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貴

每一次從刑場下來,老安都會去市區(qū)一家洗浴中心,泡一個痛痛快快的澡,洗去一身的晦氣。

老安是A市一名年輕的法醫(yī),穿警服的醫(yī)生。除了鑒定傷情、解剖尸體,他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畫圈。給死囚的生命畫上句號。

行刑現(xiàn)場,死囚在法警的槍口下跪立。戴口罩和手套的老安會掏出聽診器,在死囚的后背找出最接近心臟的部位,然后用粉筆畫出一個圓圈。隨后,法警的子彈會從那個圓圈射入。之后,老安會再一次用聽診器檢查死囚的生命體征。證實死囚沒有絲毫生命跡象之后,再在死刑執(zhí)行書上簽字。老安的工作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老安是一個十分敬業(yè)的人。雖然他穿著警服,但他實際上還是一名醫(yī)生。救死扶傷挽救生命本是一名醫(yī)生的天職,然而他卻要不時地給一些人畫上生命的句號。這是讓老安困惑了許久的一個問題。時間一長,老安似乎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作為終結罪惡生命的人,他覺得讓一個死囚怎樣迅速地無痛苦地死去,才是最大的人文關懷。要做到這一點,對老安而言,就是要迅速準確地把死囚心臟的位置給標出來。

老安于是癡迷上了對人體心臟位置準確測定這個命題,他閱讀了大量關于心臟醫(yī)學的書籍,查閱并掌握了眾多人體解剖中心臟位置的些微差異。老安開始撰寫長篇論文《關于死囚執(zhí)行中心臟位置的N種判定》。

那一天,老安執(zhí)行一次死囚行刑任務后又到洗浴中心泡澡,當時他的情緒有些波動。此前半個小時,他給一個即將被執(zhí)行死刑的女囚后背畫圓圈的時候,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妖嬈的女子會回頭看他一眼,而且嫣然一笑。

那一刻,老安手中的粉筆差一點掉下來。

老安看到了世界上最絕美的一笑。

老安隨后還聽到了那個女子的一句話,那句話是微笑著說出來的:“警官,你的手在我后背好舒服啊……”

老安是迷迷瞪瞪從刑場回來的。直到他一絲不掛走進有些發(fā)燙的水池中,還在回憶刑場上那女子的一笑。這時候一聲炸雷在耳邊響起:“你小子找死呀!”

老安的臉上同時挨了一巴掌。老安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面前的池水中是個一堵墻似的胖家伙,渾身繪滿了張牙舞爪的龍。老安疑惑地看著跟前這個大黑龍,旁邊一個瘦子說話了:“看什么看!你不想活了?把水濺到龍哥身上了!”

老安知道自己此刻處于劣勢,因此選擇了忍讓,退到了水池的一個角落。這個叫龍哥的家伙后背上也有一條龍,根據經驗判斷,龍眼睛正好在他心臟的位置。老安想,如果此刻槍斃這個惡人,就可以省去在他身上畫圈的手續(xù)了,照著他后背的龍眼來一槍,就萬事大吉了。老安這么一想,似乎抵消了剛才那一巴掌的羞辱。

老安關于死囚心臟位置判定論文的撰寫接近尾聲了。他還需要一個實例就可以結束論文了。

這一天,機會來了。

領導很鄭重地告訴他,明天要執(zhí)行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刑犯,而且也是最后一次執(zhí)行槍決,以后執(zhí)行死刑要改用藥物注射了。

老安說請領導放心,一定會圓滿完成任務。

老安要圓滿地畫一個圈。最后一個句號。

老安要把這一次死刑心臟檢測的過程寫進論文的結尾,給論文畫上圓滿的句號。

第二天上午老安準時出現(xiàn)在陽光燦爛的刑場。一個膀大腰圓的死刑犯被全副武裝的法警押下了囚車。當老安的目光與這個面部肌肉縱橫的死囚對視的時候,他在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不就是幾個月前在洗浴中心遭遇的龍哥嗎?

龍哥在指定的位置跪了下來。

老安沒有先掏聽診器。憑著記憶,老安能準確地找到龍哥后背上龍眼的位置。老安拍了龍哥后背一巴掌:“你就是龍哥吧?是否記得半年前在泰華洗浴中心打過一個人一巴掌?”

龍哥回頭瞅了老安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哈哈笑了:“我殺人都懶得記了,還記得什么狗屁打人的事……哈哈哈!”

老安嘩啦掏出聽診器,說:“好,你,厲害!”

老安一邊又拍了龍哥后背一巴掌。

老安十分專業(yè)地開始給龍哥檢查心臟。跳動最劇烈的地方就是心臟位置的所在。老安十分自信地讓聽診器匍匐在龍哥寬闊的后背上那個記憶中的龍眼附近。

過了許久,老安沒有測到心跳的聲音。

奇怪。老安把聽診器聽診的范圍稍稍擴大了。依然沒有心跳的聲音。

老安十分疑惑,他把聽診器收起來,準備檢查一下,忽然,面前黑塔似的龍哥噗的一聲栽倒了。

龍哥嚇死了。

那一刻老安知道:自己論文的那個句號永遠畫不上了。

選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