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美美

半扇窗的陽光

張有言大學畢業(yè)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公司不提供宿舍，他只有租房住。最讓他耿耿于懷的是，他的房間只有半扇窗戶。

這房子是一套兩居室隔開來的，房東叫安靜，是個寡婦，丈夫死后，她一個人帶著兒子東東過日子。因為要上班，她把東東放在娘家，自己搬去單位宿舍，房子出租。張有言喜歡陽光，就挑了向南的那間，準確地說，是半間，房間被三合板從中間一分為二，窗戶也被分成了兩半。

張有言住進出租房不久，就聽到隔壁傳來搬動家具的響聲，他知道，隔壁有人人住了。那層三合板很薄，一點都不隔音。

第二天下班后，像往常一樣，張有言坐12路公交車到了巷口，突然，他發(fā)現(xiàn)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姑娘窈窕的背影，披肩的長發(fā)，輕盈的步伐，張有言的目光像被粘在了那個背影上，不知不覺跟著她走了好遠，等回過神來，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原來，這個女孩正是新搬來的鄰居!

一路被人跟蹤，女孩似乎有些緊張，當發(fā)現(xiàn)張有言就住在自己隔壁時，她笑了，伸出了手，自我介紹：“我叫李欣雨，很高興認識你?！?/p>

從此，張有言算是和李欣雨共同擁有那一扇窗戶的陽光了。

自從隔壁住進了這個女孩，張有言覺得自己的生活不同了。他常常不自覺地注意隔壁的聲音，有時回過神來，他自己都覺得臉在發(fā)燒。

每天，張有言坐的12路車到站時，李欣雨坐的5路車幾乎總是同時停在對面，于是兩個人一起走過那條小巷。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兩個人從打一聲招呼到無話不談，張有言常常癡想，他和李欣雨來自不同的城市，卻走進同一扇門，共享一扇窗戶的陽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很快，這套房子里又住進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那個女的住了沒兩天就來找張有言，說想和他換房間，理由是女的和女的住比較方便。張有言當然不肯，那女的又鼓動那男的和李欣雨換，張有言有些緊張，還好，李欣雨沒答應(yīng)。李欣雨后來告訴他，那女的其實是嫌那男的鼾聲太大，張有言忍不住問：“那你為什么拒絕他?”

“我喜歡陽光，那個房間太暗了?！蓖Ａ送?，李欣雨突然小聲說，“其實你鼾聲也不小，不過我習慣了。”說完這話，她低著頭，快步回了房間。

那一晚，張有言回味李欣雨說話時嬌羞的表情，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半夜，傳來了敲板壁的聲音，李欣雨在那面問：“你在烙餅啊，明天不上班了?”原來她也在注意隔壁的聲音!張有言用被子捂住頭，無聲地笑了。

李欣雨在窗臺上放了一盆百合，天天澆水。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張有言習慣地走到窗邊享受陽光，三合板并沒有把窗臺封死，從他這邊能看見李欣雨的窗臺，他突然發(fā)現(xiàn)百合不知什么時候開花了，那花嬌嫩得誘人，張有言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卻不料“啪”的一聲，手被書本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下，“要看過來看，別偷偷摸摸的?！痹瓉?，李欣雨正在窗口看書。

于是，張有言第一次走進了那個房間。那一天，兩個人在窗口靜靜地享受了一天的陽光。

幸福來得那么突然

一天傍晚，張有言下了車，對面的5路車如期而至，但下車的人中沒有李欣雨。張有言決定等一會，以前他到早了，也會在附近溜達溜達，等她到了，再裝著剛到的樣子迎上去。

可這次，張有言等得天都快黑了，李欣雨才匆匆下了車?？匆姀堄醒?，她微微愣了一下，張有言忙說：“我出來買點東西，剛巧碰上你。”

今天的巷子似乎比以往要長，走了一段，李欣雨突然伸手挽住了張有言的胳膊。張有言頓時覺得呼吸都停住了——幸福竟來得這樣突然!

正在他不知說什么好時，李欣雨放開了他的胳膊，說：“不好意思，剛才情況緊急，借你的胳膊用一下，你不會介意吧?”張有言摸不著頭腦，李欣雨示意他回頭。張有言回頭一看，一輛銀灰色的寶馬已經(jīng)掉轉(zhuǎn)車頭，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巷口?？磥?，剛才這輛車一直跟著他們。

張有占疑惑地問：“車上是誰?為什么要跟蹤你?”

“一家公司的副總，有一次因為業(yè)務(wù)認識了，就老追我。今天我加班，他就在外面等著，說要帶我去吃夜宵。我沒答應(yīng)，誰知他竟開車跟在公交車后面，一直跟到這里?！?/p>

張有言默然了，那一夜，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張有言就出差了，幾天后的夜里，他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隔壁傳來一股濃烈的酒味。張有言心里一陣疼痛，難道那副總跑到這兒來喝酒了?正在胡思亂想，只聽板壁響了兒下：“過來喝酒啊，等你呢!”

張有言忙去了隔壁，卻發(fā)現(xiàn)只有李欣雨一個人，他忙上前奪過李欣雨手中的酒瓶：“你瘋了?喝這么多酒?”李欣雨突然撲進他懷里，抽泣起來：“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李欣雨說：“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喜歡上你了。一個人飄在這大都市，心里總不踏實，回來看見你在路口等我，晚上聽著際的鼾聲，就覺得踏實了?！睆堄醒跃o緊地摟著她，幸福真的來得那么突然，他有些不敢相信。

那一夜，兩個人說了很多。兩人的情況很相似，張有言家里只有父親，李欣雨家里只有母親，為了供他們上大學，家里都欠了不少債。李欣雨癡癡地說：“要是咱們在城里有一套房子就好了，可以把老人都接來?！睆堄醒哉f：“是呀，我也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有一扇屬于自己的灑滿陽光的窗戶?！?/p>

那一夜，張有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怕李欣雨喝太多，他搶著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李欣雨的床上，李欣雨不在身邊，枕邊有一封信。

李欣雨在信上說：“我走了，我唯一欣慰的是在離開前能再見到你。昨天見到你時，我?guī)缀鮿訐u了，可是權(quán)衡了一夜，我還是選擇了離開，因為我已經(jīng)在兩天前失業(yè)了。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去掙那一扇窗的陽光啊，可惜我沒有時間等到那一天，原諒我……”

張有言撲到窗邊，透過那半扇玻璃，他看見晨曦中李欣雨提著一個旅行袋，匆匆走向停在巷口的寶馬車。

“不要!”張有言絕望地大喊一聲，光著腳就沖下了樓，可等他跑到樓下，寶馬車已消失在巷口——

一切似乎都那么簡單

張有言大病了一場，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那天，張有言的房門被推開了，張有言以為李欣雨回來了，他掙扎著起身，卻發(fā)現(xiàn)進來的是一個小男孩，男孩好奇地看著他，問：“叔叔，你是不是病了?”緊接著，他看見了女房東安靜那張關(guān)切的臉。

安靜是來收房租的，她沒有猶豫，立即叫了車把張有言送往醫(yī)院。

張有言起初根本不想配合治療，但是安靜讓他無法放棄，她每天從家里熬了粥帶來給他喝。張有言說：“大姐，我沒錢……”安靜一邊吹粥一邊說：“沒關(guān)系，等你好了，慢慢還我吧?！睆堄醒哉f：“我爸有高血壓，你不要把我生病的事告訴他——”安靜說：“不會的……我已經(jīng)給你請假了，你安心養(yǎng)病吧?！?/p>

張有言想解釋：“大姐，我這次突然得病是因為……”安靜說：“你不用

說了，隔壁那個女孩搬走了，我就知道原因了。經(jīng)歷一次就長大了，人生還長著呢!”

張有言突然想撲到安靜的懷里放聲大哭——安靜讓他想到了自己去世多年的母親，雖然安靜只比他大幾，歲，可也許是經(jīng)歷了更多的人生變故，在她眼里，一切似乎都那么簡單。

張有言出院了，安靜把醫(yī)院的賬單給他看?？粗且婚L串阿拉伯數(shù)字，張有言嘆了口氣，安靜突然生氣了：“我都不怕你跑了，你怕什么?以后還住我那里，你要信得過的話，工資交給我，我給你安排。房租和該還的錢我會扣下來，余下的給你做生活費?！?/p>

讓張有言吃驚的是，安靜趕走了另外兩個租客，帶著兒子搬回來住了。她對張有言說：“你欠我一大筆錢，我可得看住你。你下班回來，就給東東做家教吧，該給的報酬，我會扣出來。對了，以后晚飯回來吃，別在外面亂吃，醫(yī)生說你還沒完全恢復呢?！闭f完這些話，安靜就沒事人似的回自己房間了。

張有言愣了半天，擦去了一滴不爭氣的眼淚——他知道，安靜這樣做，其實是怕自己想不開出事。

領(lǐng)了工資，張有言把錢一分不剩地交給了安靜。安靜不客氣地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然后抽出一半還給他。張有言不接：“大姐，太多了——”

“多什么多?這是讓你寄給老人的，無論什么時候，這筆錢不能少。告訴你吧，我?guī)湍?，不僅因為你是我房客，也是看你重感情、有孝心，那種時候，還想著怕老人擔心?！?/p>

張有言的淚水奪眶而出。

張有言的生活開始變得有規(guī)律起來。開始他只是把錢交給安靜管，后來他連襯衣襪子都不用操心了，安靜自然會給他收拾好。為了忘掉李欣雨，他拼命工作，一年之中兩次升職，收入比以前幾乎多了一倍。

那天，張有言出差回來，手里提著給東東買的一大堆玩具。走在路上，他感覺到了路人們羨慕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然而回到家，他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安靜不在，她的東西都搬走了!張有言無力地坐到了地板上，心里那種失落，竟比當初李欣雨離開時還難受!

一扇窗的陽光

出了什么事?張有言發(fā)瘋似的尋找安靜，后來終于在單位宿舍找到了她?？吹綇堄醒?，安靜的眼里閃過一絲喜悅，但隨即又熄滅了。張有言急切地問：“為什么要搬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張有言不再稱呼安靜“大姐”了，很多時候，他們之間甚至不用任何稱呼。

安靜眼里突然掉下淚來，說：“前天，有人在門上寫了些亂七八糟的話，今天窗戶被人打破了——”

安靜低下頭，肩膀抽動著。張有言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堅強的女人其實如此脆弱。他沖動地攬住安靜的肩膀，說：“不管別人說什么，咱們就要在一起!”

安靜的身體僵住了，良久，她輕輕地說：“對了，今天李欣雨來電話了，請我去她家玩，還問起你的情況。”這一下，輪到張有言僵住了，他明白了安靜搬走的真正原因。

現(xiàn)在，他必須做一個選擇了。

這時東東跑了過來：“媽媽，明天開家長會，老師說你一定要去!”安靜為難地說：“明天媽媽要加班呀?！睆堄醒猿脵C平靜地接過話頭：“明天我休假，我?guī)|東去參加家長會?！?/p>

東東歡呼起來，安靜看著張有言，眼里淚光閃閃。張有言頓時感到有一種豪情充塞在心頭，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才真正成熟了。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張有言和安靜準備結(jié)婚了。安靜的意思，一切儀式從簡，但一定要征得老人同意，于是張有言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張有言說了半天安靜如何如何好，父親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fā)，張有言緊張得說不下去，停了下來，父親卻突然發(fā)話了：“這么好的女人，你不娶她娶誰?”

張有言開始粉刷新房，三合板拆去了，一整扇窗的陽光照亮了屋子，張有言心里一陣刺痛，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接電話，竟是李欣雨!安靜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平靜地說：“你去吧。我和孩子等著你?！?/p>

李欣雨在另一個城市，張有言匆匆地趕到那里。那是一幢豪華別墅，一進門，李欣雨就帶他參觀那些豪華的落地窗。張有言問：“那個副總呢?”李欣雨突然撲到他懷里抽泣起來：“他帶著別的女人出國了，我不在乎，反而覺得輕松了。我經(jīng)常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這幢大房子現(xiàn)在是我的，咱們會有很多有陽光的窗戶……我知道那個寡婦想和你在一起——”

張有言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是不是你讓人去騷擾安靜的?”

李欣雨沉默了片刻，說：“放心，我不會傷害她的，只是想給她點壓力。這是一種談判技巧，嘿嘿，這一年，我可學了不少新東西。”

張有言默然了，人是會變的，李欣雨曾經(jīng)只想擁有一扇窗的陽光，可現(xiàn)在她擁有了那么多扇窗戶，心中卻沒有了陽光。

見張有言沉默不語，李欣雨不解地問：“怎么，你還在怪我嗎?”張有言搖搖頭，輕輕推開她：“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只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p>

張有言連夜回到了自己工作的那個城市。下了車，他腳步輕快地走進了小巷，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扇窗戶，燈火通明，正如一窗滿滿的陽光。突然間，張有言熱淚盈眶，他知道，在這個人海茫茫的都市里，他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扇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