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雖然中國民樂已在歐洲主流音樂廳輪番上演,但“占領(lǐng)”劇院只是外在形式的擴張,民樂與歐洲主流觀眾的對接仍然存在巨大的隔閡。
“我們是第一次接觸中國民樂,希望能聽到一些不一樣的音樂?!币恢本幼≡诠麪柼氐睦先笋R修·勞爾斯這樣對記者說。作為一名普通本地觀眾,馬修和兩位朋友一起坐在第三排,面前的舞臺上有樂手正在為揚琴調(diào)音。
這是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旁邊的一座小城,中央民族樂團歐洲巡演“中華風(fēng)韻”音樂會的首站落地于此地的音樂廳。這次演出是中央民族樂團借在比利時舉辦的歐羅巴利亞藝術(shù)節(jié)之機,響應(yīng)中國政府“文化走出去”的策略,并借此到其他國家巡演。這也是中演公司第四次率該團出國巡演。
12年前,中央民族樂團首次訪問歐洲,把中國民樂植入金色大廳,而直到今天,歐洲觀眾對于這個遙遠國度的神秘音樂仍然所知甚少。
跨界東西方
魏育菇懷抱著中阮走上舞臺,她身上的白色長裙繡滿了紅色的中國牡丹,臺下響起了禮貌的掌聲——典型的中國穿著和神秘的東方樂器,這一切都符合歐洲觀眾的期待。
第一個音符響起,觀眾們就會感到這并不是純正的中國民樂。這個命名為《云南回憶》的中阮協(xié)奏曲充滿了推弦和揉弦的技巧,讓這段樂曲彌漫著西方風(fēng)格,聽起來,中阮像極了吉他。隨著樂曲漸進,樂隊開始了漫長的鋪排,為中阮積攢著情緒,而與西方交響樂隊不同的是,背景的弦樂都由胡琴奏出。觀眾們聚精會神地盯著舞臺,他們?nèi)栽趯Ρ戎@支中國樂隊與自己熟悉的交響樂隊有怎樣的區(qū)別。這些觀眾并不知道,這場音樂會中的一些曲目是特意為歐洲觀眾設(shè)計,融入了當代性和西方音樂的元素。
“歐洲觀眾對于中國民樂的認識基本上還是一張白紙?!敝醒朊褡鍢穲F團長席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我們對于在歐洲的演出曲目還是做了設(shè)計,拿來了當代的東西?!?/p>
魏育菇開始激烈地掃弦,干凈的切分讓樂曲充滿律動,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緩慢和悠揚,第一首曲子結(jié)束后的掌聲代表著歐洲觀眾對于如此改變的認可。有人小聲議論,“聽起來不是那么東方?!?/p>
接下來的曲目同樣有跨界東西方的討巧。著名音樂家譚盾創(chuàng)作的二胡協(xié)奏曲《火祭》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先聲奪人。8位樂手站在觀眾席的兩側(cè),樂曲開始的瞬間,凌厲的嗩吶從觀眾周圍響起,觀眾們紛紛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像譚盾的很多作品一樣,《火祭》同樣注重新奇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二胡放棄了長線的旋律,而是與樂隊一起制造氛圍。響板和嗩吶伴隨著樂團成員制造出的詭異人聲,在劇院中迅速形成了一個神秘主義的聲場,把觀眾包圍在一片原始祭祀的幻想之中。
這是樂團的“陰謀”,他們企圖以這樣的方式在瞬間激起歐洲觀眾對中國民樂的興趣,“我們既要把傳統(tǒng)的東西繼承下來,也要用西方現(xiàn)在的理念一起創(chuàng)作,戰(zhàn)士給歐洲觀眾?!睒穲F團長席強說。
下半場的音樂與前半部有著明顯的分野,回歸更為傳統(tǒng)的曲目和表演方式。對于這些曲目,樂團顯得更為得心應(yīng)手,觀眾也訥訥個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轉(zhuǎn)換,開始跟隨節(jié)拍晃動身體。直到最后一首添加了民族打擊樂前奏的《拉德斯基進行曲》,像大多數(shù)新年音樂會結(jié)束時的慣例一樣,所有觀眾一起打起節(jié)拍直到演出結(jié)束。
“金色大廳”的誘惑
1998年中國舊歷新年。
中央民族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上演新年音樂會。這是由文化部支持,由一家策劃公司全程策劃的演出。“我們想做一種嘗試,也是受到國際樂團的啟發(fā)?!毕瘡妼τ浾哒f,“維也納愛樂樂團每年搞新年音樂會,我們就想中國民樂能不能也以一種相對通俗的方式和歐洲觀眾交流?!?/p>
那一次的樂團指揮與此次歐洲巡演一樣,是陳燮陽。這位曾經(jīng)指導(dǎo)過香港中樂團的指揮家在那之前,從未與中央民族樂團有過接觸?!八麄冋业奈遥叶疾恢浪麄円诮鹕髲d演出這個事?!标愛脐枌τ浾哒f。12年前,樂團選擇指揮i,考慮看三個因素:第一,要有一定知名度;第二,必須是專業(yè)指揮;第三,要熟悉民樂。
與樂團初次合作的陳燮陽并不知道樂團可以演奏哪些曲目,一切都是嘗試。幫助樂團運作演出的策劃公司邀請了被稱為“歌劇泰斗”的音樂評論家普拉維對中國民樂做現(xiàn)場講解。在赴歐之前,普拉維特意飛往北京,考察樂團樂器、觀看排練?!芭啪殹独滤够M行曲》的時候,我原本是按照西方交響樂隊的版本排練的。普拉維教授和我說,你們應(yīng)該做一個和我們不一樣的版本?!标愛脐枌τ浾呋貞?。于是,才有了如今加入中國板鼓、小鑼作為前奏的混搭版本。
彼時,中國本土并不了解維也納金色大廳的運作方式,在大眾心中那只是一個音樂圣殿的符號。而那一場演出的策劃也正是利用了這樣的大眾心理。主辦方帶領(lǐng)了40多位記者并且與中旅合作組成300名觀眾的樂迷團共赴維也納。包括中央電視臺以及奧地利當?shù)仉娨暸_在內(nèi)的多家媒體對演出進行現(xiàn)場直播。除此之外,主辦方仿照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標準規(guī)格從意大利圣雷默購買了海量鮮花。那一次高規(guī)格的策劃使得這場民族音樂會迅速在中國國內(nèi)成為大眾話題,由此拉開了中國樂團赴金色大廳演出的序幕。
1998年和1999年,中央民族樂團兩度赴金色大廳演出后,開始頻繁出訪歐洲。而隨著評論家普拉維的去世,再無具有如此盛名的學(xué)者續(xù)任講解中國民樂。中國民樂與歐洲民眾接軌的企圖只能依靠演出的緩慢積累。
中國民樂在金色大廳首次演出的火爆反響,刺激了大批國內(nèi)樂團走向維也納,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學(xué)生樂團。人們開始了解,這個久負盛名的音樂殿堂并非高不可攀——除金色大廳自己主辦的演出季有極高的門檻外,所有檔期都無限制對外出租。因中國樂團對其“鍍金功能”的迷信,金色大廳為中國樂團普遍開出4萬歐元/天的天價租金。這類演出也因水準參差而飽受詬病?!艾F(xiàn)在到金色大廳演出的團確實良莠不齊。”中央民族樂團團長席強對記者說。
12年之后的此次歐洲巡演,中央民族樂團再度將金色大廳設(shè)為一站,作為中國一次生肖輪回后的呼應(yīng)。雖然中國民樂已在歐洲主流音樂廳輪番上演,但“占領(lǐng)”劇院只是外在形式的擴張,民樂與歐洲主流觀眾的對接仍然存在巨大的隔閡。
中國民樂的外困與內(nèi)憂
“中國民樂已經(jīng)在嘗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嘗試把中國民樂和西方音樂融合在一起。但是讓西方聽眾了解中國民樂,還有太長的路要走?!?0年來一直研究中國民樂的荷蘭漢學(xué)家高文厚在演出現(xiàn)場對記者說。
對于中國文化,西方民眾只有表面認識,而承載著中國歷史的民樂對于西方聽眾來說過于艱深。他們從中國民樂中聽到的更多是對東方的獵奇。而中國民樂本身的創(chuàng)作、經(jīng)費以及樂團體制也都是橫亙在音樂與受眾之間的溝壑。
中央民族樂團作為中國最重要的民樂團之一,編制超過100人。每年由政府撥款不足900萬。國家經(jīng)費只夠負擔樂手基本工資以及退休人員開銷。和海外類似體制的樂團相比,中央民族樂團的經(jīng)費只有海外樂團的十分之一。很多樂手都被香港、新加坡等地的中國民樂團高薪挖走。“(流失)在海外的這些樂手都足夠一個民樂管弦樂團了?!毕瘡姛o奈地說。
除國家撥款外,中央民族樂團收入的六成來自商業(yè)演出,各企業(yè)慶典是其主要的收入來源。而樂隊成員則大都在學(xué)校任教以獲得額外收入。有人戲稱,樂團對于樂手只是副業(yè)而已。
場次眾多的商業(yè)演出和教學(xué)讓樂團很難有精力進行創(chuàng)作和排練。雖然在近兩年內(nèi),作為團長,席強開始向作曲家委約民樂新作,但能在藝術(shù)上成功的作品十分鮮見。舊民樂與現(xiàn)代審美的脫節(jié)、新作品的匱乏,成為中國民樂難走出的瓶頸。
與西方交響樂的宮廷化背景不同,中國民樂來自民間甚至底層,雛形最早只是民間的自娛自樂,缺乏完善的理論支撐。改革開放后由政府扶植的民樂團,在體制上逐漸與市場脫節(jié),在大眾娛樂選擇眾多的時代,民樂已無可奈何的成為被人遺忘的藝術(shù)。四五年前,由流行唱片公司打造出“女子十二樂坊”,自創(chuàng)“新民樂”的標簽,引進電聲樂器并改編流行音樂,一炮而紅。但這只是外在包裝的商業(yè)成功,顯然中央民族樂團這樣的國家院團無法進行復(fù)制。國家民樂團自身的體制桎梏、經(jīng)費短缺和創(chuàng)作乏力都成為與市場融合的限制。
經(jīng)過多年的歐洲巡演,中央民族樂團開始嘗試民樂與西方音樂混搭。例如,由指揮家陳燮陽改編的歌劇《圖蘭朵》片段,利用民族樂器重構(gòu)西方經(jīng)典歌劇。但是否能得到西方觀眾的認可尚不得而知。
雖然在此次歐洲巡演中的一些重要城市,觀眾自發(fā)購票已近五成,但到現(xiàn)在為止,中國民樂進歐洲的演出大多由政府主導(dǎo),以文化交流的方式探路,非真正的商業(yè)演出。中國民樂對于西方觀眾依舊充滿神秘,這來自古老東方的音樂與西方觀眾的對接仍然路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