理想設計。它的主體主要由代表黨和國家意志的各級領導者和合作化運動的積極分子、帶頭人充當,他們的思想、觀念和語言等都是典型的政治話語。
政治話語在小說文本中通過各種形式向其他話語施壓,以確立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愛情話語因為代表著人的自然欲求,因此它與來自人的理性設計的政治話語有著相抵觸的一面,成為政治話語規(guī)約的重要對象,是合作化題材小說中的一種受到壓抑的弱勢話語。但是,愛情話語總是要求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總是以自然賦予的力量韌性反抗,又對政治話語起到一種消解作用。
無論是政治話語對愛情話語的規(guī)約,還是愛情話語對政治話語的反抗,都需要借助一定的手段來實現(xiàn)。本文就是從話語修辭的角度來研究在合作化題材小說中,政治話語和愛情話語是利用何種手段以收到盡可能好的表達效果從而實現(xiàn)各自的意圖的。
在“十七年”文學創(chuàng)作中,整個文壇呈現(xiàn)的是“千部一腔”的敘事話語模式,“敘事話語乃至語義、修辭的褒貶色彩,都與人物的階級定性刻板對應?;蛎阑虺蠡?或謳歌或諷刺或鞭撻,何種敘事話語應用于何種屬性的敘述對象,作家?guī)缀跏莿e無選擇地在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下操作”[2]。整個文壇皆是如此,身處其中的合作化題材小說當然也不能幸免。在小說文本中為了突出政治話語的作用和地位,那些與政治話語相抵觸的話語,特別是足以對政治權威話語構成挑戰(zhàn)和威脅的愛情話語,自然就要遭到壓制和規(guī)約。政治話語通常采用的策略有以下幾種:
愛情話語代表的是人們對婚愛幸福的渴望與追求,這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無論是壓抑還是遮蔽都無法使它們徹底退場。對此,政治話語當然不會置之不理,所采取的策略是把這些愛情話語加以改造和同化,使它們變成政治話語?!度餅场分袔讓δ贻p人的婚戀故事就是這個策略的一個典型例子。
《三里灣》中著重描寫了三對年輕人的愛情——王玉生與范靈芝、馬有翼與王玉梅、王滿喜與袁小俊。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情況,那就是除了王滿喜,其他五個人之間轉了一個圈,最終才仿佛優(yōu)化組合般地產生了三組“最佳搭檔”,而這種優(yōu)化組合所依據(jù)的原則正是政治征服,政治就像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左右和安排著年輕人的愛情選擇與歸宿。這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情節(jié)是小說結尾部分的有翼革命一節(jié)。有翼在得知靈芝已經名花有主之后,下定決心向玉梅求婚,于是便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有翼說:“我只問你一句話!說得干脆一點!你愿不愿意和我訂婚?”……玉梅想趁他在這老實一點的時候,提出些條件來反追他一下,便又向他說:“你猜對了:我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不過沒有敢決定!”“為什么?”“因為對你有贊成的地方,也有不贊成的地方!”“什么地方贊成,什么地方不贊成?”“一方面你是我的文化先生,另一方面你還是你媽手里的把戲;我贊成和你在一塊學文化,可是不贊成在你媽手下當媳婦——要讓那位老人家把我管起來,我當然就變成‘常沒理’了。還有你那位惹不起的嫂嫂,菊英因為惹不起她才和她分開了,難道我就愿意找上門去每天和她吵架嗎?更重要的是:我是社員,你家不入社,難道我愿意從社會主義的道上返到資本主義的道上去嗎?因為有這么多我不能贊成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冒冒失失決定!”有翼聽了玉梅這番話,一股冷氣從頭上冷到腳心。他哭喪著臉說:“那么你就不如說成個‘不愿意’算了!”玉梅說:“不!愿意不愿意,還要看以后各方面事實的變化!”她想:“你這位到外面學過藝的先生,寶葫蘆里自然有寶,不過我還要看看你能不能用你的寶來變化一下我所不贊成的事實!”
這哪里還是談情說愛?簡直就是一場活脫脫的政治談判。不過也正是玉梅這段融在情話中的政治話語把有翼徹底征服了,促使他迅速作出了行動:分家、入社,有情人這才終成了眷屬。在這里,情愛話語和政治話語達到了真正的合流。
在《山鄉(xiāng)巨變》中,青年干部劉雨生的婚姻經歷也是政治話語壓抑與規(guī)約下的產物。他和原來的妻子張桂貞應該說是很有感情的,但因為張桂貞不滿劉雨生顧社不顧家的忘我工作,希望享受到一個妻子應當享受的最基本的權利,而對丈夫頗有微詞。這種人性要求原本是無可厚非的,而正是這“無可厚非”卻又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政治話語的威脅與挑戰(zhàn)。于是,劉雨生的領導們堅決站到了捍衛(wèi)政治話語威嚴的一方。李月輝主張“這號婆娘,離了也好,省得淘氣”;鄧秀梅更是說得干脆:“離就離唄,你有了青山,還怕沒得柴砍嗎?”在這種壓力之下,一對夫妻變成了陌路。而隨之而來取代張桂貞的盛佳秀,不但答應入社,而且還像神話中的田螺姑娘一般,偷偷幫雨生做飯、洗衣,解除了劉雨生辦社的后顧之憂。兩相對比,敘述者安排劉雨生最終選擇盛佳秀,也就顯得既“合情”又“合理”了。
采用躲避和冷淡即“無性化”操作的方式剝奪愛情話語的出場機會也是合作化題材小說通常采用的策略之一。20世紀 5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起了一次比較大型的文本修改行為——“綠皮書”工程(即為“五四”以來的著名作家出版他們的舊作),這是一次文本的“潔化”行為,作家本人在重版的現(xiàn)代文學名作中紛紛刪除了帶“性”意味的文字。他們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政治話語的妥協(xié)。而來自解放區(qū)的這些主流作家們(他們已經適應并一直在進行著“無性”的文學實踐),更是義無返顧地在這條道路上走向了更遠。在他們眼中,政治和性欲是兩套相互沖突、相互抵牾的話語系統(tǒng):合乎政治要求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會受到政治的鼓勵和歡迎,而合乎人性要求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會受到政治的排斥和規(guī)約。可見,愛情敘事的潔化實際上體現(xiàn)了作家和政治之間的深切的共謀關系。即使在結婚等最私人化的事件中,政治話語也毫不留情地剝奪了愛情話語的出場資格。
一些小說為我們描繪了令人瞠目的“新婚之夜”?!渡洁l(xiāng)巨變》結尾,劉雨生在新婚當夜不是陪妻子盛佳秀享受新婚的快樂,而是說:“我要到社里看看,社里社外,到處堆起谷子和稻草,今天演了戲,人多手雜,怕火燭不慎?!币苍S是周立波的特殊喜好,無獨有偶,他在《山那面人家中》中,又重復了這樣的情節(jié),新郎鄒麥秋在新婚之夜拋下妻子不管而跑到地窖里“看看社里的紅薯種,爛了沒有”。為了表征基層干部的崇高品德,在政治話語的規(guī)約下,這些人物都成了“無性”之人?!洞捍蠼恪分幸灿幸粋€玉春與明華的新婚之夜的場面:“明華緊緊和她擁抱著,看著她被幸福染紅的臉”,他有一股強烈的愛的沖動,但“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七歲的那一年,社長趙金山是如何緊緊地抱住他,溫暖地安慰他的”。作家的筆一下子由即將噴發(fā)的性欲描寫轉向對政治核心話語最強烈的維護者——村長的贊頌敘述。由此,在新婚之夜,面對美麗而幸福的新娘,明華沒有人的欲望,卻有著更為堅定的政治信念:“有這樣的村長,社會主義的幸福日子一定會早日到來?!痹谶@里,愛欲的噴發(fā)受到政治話語的抑制而形成斷流。
黃子平分析了小說中出現(xiàn)“情愛敘事的潔化”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革命的成功使人們‘翻了身’,也許翻過來了的身體應是‘無性的身體’?革命的成功也許極大地拓展了人們的視野。在新的社會全景中‘性’所占的比例縮小到近乎無?革命的成功也許強制人們集中注意力到更迫切的目標。使‘性’悄然沒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盲區(qū)?也許革命的成功要求重寫一個更適宜青少年閱讀的歷史教材。擔負起將革命先賢神圣化的使命?”[3]這一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作家小心翼翼地回避直接的性愛描寫以免破壞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的政治意圖。
通過丑化與批判反動分子的淫亂行為來表明政治話語的嚴正立場,也是此類小說常用的一種策略。在合作化題材小說中,涉及性的情節(jié)大多與壞人的淫亂有關,小說常常著力描繪和刻畫反動分子或落后人物的性心理和性行為,揭露反動分子或落后人物的性丑行,并通過將其與英雄人物在愛情方面的潔身自好相對比,來達到批判敵人、美化英雄的意圖。
《創(chuàng)業(yè)史》就明顯地采用了這種話語修辭手段。素芳生活在無愛的婚姻中,她的內心深處有著和自己喜歡的男人相守一生的渴望,這個人就是形象高大的梁生寶:“和可愛的生寶相好一輩子——成為她一生最美的夢想。”于是她尋找各種機會在梁生寶面前賣弄風情,向生寶發(fā)出性的暗示,可是換來的卻是梁生寶對她的鄙視與指責。面對著送襪子的情意綿綿的素芳,梁生寶氣得冒了火,很不客氣地申斥她:“素芳!你老老實實和栓栓叔叔過日子!甭來你當閨女時的那一套!這不是黃堡街上,你甭敗壞俺下河沿的風俗!就是這話!”梁生寶面對性引誘大義凜然。而與此截然相反的是,身為素芳姑父的富農姚士杰竟不顧及親情輩份的倫理道德無恥地用暴力占有了她。小說文本通過合作化英雄和反動分子對待素芳的態(tài)度的對比,揭露出姚士杰不僅在政治上與黨和國家作對,而且生活作風也骯臟齷齪的丑惡嘴臉。
《艷陽天》中也有這樣的策略。美麗且情欲旺盛的落后少婦孫桂英對蕭長春展開愛情攻勢,后者立刻看穿了她的心思,開始了凜然的規(guī)訓:“你血迷心竅,不跟咱們貧下中農走正道兒,心里不裝著社會主義,光跟那些走歪門邪道的人靠近,光聽壞人調唆,你自己不替農業(yè)社干點好事兒?!迸c蕭長春的嚴詞拒絕相反,黨內蛻變分子馬之悅企圖強奸孫桂英。通過鮮明的對比,將馬之悅的丑惡嘴臉暴露無余。
合作化題材小說存在著非常明顯的政治價值取向,即要論證合作化運動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國家意志。合作化題材小說敘事同時也屬于典型的宏偉敘事,敘事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把各種各樣的話語(包括愛情話語)整合進代表國家意志的政治話語的序列。政治話語正是通過以上這些方式實現(xiàn)了對愛情話語的有效整合,從而使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的政治話語成為一股浩浩蕩蕩、勢不可當?shù)牧α?進而突顯了合作化運動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的政治主題。
在政治話語的強大壓迫下,迸發(fā)著原始生命活力的愛情話語終于“失語”了。但部分作家出于無意識中對真實自我的某種留戀,表現(xiàn)出一定的話語反抗的立場,雖然遭遇了批判的命運,但通過這些隱藏在主流革命話語背后和深處的艱難存在,愛情話語頑強地表明了自己的“在場”。康濯、孫犁等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些合作化題材小說就流露出人性深處對愛與幸福的追求。
康濯的中篇小說《水滴石穿》以合作化運動中的農村為背景,展現(xiàn)了較為豐富的農村生活和較為復雜的人與人的矛盾沖突,作品的中心情節(jié)是合作社基層女干部申玉枝在帶頭走合作化道路過程中遇到的入黨與戀愛婚姻的沖突,也可以說這是作品矛盾沖突的紐結點。作品把申玉枝對入黨的追求和戀愛婚姻的要求作平行的安排,是寓有深意、特別耐人尋味的。如果說申玉枝對社會主義道路的堅信,對入黨的始終不渝的真誠追求,顯示出她是一個覺醒了的無產階級戰(zhàn)士和真正的共產黨人的話;那么也可以說,她在喪夫后對自己的戀愛婚姻的自主追求,則顯示出她是一個覺醒了的人;并且這兩者是有機統(tǒng)一、絲毫也不矛盾的。申玉枝作為年輕的寡婦(并且其丈夫是立功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當她在生活中自然地萌生了與張永德的愛情后,就不避什么閑話,敢于大膽 (她的“大膽”是中國女性式的大膽,并非當今某些時髦、“西化”的大膽,這是作家把握準確之處)地與張永德戀愛,是特別難能可貴的。作品第五章,寫申玉枝與張永德的戀愛引起了一些人的閑話,有人以此阻止她入黨,以至支書張德升動員她:即使找到了合適的對象“也擱擱再說!先,先這么避避閑話,先抓緊解決黨籍!”申玉枝并不同意支書的意見,倒是對支書產生了一種哭笑不得的心情,她覺得支書這條意見自己當然也可以辦到,但又覺得為什么要把入黨的事跟找對象的事聯(lián)扯到一起?如果是光明正大找對象,跟入黨有什么勾連,又要避避哪一門子的閑話呢?第七章,申玉枝大膽地向張永德提出結婚,永德猶疑怕對不起玉枝前夫春娃爹,玉枝回答:“什么?噢,我看怕不能那樣說!咱們只有什么都不怕,敢斗爭,敢爭著過好日子,那才真叫對得起春娃爹啊!”申玉枝的理解是樸實的,也是深刻的,說明她的確是生活在解放了的新社會,她也初步解放了自身。結果,差不多是同時,申玉枝既被批準入黨,又和張永德光明正大地登記結婚。
玉枝雙重追求的“大團圓”結局,既可看作人物性格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也可以看作一個象征、一種富有理性的藝術概括。這就是:人的解放和覺醒。當然我們不能奢求孫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安排申玉枝為了幸福的愛情而放棄入黨的追求,從而完成愛情話語對政治話語權威的顛覆與戰(zhàn)勝。但是,相比較于當時很多小說用非此即彼的極端思維處理人物之間的情愛關系,《水滴石穿》很好地調和了政治話語和愛情話語的矛盾和對立,從而讓文本具有了豐富的闡釋空間,小說中的人物也閃爍著熠熠生輝的人性光環(huán)。
《鐵木前傳》是孫犁對時代主流敘事的俯就和其內心對于失落的鄉(xiāng)土倫理、鄉(xiāng)土情感的眷念和堅守的矛盾產物。從作者所聲明的寫作意圖“作家的思想立場,反映在作品里,就是它的政治傾向”[4]來看,他努力表現(xiàn)出對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迎合,并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載體:“當前的合作化運動”。作者試圖通過選擇敘述發(fā)生在處于同一社會階層的兩個朋友鐵、木二匠在合作化歷史進程中友情破裂、矛盾分化的故事,來表示他與主流政治文化的一致性。但文本縫隙是很明顯的,既然作家想迎合政治,那么他就應該安排已成長為青年團員的九兒和四兒一起先完成對六兒的改造,然后帶領六兒一起共同反對并扼殺黎老東“發(fā)家致富的強烈念頭和渴望獲取更大的財富的思想”,改造其錯誤思想,在此基礎上六兒和九兒走向婚姻的殿堂,演繹另一個“馬有翼的改造”故事。但恰恰相反,六兒不僅沒有和“歸來”的九兒共敘前緣,一起投身于火熱的合作化運動,相反卻是義無返顧地投入到小滿兒——作為招徠顧客而來到黎家村的“花瓶”的懷中。他輕易地接受了小滿兒的另一套價值觀念,并徹底將九兒從心里排擠出去。六兒和九兒從童年就開始醞釀的完整的情感世界,就因為小滿兒這個“他者”的出現(xiàn)而支離破碎。在作品中,愛情話語面臨著兩難的抉擇:一方面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的誘惑(小滿兒是有夫之婦卻和六兒打得火熱),另一方面,是九兒所代表的合作化事業(yè)。六兒選擇前者而拋棄后者的時候,就宣告了愛情話語對政治話語的戰(zhàn)勝。這種在強大的政治話語壓制下出現(xiàn)的愛情話語的“裂縫”其實與作家對政治運動所持的審慎態(tài)度與個人化理解、對文藝一貫堅持的獨特美學追求是一致的,它使作者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偏離,從而使小說在情感取向方面呈現(xiàn)出一種與主流價值觀的疏離。這表明在作家的心靈深處“時代風潮不過是引發(fā)寫作的契機,在有關合作化運動的故事的底里,流淌的依舊是作家的情思”[5]。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鐵木前傳》被稱為“十七年”中最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6]。
這些小說的作者們自覺不自覺地肯定人物對愛情和幸福的追求主要是基于啟蒙立場的一種文學話語實踐,在當時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下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也受到了嚴厲的批評。而更多的作家的選擇是“改寫”,通過這種方式,既迎合了政治的要求,又表達了對愛情的承認與追求,使得小說體現(xiàn)出人性和人情的豐富性。正如有的論者所說的:“細察作品,卻又不能不面對這樣一個十分有趣的話語關系:政治話語越是干涉、改造愛情話語,愛情話語也越有可能借助政治話語實現(xiàn)其意圖。政治話語似乎徹底征服了愛情話語,但就在愛情話語面臨著被政治話語全面代替的‘危機’之時,愛情話語與政治話語的關系卻表現(xiàn)出非常微妙的復雜性:愛情話語開始改頭換面,以政治話語為掩護展開隱蔽的愛情對話?!盵7]《艷陽天》中焦淑紅和蕭長春之間關于馬之悅保媒之事的對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焦淑紅臉蛋紅了一陣,說:“馬之悅這個壞家伙,不知又起了什么壞心,前追后拿地找我爸爸,說給我當媒人……”
“給馬立本提?”
“要是給他提,我還不至于起疑心哪!”
于是,焦淑紅將馬之悅保媒的事兒,從頭到尾跟蕭長春說了一遍。
馬之悅是蕭長春的死對頭,他為焦淑紅保媒有著險惡的用心:使蕭長春喪失工作上和生活上的雙重助手。焦淑紅將此事告訴蕭長春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提醒蕭長春注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更重要的是以此既想試探蕭長春對自己的態(tài)度,又表明了自己毫不動搖的決心。同樣,《山鄉(xiāng)巨變》中也運用了這種方式,余家杰寫給鄧秀梅的情書共“五張信紙……寫的凈是他在這次大運動里的體會和經驗……這正是她眼前急切需要的經驗,她感激他對自己的工作的息息相關的、恰當其時的關懷”。其實,暗含在工作關懷背后的是無法直接言說的夫妻間的互相關愛,這種巧妙包裝的愛情方式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
為了符合時代的規(guī)范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十七年”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中的愛情敘事自覺地對自己進行了徹底改裝,變得“面目全非”。雖然這不是讀者希冀的愛情,但任何話語講述的對象都必然打上“講述話語的年代”的烙印。正像整個“十七年”文學都在為新生的國家和政權歡呼雀躍、歌功頌德一樣,合作化題材小說中的愛情敘事也忠實地履行著為合作化政策搖旗吶喊的職能。
[1] [法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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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63-64.
[4] 孫犁.文學和生活的路 [M]//孫犁文論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41-142.
[5] 董之林.舊夢新知:“十七年”小說論稿[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15.
[6] 孔范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1030.
[7] 余岱宗.被規(guī)訓的激情——論 1950、1960年代的紅色小說[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200.
I206.7
A
1007-8444(2010)01-0105-05
2009-09-20
居學明(1975-),男,江蘇揚州人,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