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 耳
昨天深夜,我突然醒過來。窗外黑糊糊的,連最后一顆星也隱去了。我的腦海中不知怎地竟回旋著幾個詞——“北大荒”、“精神病”、“知青”。我想再睡一會兒,但卻被一種不知來由的寒意所攔截。天快亮時,我忽然想起幾天前在報上讀過的一篇紀實文字,上云:東北某市的一家醫(yī)院在前年專門成立了“知青科”,收治來自北大荒的五十多名知青,他們竟然都身患精神分裂癥。
這些詞仿佛是從一個黑暗的世界里突然跑出來,非常不適應地怔在那兒。新鮮的、隔世的陽光強烈而眩目。誰也無法想象,在“知青”這個詞淡化了幾十年后,“知青”會與“科”這個詞素粘合在一起。而他們就活在“知青”與“科”之間,在那細狹而晦暗的詞素間隙茍延殘喘。他們穿著清一色的、帶暗條紋的病服,不是枯坐在藍色長凳上喃喃自語,就是蜷坐在病房一角企望被陽光短暫地“明媚”一下。“知青科”里那單調(diào)、僵冷、凈潔的白色,對他們而言永遠像世紀深處的積雪無法融化。他們有時也試圖說出一段原始的場景,可一說出口就丟失了許多細節(jié)。他們喜歡詩歌,偶爾也朗誦普希金,尤其喜歡那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他們是那個瘋狂年代最終的、最底層的、最肉體的承受者,是最沒有話語權的、最孤弱的個體存在。只有夜晚是個例外。那時候所有的大夫都睡熟了,注射器和電棍睡熟了,貪官們也睡熟了,繩索也睡熟了,“知青”這個詞素仍會從“知青科”中走出來,彳亍在深夜里,像幽靈一樣弄出微響,將這個或那個也做過知青的人驚醒。
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叫《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的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管她是誰的手,不能松,因為這是我的北京,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痹娮髡吖飞彩侵?,后來也患有精神分裂癥。在這首寫于一九六八年的詩中,你找不到一點紅色豪情的痕跡,充溢的卻是臨別時的感傷、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晚霧般的迷茫。
作為一代人的青春獻祭,“知青”已塵封在歷史深處。而這五十多個病者,卻成了那個歷史稱謂在當下僅存的實體——“知青”仍是他們的身份。你可以說他們是被那個時代劫持的人質(zhì)?,F(xiàn)在他們被放回來了……沒有表情也沒有記憶地回來了。這些頭發(fā)花白、動作麻木而滯緩的遲暮者,從紅色運動的弄潮兒到開放年代的棄兒,經(jīng)歷了巨大而不可思議的歷史裂變。
沒有人認識他們。生活在新世紀陽光下的小字輩不知道他們,他們的父輩作為一個整體已紛紛凋零,他們的同輩早已改變了身份而成了新時代的幸運兒。這注定了他們是那個時代僅存的零余者。
與“戰(zhàn)爭綜合癥”不一樣的是,“知青綜合癥”似乎必經(jīng)過相對漫長的時間,才能在世人慢慢淡忘和時間的掩埋中突然發(fā)作。他們得病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開拖拉機軋過一捆稻草,卻斷定自己軋死了人,精神從此失常;有的因其他知青回城了,突然發(fā)了瘋。其共同病癥之一是嚴重失憶:既記不清哪一年去的北大荒,也記不得故鄉(xiāng)父母的確切住址,倘或記起某件往事,也不過是分裂成碎片的幻象而已。從病理學上說,他們是不宜或不能回憶的,遺忘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事情。即使你對他們提起過去的事情,也很難引起他們的共鳴,他們不是搖搖頭,就是好像在聽別人說故事。但“知青科”注定是一種特殊的記憶方式,它以一群精神病患者向世人講述一個年代,又以一種特殊的病癥反照當下這個年代。
與其說這是一群來自過去年代的精神病患者,不如說“知青科”本身已構(gòu)成了一種病理性切片:你不難看到當下這個奢華低俗的社會所缺失的東西——那種為理想而獻身的純潔和激情。同時,你也可以看到那個清除個體的狂熱時代最終給生命個體造成的傷害。命運的不公表現(xiàn)在,他們是在以一種清除個人的集團狀態(tài)(那時根本沒有個體可言)來承擔紅色烏托邦的瘋狂,而當烏托邦破滅,群體作碎片迸散時,“北大荒”現(xiàn)場只剩下他們被時代痛楚地剝離下來的個體存在,以及由孤單個體來承擔第一種瘋狂帶來的一切遺棄和厄運。在集團價值高于一切的社會,個體受到的傷害卻長時間沒有任何集團宣布對此負責。他們患病后,有的最初也被送進精神病院,有的則被關在黑屋里,比如被鐵鏈鎖在窗柱上,而更多的則遭到家人近乎無可奈何的背棄。在經(jīng)歷出走、流浪、遺棄和拘束等種種磨難后,他們最后才輾轉(zhuǎn)來到“知青科”。
在我看來,他們共同的不幸,也許正在于不論在哪個時代,他們都必須面對不同的病理性切片——他們自已的切片布滿了時代的病灶和陰影,權力話語的切片蠕動著他們宛如幽靈的身影。誰敢說當代的“群星”們,在若干年后不會成為需要通過病理性切片才能辨認的“星群”?
許多年淌過去了。得勢的和不得勢的人物都淌遠了。在不知蛻了幾次皮的喧囂世界里,他們出現(xiàn)了,從那個被遺忘的黑暗的隧洞口走來了??瓷先ニ麄兿袷亲詈蟮诌_這個時代的一群,似乎剛剛聽到那個集結(jié)號。有人不禁要問:他們這一群是來自遙遠而荒寒、狼嗥四起的北大荒,還是來自那個在影視里被演繹得輝煌的北大荒?“文革”結(jié)束后,有一批知青幸運地成了大學驕子、富商、“洋插隊”博士,后來成了“海龜”、教授、董事長。在長篇傳記和影視劇里,“北大荒”往往成了傳奇的起點,成了世人驚羨的紅色年代的天堂,成了回憶“激情燃燒的年代”不可或缺的象征容器。而如今,他們出現(xiàn)了,以無傳奇的、衰老而病態(tài)的樣子出現(xiàn)在報紙版面上。陽光照在他們那布滿皺紋、松弛而黯淡的臉上,曾經(jīng)激情噴射的雙眼已近乎枯干。
他們注定這一輩子走不出北大荒。盡管他們來到遠離北大荒的地方,但他們內(nèi)心的深淵注定回蕩著北大荒的風雪和記憶,他們的根須仍死死地糾結(jié)在那兒?!爸唷弊⒍ㄊ撬麄円簧拇糖?,或者銘刻在骨子里的另一胎記。如果“北大荒”不幸成了超級神話的“象征容器”,那么,這些精神病患者仍將充當那個無法看見的最下層最悲涼的黑暗底座。而筆者把他們看做最后一批從舊時代壕溝撤下來的戰(zhàn)士。盡管出于迫不得已,或歲月的詭計,但他們畢竟堅守到了最后!因此所有活著的人都應該向他們致敬。
【原載2010年第5期《隨筆》
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