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欣旺
“6·26”國際禁毒日前夕,廣州市黃埔海關首次披露,該海關去年在“109”系列特大毒品走私案中查獲走私海洛因1033.36公斤,是新中國禁毒史上查獲走私海洛因數量最大的案件。中國海關總署于6月25日在廣東虎門將這批毒品全部銷毀。
多年來,對于如何更好地處理繳獲的毒品存有爭議。部分禁毒與醫(yī)藥領域專家呼吁改變毒品處理方式,并探討毒品還原為止痛藥造福國民的可能性。
公安部禁毒局禁毒專家王剛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對于繳獲的毒品,過去基本上都是銷毀,焚燒毒品固然表明我們阻擊毒禍的決心,但簡單的銷毀可能引起環(huán)境污染。此外,毒品作為一種物質存在,其另一面是稀缺的藥品,銷毀造成極大的浪費?!?/p>
銷毀惹爭議
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禁毒形勢日漸嚴峻,繳獲的毒品數量巨大。王剛介紹說,中國通常采用的毒品處理方式是在“6·26”國際禁毒日期間,各地集中銷毀毒品,群眾敲鑼打鼓,領導出席表態(tài)對禁毒工作的重視,通過此種方式一方面達到消滅毒品的目的,另一方面表明決心,更多的是一種政治宣示。
集中銷毀在中國有深遠的歷史傳統(tǒng)。1839年6月3日,清朝政府委任欽差大臣林則徐下令將收繳的鴉片在廣東虎門海灘當眾銷毀,至6月25日結束,歷時23天,銷毀鴉片19187箱和2119袋,總重量2376254斤。
虎門銷煙成為中國打擊毒品的歷史性事件。巧合的是,當年銷煙結束的翌日即6月26日正好是后來設立的國際禁毒日。
與虎門銷煙采用石灰水和鴉片反應發(fā)生堿解作用不一樣,此后的集中銷毀一般采用焚燒的方式,濃煙滾滾,對環(huán)境造成污染。據武漢市公安局毒品檢測中心主任、高級工程師高小平的研究,如果焚燒是在一個大的四周有看臺的體育場中進行,由于“盆地效應”,受害面將會更大。
導致毒品上癮的一種渠道就是通過“煙”。據王剛透露,在焚燒過程中,一些經常參加焚燒民警的身體甚至會受到傷害。
幾年前,浙江警方在東海海域一走私船上繳獲逾一噸冰毒,如何處理這批毒品成為困擾警方的棘手問題。“冰毒不像鴉片這類毒品,可以用火焚燒,這么多的毒品處理起來就有困難?!蓖鮿傉f。
不處理就意味著要封存。“但毒品的保存成本巨大,要有專門的保存場所,監(jiān)控設施,嚴密的守護?!蓖鮿偙硎?“毒品的保存在某種意義上比看守銀行金庫更難,錢丟了還只是經濟損失,毒品丟了后果就不堪設想?!?/p>
銷毀也同樣如此。必須保證毒品被充分、有效、安全地處理掉,否則就可能留下后患。這種背景下,如何安全地處理毒品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此后,高小平領銜的武漢市公安局毒品檢測中心研究出了銷毀液態(tài)冰毒新方法,通過了公安部禁毒局“液態(tài)冰毒無害化處理的科研項目”九省市專家組的鑒定。這項技術也被官方評價為“填補我國一項空白”。
成果出來了,代價卻頗大。王剛說,為了將這批毒品處理掉,光研究成本就高達數十萬元。但這種方式,已經是目前各方能夠接受的最好辦法。
毒品?藥品?
有爭議的還不只銷毀方式。一般公眾的看法是毒品禍國殃民,應該徹底銷毀。但在相關領域的專家看來,毒品的本質屬性是藥物,其原材料甚至成品本身都是資源,銷毀是浪費資源。
王剛認為,由于歷史上鴉片肆虐,公眾對毒品的認識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寧左勿右。毒品的藥用價值被長期忽略或者對其使用保持額外警惕。
“外國沒有毒品這個詞,在英文中它和藥品是同一個詞drug。我們的毒品概念,在國外就是違法濫用的藥品?!敝袊茖W院院士、北京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名譽主任韓濟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我們對毒品的認識有著歷史包袱,其實外國人也害怕濫用,但中國人對此的感受更為強烈?!?/p>
在醫(yī)藥專家看來,任何藥品的濫用都可能造成危害,只是毒品由于其成癮的特點,危害程度更大,但如在合理范圍內使用,嗎啡等阿片藥物卻是不可替代的止痛良藥,并被廣泛應用于疼痛醫(yī)學領域。
疼痛是人類最原始、最普遍存在的一種痛苦。大約百分之三十的成年人患有慢性疼痛。而晚期癌痛更是直接影響著人的尊嚴。
上世紀60年代受周恩來總理之托,韓濟生開始從事疼痛醫(yī)學研究。韓老回憶起周總理膀胱癌擴散后的情形,“癌痛非常痛苦,使用嗎啡、杜冷丁等止痛藥非常有效。但由于這類藥品與毒品的關系,周總理拒絕使用,強忍著出汗都不使用?!?/p>
這種疼痛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王剛說,一些戎馬一生的老將軍晚年受癌痛折磨,有人甚至用念毛主席語錄的方式來對抗疼痛。
由于對成癮的擔憂,家屬不愿使用阿片類止痛藥。醫(yī)生對使用這類藥物也心有余悸,害怕一不小心就觸犯了法律規(guī)定。
對這類藥物的嚴格管制亦導致許多醫(yī)院無法充分提供止痛藥。北京大學藥物依賴研究所所長陸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盡管這種狀況目前已經有很大改善,但在偏遠地區(qū),想得到藥物仍然存在困難。
據統(tǒng)計,中國醫(yī)用嗎啡2001年和2002年人均消耗量為0.16毫克和0.195毫克,而發(fā)達國家兩年人均消耗量都超過了24毫克。從總量上講,中國每年消耗的止痛藥只有日本的二分之一,美國的五分之一。
有觀點認為,這似乎可以說明,中國中、重度疼痛的患者并未得到充分的止痛治療。也有人認為,供應不足是止痛藥未能充分使用的重要因素。由于這類藥品濫用將可能導致成癮,聯(lián)合國麻醉品管制局對其生產、運輸、制作等嚴格控制。目前在全球僅有中國、印度等六個合法種植生產罌粟的基地,止痛藥的生產直接受此影響與調控。
毒品還原沖動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獲知,中國國內唯一合法種植罌粟的基地在甘肅,隸屬甘肅農墾集團。由于罌粟的代號為“100”,這個基地對外又稱“100號信箱”或“100號基地”。罌粟為止痛藥的原料之一,國內制藥廠生產止痛藥的原料多數來自這里。這個基地的產量直接關系到中國止痛藥的生產情況。
幾年前,王剛到這個基地調研?!拔覀儼l(fā)現(xiàn)這個基地的產量在下降,由于連續(xù)多年采用純天然的方式種植,這里的土壤在退化,罌粟的高度比當年矮了不少?!蓖鮿偙硎?他們的想法是能否將基地挪一個地方,以恢復產量。但目前看來,似乎很難做到。
在藥品的稀缺性與毒品銷毀造成浪費的雙重背景下,毒品還原問題被提出來。
據王剛透露,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上海一家著名的制藥企業(yè)就提出毒品還原,當時也有個別專家參與討論過,但由于觀念太超前,贊同的聲音并不多。
此后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禁毒形勢日漸嚴峻,每年收繳的毒品總量也日漸增長,毒品還原又被一些民間人士提上議事日程。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了解到,對此事推動最積極的是一家全球知名的香港公司。其旗下一家投資公司的戴姓負責人早年任教于浙江大學,在學術界頗有影響,并與若干高層官員保持良好私人關系。
這位戴姓負責人建議中央拿出政策來支持毒品還原技術的研究,所有資金均由港方企業(yè)承擔。其時,戴提出具體建議:交通上提供專列押運與看守上提供武警保護,并在合適的地方提供方便研究與安保的場地。
據知情人透露,此后戴專門就此制作書面報告,并提交至某部委負責人。由于涉及諸多復雜問題,此事不了了之。
但毒品還原的推動并未就此中斷。由于止痛藥原材料的稀缺,一旦毒品能通過法律渠道合法還原為藥品,不僅將給止痛藥提供新的藥源,其巨大的商業(yè)價值也被人看好。
王剛回憶,21世紀以來,就有多位溫州老板就毒品還原一事向其咨詢可行性,意圖在此領域有所斬獲。但此后均未有下文。
在學術界,對于毒品還原盡管沒有形成主流聲音,卻一直存在。早在1999年,高小平在《中國刑警學院學報》撰文質疑毒品銷毀,并在文中提出“可否將海洛因回收為嗎啡,將冰毒還原為麻黃素,重新用做藥原料”的觀點。
高小平引用1996年全球阿片藥物的醫(yī)療使用量數據,認為我國癌癥疼痛者由于“成癮恐懼”和藥品供應方面的問題不能正常得到藥物以減輕痛苦。
他同時認為,合法生產嗎啡占用耕地和勞力的做法值得商榷,提出將“每年繳獲的成噸海洛因變廢為寶,成為生產鎮(zhèn)痛藥物、鎮(zhèn)咳藥物或者其他類似結構藥物的原料”。
實際上,在公安部禁毒部門內部,對毒品的資源價值的認識亦有微妙轉變。公安部禁毒部門曾下發(fā)通知,建議各地減少銷毀防止浪費,但要求嚴格封存管理。據了解,目前的銷毀行動中,已有超過三分之二的省份銷毀的其實是替代品,收繳的毒品被各地警方以謹慎態(tài)度加以封存。
但由于毒品集中封存需要押運和巨額看護費用,長期封存并非良策。作為藥品,一旦過了有效期,藥用價值即喪失殆盡。專家認為,對于毒品的銷毀與封存,相關部門亦處于左右為難之中。
難題交織
國際麻醉品管制局在其2009年報告中明確提出,“各國政府需要采取具體措施,確保其人民充分獲得阿片類鎮(zhèn)痛藥。麻管局再次請所有有關國家政府查明國內任何阻礙充分利用阿片類鎮(zhèn)痛藥治療疼痛的障礙,并按照世衛(wèi)組織的相關建議,采取措施改善用于醫(yī)療目的的麻醉藥品供應。”
相關人士認為,將毒品還原正是充分獲得阿片類鎮(zhèn)痛藥的重要渠道之一。但由于此構思涉及人們對于毒品的觀念、法律與政策、利益分配等諸多因素,目前仍無法判斷其走向。
技術問題被認為是毒品還原的難題之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存在大量的假藥品和假毒品,要對毒品本身進行篩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國外的毒品制造者通常遵守一套它自身的規(guī)則,不同地方生產的毒品有不同的標志,很少有假貨,只要查到一批,一看標記就能順藤摸瓜找到源頭?!蓖鮿傂ΨQ,“中國的毒品市場混亂不堪,假毒品非常多,偵查起來毫無線索可言,自然也增加還原的難度。”
陸林對此保持樂觀,“從原理上說,將毒品變成藥品,不存在技術障礙。有些毒品比如嗎啡本身就具有鎮(zhèn)痛的作用,可以作為藥物的原料?!?/p>
王剛亦贊同此種觀點。他認為,技術雖難,但不是主要問題,美國、意大利、法國等發(fā)達國家早就采用毒品還原技術,將毒品、半成品還原成對社會有用的資源。要正確理性地認識毒品,首先得解決觀念上的問題,正確認識其藥用價值,這樣才能使得藥物真正造福公眾。
目前公眾對于止痛藥成癮仍然心有余悸。對此,韓濟生表示,“正常人使用這類麻醉藥,會產生欣快的感覺并且成癮。但痛苦的人卻只能止痛,談不上欣快的感覺。當然不是說所有的人都不會成癮,有一個萬分之一的幾率,但不能因為一萬個人里面有一個人可能成癮就放棄這種方式?!?/p>
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安全監(jiān)督司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年藥監(jiān)部門也在推動這些藥品的使用,以減輕患者的病痛,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到現(xiàn)在,用藥量已經漲了幾十倍,盡管現(xiàn)在還很少,但增長很快。
這位官員說,目前醫(yī)生和家屬都存在觀念的誤區(qū),不愿意主動使用這類藥物。擔心患者成癮后自己被告上法庭的觀念也在醫(yī)生中存在。王剛亦表示,在實踐中存在由于在處方藥中使用這類藥物而觸犯刑律的案例。
上述藥監(jiān)局官員表示,“毒品還原問題,為目前聯(lián)合國以及國內相關法律所禁止。毒品收繳后不能再買賣是一種共識。為保證原材料的供給,聯(lián)合國麻醉品管制局每年都會提供足夠12個月的生產儲備?!?/p>
這意味著,從法律和一系列藥物管制的具體制度上如何給予毒品還原以合法身份,目前仍無明朗態(tài)勢。
更為現(xiàn)實的是,一旦毒品還原被列入議事日程,采取何種體制建造工廠,投資與利潤如何分配,毒品通過何種機制從非法品變?yōu)楹戏ㄔ?如何監(jiān)管等都是復雜的難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