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口指向連勝文

何 婧 邢新研

2010年11月26日晚8時17分,臺灣五市選舉投票日的前夜,一粒子彈射穿了國民黨中央常務(wù)委員連勝文的頰顱,流彈所及,射殺了無辜者黃運圣。遇襲時,連勝文剛剛度過自己的40歲生日。黃運圣年僅29歲,身負殘障以輪椅代步,剛從美國念書歸來。

“36歲談40歲,就像我們還沒到火星上,就談火星的事情。”2006年,對意氣風發(fā)的連勝文而言,遭遇槍襲險些殞命的命運的確就像火星上發(fā)生的事情一樣遙遠。他那時,更愿意談“3·19”槍擊案,認為這個案件從頭到尾“是假的”。

“3·19”的兩顆子彈重創(chuàng)了連勝文的父親連戰(zhàn)的政治生命。連勝文因此決意踏上政壇。

成為臺灣政治新生代的連勝文,終究沒能擺脫“子彈”的陰霾。連氏家族的命運,與臺灣近百年的歷史演進同步,成為大時代主題切換的縮影。

2010年11月26日(原臺北縣)升格后的新北市的永和小學(xué),早早搭好了市議會議員競選的慶典舞臺。2.5米高的背板上,寫著“陳鴻源選前最后一夜”和他的參選代碼數(shù)字“5”。

新北市是臺灣工業(yè)重鎮(zhèn),也是一個地方派系最多、最復(fù)雜的地方。這是一個移民大市,估計外來人口占了該地區(qū)總?cè)丝诘囊话胍陨?。另?新北市也是外省籍人主要居住地區(qū)。

作為臺灣選舉的最大票倉,新“五都”里人口最多的新北市,一向是藍綠陣營爭奪的重點。多年來雙方的支持度都相當,2005年前民進黨執(zhí)政、經(jīng)營了16年。陳水扁弊案的爆發(fā),才讓現(xiàn)任縣長周錫瑋在2005年底選舉時,于這里大幅獲勝。

晚8點氣溫漸低,天色黑下來,臺下聚齊密密麻麻的人群,有坐椅子的,有站立的,還有人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大家穿戴助選委員會發(fā)的玫紅色棒球帽和同色背心,響應(yīng)臺上的麥克風,一輪輪地鼓與呼。

參選人陳鴻源夫婦、“立委”林德福介紹完自己之后站成一排,之后,一個穿黑衣外罩藍色助選背心的高個中年男人手持話筒跑上舞臺。

臺下頓時鼓噪起來,拜政治和媒體所賜,大家知道關(guān)于他的一切:連勝文,留學(xué)美國,年紀輕輕已經(jīng)做到國民黨中常委,是政治世家的翹楚。他父親曾是臺灣前“副總統(tǒng)”、母親曾是選美冠軍,他在與明星名模高調(diào)的戀情和緋聞之后閃電般迎娶了家世相當?shù)牟桃郎?現(xiàn)在做了父親,兩個孩子老大兩歲多,老二才6個月。他曾被檢查出右邊腎臟有腫塊,做過手術(shù)。

在舞臺下右側(cè),蹲著另一個男人,他提前來到現(xiàn)場之后曾向到場群眾借帽子和背心穿,可惜沒有人有多余的。沒多少人知道他的生活。這一天,他白天照例去照顧了自己小腦萎縮住院的父親,傍晚告訴二嫂自己不回家吃晚飯。前幾天他帶槍去溪水邊試過,槍能用。此刻距離他一舉成名天下知,還有半分鐘。

身材壯實、190公分的連勝文上臺后和這群170公分左右的政治人物站成一排,舉右手一起三呼口號,他放下手之后,舞臺右側(cè)蹲著的男子沖上了舞臺。他越過了主持人,繞過了身披綬帶的陳鴻源,勒住連勝文的脖子向下拽,手里的槍抵住了連勝文的頭。

“連勝文,×你媽!”

“砰”的一聲,子彈走完從連勝文左臉頰、兩側(cè)鼻腔、到右太陽穴共10～15厘米的路程之后,折角射出最后穿透了臺下31米遠處輪椅上黃運圣的身體。

身負殘障以輪椅代步的黃運圣剛從美國念書歸來,他剛滿29歲,準備為翌日的正式選舉前去投票。

連勝文捂著傷口走到舞臺旁邊,緩緩倒下。他被火速送醫(yī),9點53分被推進了臺大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黃運圣則在送醫(yī)前死亡。

此刻距離27日的“五都”選舉投票,還有不到12個小時。

“馬面”認錯人?

開槍之后,一個穿黑皮衣的男子第一時間從背后擒抱住開槍人,右手按住手槍的滑套,食指和中指插入槍機的護圈。槍手還努力地猛扣了兩次扳機,已經(jīng)不可能擊發(fā)了。這個救了連勝文性命的男子,三天后被報道是竹聯(lián)幫愛堂前堂主劉振南,特種部隊出身,學(xué)過奪槍術(shù)。

據(jù)臺灣《中國時報》報道,劉振南與陳鴻源本是好友,那天也是到場助陣,所以出現(xiàn)在臺下。劉振南先是注意到兇嫌行跡鬼祟,他以為對方是小偷,因此特別注意他的動作,一看到他上臺,就馬上跟著上臺,沒想到卻意外地把連勝文從鬼門關(guān)給救了回來。

接下來所有人透過電視畫面,看到了戴帽子穿背心的群眾和安保人員沖上舞臺,與兇嫌扭作一團,他被摁倒在地,套上警用手銬。警察當即從他身上搜出了兩個彈匣共48發(fā)子彈,一個空彈殼,以及一包白色物。

在那一聲槍響之后,媒體爆炸了,臺灣電視各頻道都在播這個突發(fā)事件,甚至直播后續(xù)現(xiàn)場。連海峽對岸的央視11點晚間新聞里,也播出了槍擊和急救醫(yī)院門前的畫面。畫面中的兇嫌,神情自若,戴上手銬后沒有任何抵抗。

槍手的資料迅速被爆出,他名叫林正偉,48歲,因腿曾被打斷而跛腳,綽號“馬面”,是臺灣黑幫分子,有毒品和賭博前科,離異,家住和平西路一大廈7層。林的父母公務(wù)員退休,家境小康。

臺灣媒體發(fā)揮了充分的想象力,各種消息漫天飛舞:有媒體報道林正偉開了兩槍;有媒體指稱林正偉在現(xiàn)場還有兩名同伙;有媒體表示林正偉是因為金錢糾紛開槍行兇;有現(xiàn)場競選工作人員表示幾天前就看到林正偉來永和小學(xué)踩點。

這些疑點被臺灣警方27日上午出爐的鑒識報告厘清,經(jīng)槍支及彈道比對,警方確認“一兇嫌、一槍、一彈”,林正偉,加入了襲擊名人的孤獨槍手行列。

但鑒識報告無法解釋更重要的問題:為什么槍擊連勝文?

在林正偉被從現(xiàn)場押走時,警察用一件連勝文穿的那種藍背心蓋住他的頭;到27日一早警方將他移送花蓮地檢署的時候,給他換成了防暴警察頭盔,希望他不能回答問題。兩次露面,媒體沖他瘋狂發(fā)問,他還可以思考,回答很鎮(zhèn)定:

“為什么打連勝文?”

“我認錯人了”,“我對他感到抱歉?！?/p>

“你為什么抱歉?”

“因為我認錯人了。”

雖然林正偉自己如此說,媒體也表示他因為土地糾紛欲向陳鴻源行兇卻誤傷了8點才到永和地區(qū)的連勝文,但事實并非如此。

“他沒有認錯人,他叫了我的名字!”連勝文親自反駁,他意識一直很清醒,無法理解當時林正偉仇恨的眼神。

“他不可能認錯人!”“應(yīng)該”成為受害者的陳鴻源很確鑿地說。陳鴻源參選已久長相人盡皆知,而且與連勝文身材差異太大,當時還身披綬帶很好區(qū)分。更重要的是,警方傳訊了6位現(xiàn)場證人,他們都表示聽到了林正偉對連勝文指名道姓罵的三字經(jīng)。

雖然林正偉交待手槍是多年前黑道大佬送他的,但槍上卻有一層槍油,金屬表面也很新,警方認為是新槍,而且制式手槍不易獲得,槍彈加在一起黑市價格在40萬新臺幣,林正偉沒道理買得起這樣的槍。

接下來謎團越來越多,報上也登出,林正偉為人兇狠,混跡于永和公園附近,對于政治非?？駸??？闪旨业泥従咏邮懿稍L說林正偉每天說話輕聲細語,每天都去醫(yī)院照顧父親,并沒有政黨傾向。林的二嫂無法相信待人孝順的林會是電視上說的兇手。有消息說他已經(jīng)在永和地區(qū)消失了十年,只是幫派小嘍而已,但也有人說他剛出獄,是大佬的左膀右臂。有人說他吸毒后認錯了人,有人則指這是背后黑手給槍給彈脅迫殺人,林不可能逃脫,是自投羅網(wǎng)。

警方隨后公布了一個關(guān)鍵信息:26日當天,林正偉手機的8次電話記錄中有3通都是打往同一個身份不可查的神秘號碼。

這下人們想起了2004年“3·19槍擊案”發(fā)布會上陳水扁副手講案情時那個“淺淺的微笑”,要求揪出馬面背后的“閻羅王”,可這次藍綠雙方卻一致避免將案件政治化。

可這是“五都”選舉投票前夜。

“我一定去投票!”

27日凌晨1點30分手術(shù)后的連勝文,清除了200多塊碎骨和彈片,面部未來可能需要整形。馬英九的夫人周美青、國民黨前主席吳伯雄最先趕到,接下來國民黨核心人物都集聚在臺大醫(yī)院。連戰(zhàn)本人在26日也有為人助選的任務(wù),兒子被槍擊之后僅探望了15分鐘就去為郝龍斌站臺助選,他在會上談到兩岸穩(wěn)定發(fā)展局勢來之不易,臺灣經(jīng)濟發(fā)展不錯。

“我的兒子正在醫(yī)院里面,躺在那里,情況還不明,我也不要再講什么話了,愿老天祝福臺灣,祝福所有的老百姓?！边B戰(zhàn)指著不遠處的臺大醫(yī)院說,“愛臺灣、愛臺北就要讓郝龍斌高票當選”。他說這話時,《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注意到,他眼里泛著淚,聲音和手都微微發(fā)抖。不到三分鐘的講話被認為是連戰(zhàn)政治生涯最好的一次演講。

隨之,全場一片“連勝文加油”的打氣聲,響徹云霄。

連家人都是如此心系選舉結(jié)果。奇跡般的沒有生命危險的連勝文,手術(shù)隔天就可以吃飯和下床。他對趕來探視的弟弟連勝武囑咐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他去投票。因為這場槍擊和隨后的選舉,都太關(guān)鍵了。

曾經(jīng)在2004年作為槍擊案受益者的民進黨,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躺在臺大醫(yī)院病床上的連勝文,對這場選舉意味著什么。

26日晚間在新北市新店,一戶施姓人家正在開家庭聚會,過了8點20分后不久,在座的一位吳小姐手機響了,電話里的消息引得她驚呼連連,“我一定去投票!”

掛掉電話后,她告訴聚會上其他人連勝文遭槍擊,電話那端的友人要她隔天一定要去投票,她也希望所有人都去投票。顯然,不管案情真相如何,藍綠陣營內(nèi)的選民心中都各有定案。

11月27日,連日的陰霾逐漸消散,薄薄的陽光撫摸著臺灣北部寧靜的城市。新北市中興路上開著一家小餐館的莊媽媽沒有營業(yè)。她要和家人去離家最近的五峰中學(xué)投票。在莊媽媽餐館打工的女工,12年前來自海南的楊雪,也要去投票。在五峰中學(xué),晨起散步的人,一邊遛狗,一邊打聽哪間教室才是他(她)所屬轄區(qū)的投票點。

拖兒帶女的家長,一邊哄著懷里的小孩,一邊掏出證件向工作人顯示自己投票人的合法身份。步履蹣跚的老人被子女攙扶著,顫巍巍走過警察的面前。警察人數(shù)不多,只有七八名,沒有配槍。

校園之外,菜市場上的小販好像搖滾歌手一樣手舞足蹈,叫賣著一車卷心菜。馬路上,紅綠燈交替變換,人們依序而行。即使媒體渲染的政治風云如何波詭云譎,即使政黨制造的相互攻訐如何潮漲潮落,社會生活平靜如常。

當天,1066萬選民在晴好的天氣里,走進了臺灣8355個投票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