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斌
(湖南工業(yè)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8)
明代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沖破程朱理學樊籬論存疑
——兼與高教版《中國文學史》商榷
易小斌
(湖南工業(yè)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8)
高教版《中國文學史》將明末話本小說的興盛歸因于明中葉陸王心學的興起,以至于認為明代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沖破了程朱理學樊籬。以“三言”為例,我們不應該將其拔高到“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張人際間地位平等,追求個性的自然發(fā)展”,甚至“歌頌婚戀自主,張揚男女平等”,“具有尊重女性的意識”等高度。事實上,“三言”的創(chuàng)作更多地受到程朱理學思想的影響,并沒有跳出理學思想的樊籬。
理學思想;話本小說;“三言”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一觀念在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上深入人心,如明代的小說即被冠以“一代之文學”稱號,獲得后世的大力推崇。這背后凸顯出文學研究對文學與文化思潮之間關系的注重。以明代話本小說為例,學界對話本小說特別是“三言”、“二拍”的重視與評價,就是將其置于明代中后期活躍的思想文化背景之下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背后固然有其特有的思想文化背景,但假如純以思想文化論文學,則可能導致誤讀。如十多年來影響甚大的高教版《中國文學史》對明代晚期小說的評價就存在著這樣的問題。
高教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關于“三言”等明代話本小說的評價緊緊抓住“王學興起”這一思想文化背景,將其看成是“重要契機”。稱其“打破了程朱理學的僵化統(tǒng)治,沖擊了圣經(jīng)賢傳的神圣地位,在客觀上突出了人在道德實踐中的主觀能動性”,“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張人際間地位平等,追求個性的自然發(fā)展”,“因而一些思想家、文學家紛紛張揚起不顧天理而求世俗愛好的個人的情欲”,“他們面向現(xiàn)實,注重用通俗的語言,真實而細致地開掘和表現(xiàn)人的心靈,特別是由此而出現(xiàn)的一些有關青年男女爭取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的作品,有力地沖擊了當時的封建禮教,致使明代文學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氣象”[1](P9-11),等等。似乎明代話本小說正是受到“王學興起”特別是“左派王學”的影響,起到了在思想上對“欲”的肯定和對“情”的推崇,是對正統(tǒng)儒學(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叛逆。事實真是如此嗎?明代話本小說真的沖破了程朱理學思想的樊籬嗎?本文試圖以“三言”為例來闡述明代話本小說的真實面貌,期望獲得方家的批評。
程朱理學在明代被確定為官學,奠定了明代知識分子進入仕途的思想基礎,也確立了社會市民一般的道德觀念。與原始儒學以“禮”框定男女之別不同的是,理學的核心觀念是以“理”來壓制男女之欲,“人雖有欲,當有信而知義,故言其大無信,不知命,為可惡也。茍惟欲之從,則人道廢而入于禽獸矣……命,正理也。以道制欲則順命?!保?](P1053)在“以道制欲”的主張下,對《詩經(jīng)》中的“情”也進行了重新解讀,“言此淫奔之人,但知思念男女之欲,是不能自守其貞信之節(jié),而不知天理之正也?!保?](P38)所謂“天理”,即綱常倫理;而綱常倫理發(fā)端于男女之欲(男女之交)。程朱理學家認為,現(xiàn)實中男女之欲常常與儒家的理想規(guī)范分裂,因而,救贖之道,惟有以“去人欲”來“存天理”。
明代中葉出現(xiàn)的陸王心學,一般被看成是程朱理學的對立面,但是在核心思想上,二者沒有根本的分歧。如王陽明在政治上也并不反對綱常名教,“此心純是天理”,“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4](P9)只是把外在權威的“天理”拉到了人的內(nèi)心,變?yōu)槿说膬?nèi)在自覺的“良知”,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有利于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巴鯇W左派”的王艮對制欲的態(tài)度仍然十分明確,“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保?](P717)無欲在他這里是人性的至善境界。何心隱在反對“無欲”的同時,堅持“寡欲”,主張合理制欲。王學左派中,惟有李贄是個“另類”,但在那樣一個歷史條件下,他的影響力有限,其對晚明話本小說中性愛的張揚有多大影響,也不宜過高估計。事實上,當時程朱理學始終居于主流地位,陽明學派一度還被定為“偽學”,由于陽明先生的事功學術,成就于江西,因而也主要流布于江西,其影響主要也在江西。脫離陽明學派的歷史條件,過高估計其對文學的影響,就會導致無法解釋為什么“隨著明末政治形勢的嚴峻,人文思潮的變化,大致從側重于重情到傾向于重理,雖然更關心現(xiàn)實,但說教氣味更加濃重”。[1](P185)自然更加無法解釋:“它們在肯定情和欲時,往往過分地強調(diào)人的自然本能,有過多直露的穢筆而遭到人們的訾?。涣硪环矫嬗謴娬{(diào)文學的教化功能,大談忠孝節(jié)義、因果報應,散發(fā)著陳腐的氣息”,這種矛盾,“‘二拍’比之‘三言’更為突出。”[1](P190)
晚明文學理論上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對“情”的推崇,以湯顯祖“人生自是有情癡”[6](P1093)的“至情論”為代表,表達了對程朱理學的叛逆聲音,試圖以“情”來抗衡“理”。反映在其戲曲創(chuàng)作中,寫出了諸如《牡丹亭》等一曲曲至情至信、生生死死的愛情贊歌。然而,這種創(chuàng)作主要是作為一種個性存在,是否具有普遍性,代表當時的主流?尚值得商榷。比如天啟年間,作為“三言”的編撰者馮夢龍,提出“主情說”,同樣是對情的推崇,其意義卻完全不同。他說:“自來忠孝節(jié)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jié)婦。世儒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彼以情許人,吾因以情許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復以雜情疑之。”[7](P21)可見,馮夢龍的“主情”并非反對理,而是力圖糾世儒之偏,認為情是維系理的必要條件,是理的附生物,是理的潤滑劑。理的規(guī)范要具有可行性不能脫離“情”。同樣,他又提出“情”“色”乃一體一用:“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雖亙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保?](P320)正像他提出情是為了補充理一樣,他提出色既是為了補充情,還是為了區(qū)別淫(縱欲)。他與袁宏道“拂情以為理”[9](P1290)也不一樣?!霸甑涝凇杜c龔惟長先生書》中公開宣揚追求人間的真樂乃是‘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乃至‘賓客滿席,男女交舄’,‘妓妾數(shù)人,游閑數(shù)人’,尋歡作樂到‘朝不謀夕’、‘恬不知恥’的地步?!保?](P10)而馮夢龍對情是有著清晰的邊界的?!扒?,猶水也。慎而防之,過濫不上,則雖江海之決,必有溝澮之辱?!保?](P366)可見,馮夢龍對“情”的肯定,立意還是維護程朱理學主流價值規(guī)范。這里還必須提到馮夢龍在《序山歌》中所說:“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其功于《掛枝兒》等?!闭撜叨鄵?jù)此判定馮夢龍是借男女真情,揭發(fā)禮教的虛偽。應該說,這是片面的。馮夢龍之所以提出“主情說”,就是看到禮教的規(guī)范在現(xiàn)實施行中產(chǎn)生了可行性的困惑,因而,產(chǎn)生道理上是這樣,而實際上不無虛偽的表現(xiàn)。他并非徹底否定名教,指斥名教虛偽。況且《掛枝兒》編刊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山歌》稍后,此時馮夢龍三十多歲,正是忙于科舉考試的時期。他是把這些山歌當作自己的“私情譜”來看待的?!八角椤敝猓貏e是作為“六經(jīng)國史之輔”的“公情”(以“三言”來“導愚”)時就另當別論。因此,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言之。當然至于其對情的闡發(fā),不可避免地投射到編撰“三言”的過程中,客觀上也多少起到了對名教流行的虛偽的諷刺作用。
明代正統(tǒng)理學思想對女性的要求是講求婦德的,有論者指出,對女性貞烈觀念的強烈要求,明代勝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以“三言”為代表的話本小說,并沒有超越這一正統(tǒng)理學的框囿,甚至在很多方面還賦予了新的要求。
首戒淫妒。戒淫妒是原始儒學時期便有的對女性的要求,《詩經(jīng)》、“三禮”中充滿了這樣的內(nèi)容和規(guī)范,此后一直長盛不減。馮夢龍秉承這一觀念,提出:“女德之兇,無大過于淫妒?!保?0](P753)有學人統(tǒng)計,“三言二拍一型”共收有二百四十則故事,其中以“戒淫”為主題的故事,占篇數(shù)約四分之一。[11](P1)
貞節(jié)觀念。對女性貞節(jié)的要求高低,最能看出正統(tǒng)理學思想的影響程度。高教版《中國文學史》極力張揚“三言”“歌頌婚戀自主,張揚男女平等”,認為這樣的作品在“三言”、“二拍”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且也最膾炙人口?!懊鑼憪矍楣适聲r,還具有尊重女性的意識,流露了男女平等的思想。宋明以來的封建婚姻關系中,貞節(jié)觀念是套在女性脖子上的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鎖。突破貞節(jié)觀念是晚明人文思潮影響下尊重人性、婦女解放的一種表現(xiàn)?!保?](P188)真實的情況恰恰不是這樣的。作為“三言”的編撰者馮夢龍恰恰是主張守節(jié)的?!胺蛉涛遢d而死孝,婦忍三歲而死節(jié),慷慨之誼俱以從容成之,卓哉!”[7](P7)他對守節(jié)的贊美即可明證,而“情”不過是守節(jié)的驅動力?;蛘哒f,賦予了守節(jié)以合理性、可行性。特別引人矚目的是,“三言”對妓女這一種以出賣色相而生存的特殊群體,也提出了“貞節(jié)”的要求。這一方面符合明代對女性貞烈的強烈要求這一社會思潮,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將女性貞節(jié)觀念普遍化、絕對化,連與貞節(jié)觀念背道而馳的妓女也不能背離這一要求,希望把她們也拉回到主流的理學規(guī)范軌道。對違背正統(tǒng)理學規(guī)范的女性,“三言”對其處罰相當嚴酷。有通奸行為的女性基本上都受到了嚴懲,或死于丈夫刀下,或被正法?!兑晃腻X小隙造奇冤》中的楊氏,僅僅因為一句戲言就被丈夫一頓暴打并逐出家門,走投無路,自縊身亡。而同樣出軌男性,“三言”則表露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那就是為男性開脫。如《喬彥杰一妾破家》聽喬彥杰與妓女沈瑞蓮同居兩年,喬因此家破人亡,然而,小說卻為其抱不平:“雖然好色貪淫,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边@些出軌男性,既未受到官府的制裁,也未遭受到他人的殺身之禍。他們的結局不好,只不過是作者為了告誡男性不要貪淫,要從身體健康需要的角度出發(fā)節(jié)欲。因此,小說對出軌男性充滿了勸誡的敘述,而對出軌女性的懲罰實際上則是給女性標示的一種道德警戒。更有意思的是,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多為商人,而這些商人大多屬于小本生意,終日在外奔忙,目的不過為了賺取蠅頭微利,并沒有多少優(yōu)越感和社會地位。而高教版《中國文學史》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反而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充分地說明了生氣勃勃的商人正在取代讀書仕子而成為時代的寵兒。他們在擁有大宗財富的同時,也能得到非凡的‘艷遇’。他們趾高氣揚,開始俯視社會上的各色人等,瞧不起窮酸的‘衣冠宦族’和文人學士,紛紛表示不愿意與他們聯(lián)姻結好。在金錢面前,門第與仕途已黯然失色。”[1](P186)
服務功能。第一是審美功能向服務功能的轉變。要求女性藝術精通,才情兼?zhèn)?。無論是《錢舍人題詩燕子樓》中的關盼盼,“歌喉清亮,舞態(tài)婆娑。調(diào)弦成合格新聲,品竹作出塵雅韻。賦詩琢句,追風雅見于篇中;搦管丹青,奪造化生于筆下”,還是《張舜美燈宵得麗女》中的劉素香,都能以詩詞與男性相唱和,還有那“又且通于音律,凡簫管、琵琶之類無所不工”的小娥(《裴晉公義還原配》),“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diào)箏弄管,事事伶俐”的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以及《宿香亭張浩遇鶯鶯》中的鶯鶯、《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瑤琴、《王嬌鸞百年長恨》中的王嬌鸞等等,都賦予了審美功能向服務功能的轉變,高度關注女性內(nèi)在氣質(zhì)。在馮夢龍的理學觀中,男女兩性的不平等是由生理上的差異所決定的,對女性的歧視與正統(tǒng)理學觀念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事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保?2](P123)甚至,對女性的要求比過去更高,要“女子能識之”、“女子能急之”、“女子能周全之”。[7](P90)對女性不讓須眉的歌頌,實際是對女性賦予更高的要求,能更好地服務男性,“女性在這一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才、膽、識都是以男性謀求利益為終極目的,并不代表女性自身性別意識的覺醒,遑論其性別地位的提高。極言之,這不過是男權中心話語對作為男性工具的女性功能的又一次與時俱進的調(diào)整和規(guī)范?!保?3](P31)其次是要能助夫求名。如金玉奴,“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庇谑?,其夫二十三歲發(fā)解,連科及第;《李公子救蛇獲稱心》中的稱心甚至連續(xù)三次“飛身入院”,為丈夫盜取科舉試題,并為其代答。這樣的例子并不鮮見,趙春兒、玉堂春、白玉娘等都是為了丈夫求取功名,不僅出謀劃策,而且還想方設法籌措資費??梢姡送驹凇叭浴敝胁]有黯然失色。
由上可知,明代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跳出程朱理學的樊籬。“王學左派”特別是泰州學派以“百姓日用即道”為標揭,闡述“滿街都是圣人”,“人人君子”,“堯舜與途人一,圣人與凡人一”,“圣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的思想在以“三言”為代表的明代話本小說中沒有得到反映,更談不上“打破了程朱理學的僵化統(tǒng)治,沖擊了圣經(jīng)賢傳的神圣地位”[1](P9)。
為了進一步了解明代理學思潮與話本小說的關系,我們再選取高教版《中國文學史》重點肯定的“三言”中的幾篇小說為例來加以分析。
首先,我們來看“三言”的第一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馮夢龍將其置于“三言”之首,表明了他對蔣興哥做法的贊同,反映了他所倡導的真情的回歸。高教版《中國文學史》予其以高度評價:“王三巧被陳大郎引誘失貞,丈夫蔣興哥知道后雖然‘如針刺肚’,萬分痛苦地休了她,但還是對她深情不減,十分尊重,只是責怪自己‘貪著蠅頭微利,撇她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三巧被休后,聽了母親‘別選良姻’的勸導,也就改嫁。陳大郎的妻子在丈夫死后,也痛快地‘尋了個對頭’。最后蔣興哥也不嫌三巧二度失身,又破鏡重圓?!薄霸谶@些市民身上,講究的是人生的真情實感和尊重自己愛的權利,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貞操守節(jié)之類已失去了支配的作用?!保?](P188-189)這顯然不合乎事實,因為,蔣興哥的做法只是一個“另類”,不足以推翻前述“三言”對貞節(jié)觀念的強化。這種“另類”的做法暗合了馮夢龍的“私情”,同時也并不見得就超越了程朱理學的規(guī)范。因為對于當時的男性來說,女性出軌意味著對男性家庭地位的侵犯。所以,更多的時候,招致的是男性的報復暴行。如蔣興哥明明知道錯在自己,卻仍要休妻。至于蔣興哥后來納王氏為妾,更大的原因恐怕是在自己吃了人命官司的時候對王氏救命之恩的報答。我們并不否認蔣興哥與王三巧的真情,然而最終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所宣揚的更主要的是對宋明理學中知恩圖報的“義”之“天理”的肯定,而非對“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貞操守節(jié)之類”思想的超越。
其次,再看《宿香亭張浩遇鶯鶯》,這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情愛故事。少女鶯鶯與張浩私定盟約的故事與《西廂記》相類似,但結局卻大不一樣。當鶯鶯聞知張浩為父母所逼而另娶她人之后,并沒有聽憑命運的擺布,而是大膽地訴之于父母,告之于官府,指控張浩“忽背前約”,要求法庭“禮順人情”。高教版《中國文學史》認為小說“實際上肯定了‘情’對‘禮’的挑戰(zhàn)”。然而,我們不難看到,這種“挑戰(zhàn)”其實最終還是“情”和“禮”的和解。因為鶯鶯的舉動只是單方面的,可以歸結為個性使然(為情驅使),而張浩是因不敢違抗父命(禮)而背約,大團圓的結局還是取決于“禮”(官府)。同樣的故事,在《王嬌鸞百年長恨》中,卻是以悲劇結束,表明了情的力量仍然不足以與禮相抗衡。
再看《賣油郎獨占花魁》,主人公秦重和莘瑤琴同樣是一種“另類真情”,先是秦重對“花魁娘子”的色相“身手都酥麻”的迷戀,而莘瑤琴則直到了解秦重是個志誠君子時才動了感情;秦重則擔心這個“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的她當不了賣油郎的妻子。我們不懷疑“他們的婚姻是建立在真正相愛的基礎之上,是一種相互平等、相互尊重和相互了解的關系”。[1](P188)因為真情萌發(fā)而不是受金錢權勢驅使的例子還有《閑云庵阮三償冤債》中的玉蘭和阮三,然而,阮三的結局卻是因縱欲而命喪閑云庵,玉蘭竟然成了朝廷旌表的節(jié)婦楷模。這表明,有時候小說作者對情和欲的抒寫是較為隨心肆意的。但更多的時候是深受正統(tǒng)理學規(guī)范的制約。如“三言”中有大量來自對宋元話本的改編,從這些改寫中最能看出明代理學思潮的影響。如宋本《張生彩鸞燈傳》,到話本《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的改寫就是其中一例。情可以超越生死,主人公為了自我愛情的表達,可以舍棄生命,其勇氣感人至深,是至情的寫照,但是到了“三言”中,卻被改寫。原來宋本中男女主人公為情而死的堅定是“以死向君”,轉變?yōu)椤吧老嚯S”,伴隨著女主人公對情的含糊是男主人公更為猥瑣,由原來的“豈肯獨生”,變?yōu)椤柏M忍分離”,最后兩人只是“相抱而泣”,一個感人至深的殉情故事最終卻淪為一場近乎作秀的表演。[13](P86)原因就在于“三言”的編撰者用正統(tǒng)理學話語對男女主人公的行為進行了大幅的修正,修正的目的,就是為了吻合正統(tǒng)理學觀念。
總而言之,認為“三言”表現(xiàn)了男女平等以及婚戀自主、尊重女性的看法只不過是某些文學史家一廂情愿?!叭浴敝胁粌H有對女性身體的刻意關注(《蔡瑞虹忍辱報仇》),特別是按男性審美要求而書寫的三寸金蓮(當男性無法戰(zhàn)勝災難時便歸咎于它),不僅有對錢色交易的細致描寫(《新橋市韓五賣春情》),還有對紅顏禍水的傾情演繹。當寫到男性沒有勇氣擔當愛情的時候,沒有半點指責之意,反而將人格的萎縮看成是良知覺醒之機(《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當寫到離亂變故中的女性遭受深重的苦難時,歸結為“女禍論”,而男性的命運反而更加發(fā)達。這就是“三言”的真實面貌。受制于小說編撰者的思想文化意識,小說中偶爾出現(xiàn)的“另類真情”喘息其間,只能如靈光一閃似的,很快消逝,體現(xiàn)正統(tǒng)理學規(guī)范的敘事總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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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eaching Theory of Narrative Novels Creation in Ming Dynasty Breaking down Mental Barriers of Cheng-Zhu’s Neo-Confucianism——Discussion with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Higher Education Press)
YI Xiao-b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Hu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Zhuzhou,Hunan 412008,Chin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Higher Education Press) attributed the booming of narrative novel creation in late Ming dynasty to the rising of Lu-Wang parapsychology in middle Ming dynasty so that it was considered to break down the mental barriers of Cheng-Zhu’s Neo-Confucianism.Take“San Yan”for example,we should not praise it to the height of “affirming reasonable requirement of human needs,claiming equality between people,seeking for the natural evolution of personality and even extolling free marriage and equality between sex difference”.Actually,the creation of“San Yan”was more influenced by Cheng-Zhu’s Neo-Confucianism and did not jump out the barriers of Neo-Confucianism.
Neo-Confucianism;narrative novel;“San Yan”
I206.1
A
1000-2529(2010)04-0116-04
(責任編校:譚容培)
2010-01-05
易小斌(1971-),男,湖南攸縣人,湖南工業(yè)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