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璽
那年,我中專畢業(yè)分到區(qū)上當(dāng)文書。報到那天,接待我的雷主任接過我的小鋪蓋卷扔到里屋的小床上,得意地說:這回寫寫算算我可不愁了。
那年頭缺吃食,肚子餓得咕咕叫。夜里睡不著,我就爬起來喝白開水。一天夜里雷主任敲著后窗問:小李子,是不是餓呀?我難為情地嗯了一聲。雷主任隔窗塞進個小黑窩頭來,說吃吧,你正長身體哩。又壓低聲音說:明天夜里我?guī)恪按档选比ァR估锎瞪兜蜒?,還神神道道的。
次日半夜,雷主任敲敲窗子,我一咕嚕爬起來。跟著雷主任悄悄溜出區(qū)大院,順街向東又一拐來到一處大院落。他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見院里沒動靜。雷主任蹲下身子說,快,踩我肩膀翻墻進去開門。我一驚。說干嗎呀?雷主任說,快,他們干上了。我哆哆嗦嗦蹬著他肩膀翻過墻頭開了門。院里漆黑一片。南墻根一只狗汪汪地叫。雷主任拽著我徑奔小南屋,屋里燈光昏黃,一小堆人正圍在地上啃著什么,發(fā)出錯錯落落的滋滋聲。見我們進來,他們也不抬頭,欠欠屁股閃出個空。雷主任先按我蹲下去,然后他也蹲下去,不滿地說:媽的,不等老子來就干上了。真不仗義。幾個人歉疚地哼哼著說,等來著,等不及了。借著燈光,我看清地上大磁盆里一堆白花花的骨頭。幾個人正吸骨頭里的水。我納悶地望著雷主任。雷主任抓起根骨頭塞我手里說,還愣啥,快吸!你看這幾個兔崽子快吸凈了。說著他自己也抓起一根骨頭有滋有味地吸起來。我趕忙把骨頭往嘴里塞,不承想骨頭是砸過的,尖尖地骨頭碴子扎了我的嘴,我疼得哎喲一聲。雷主任說,小心點。
大院是食品站。食品站每月都要殺一頭豬,肉送上級統(tǒng)分,骨頭送采購站。因為大的骨頭里還有點骨髓,所以食品站的人就偷偷把骨頭砸開煮骨髓喝。這東西雖然極少,但是很香。在那個見不到葷腥的年月,這實在是難得的美味。他們戲稱這為“吹笛”。
事后,我問雷主任是怎么摸著這個門的。雷主任得意地說,張麻子要是敢瞞我,我他媽的讓他點燈買不到火柴。那時區(qū)辦公室負責(zé)分配火柴。
一個月后,我們又享受了一次骨髓的香味。這次我們接受了上次去晚的教訓(xùn),假裝去散步,迂回拐了幾個彎才溜進食品站。
由于送到采購站的骨頭都是砸過的,采購站孫站長起了疑心。斥責(zé)張站長搞破壞。說你們怎么把骨頭都弄碎了,上級追查起來誰負責(zé)!張站長梗著個脖子說,孫大個子,你吃飽了撐的呀,礙你屁事!孫站長氣得臉通紅,指著張站長悻悻地說,好,好,麻子,咱走著瞧。
一天,張站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找雷主任。說那事犯了,上級來追查呢。雷主任正盤腿坐我小床上吸著卷煙給我侃大山,說,看你那熊樣,怕啥!你們把事都推我身上,天大的事老子一人頂了。你回去告訴你那幾位,別把小李露出來,人家孩子剛參加工作,別害了人家。說著。雷主任從床上蹦下來,指著張站長鼻子說:麻子,我給你挑明了,誰他媽要是把小李說出去,老子就是坐牢也要給他玩命!張站長嗯嗯地應(yīng)著,抹著額頭上的冷汗珠子,口里念念有辭地嘟囔著,撅著屁股顫顫地走了。
下午,調(diào)查組的人徑直來找雷主任。雷主任顯得很平靜,說:事是我叫張麻子干的,和別人沒關(guān)系,殺頭坐牢老子一人頂了。審訊的人讓他交待區(qū)上還有誰參加。雷主任說,就我一個。審訊的人還追問。雷主任火了,說,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你們還啰嗦個屁。
很快,雷主任被撤銷職務(wù),調(diào)到外地一個獸醫(yī)站看大門去了。
走那天,我含著淚把雷主任的行李卷扛到牛車上。雷主任塞給我二斤糧票,摸著我的頭說,小李,撐住,困難是暫時的。以后有啥難處盡管去找我。說完雷主任跳上牛車。牛車一顛一顛地順黃土大道向西走去,漸行漸遠,消失在夕陽燦爛的余輝里。
事后聽人說,雷主任走前把孫站長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孫站長抱著頭哭:老班長呀,我哪里知道是你搞的呀,早知道這樣,說啥我也不能告呀。雷主任掄著拳頭說,我他媽地讓你長長記性。人到啥時也不能壞了心性!早知你是這熊人,老子才不豁著命把你從朝鮮戰(zhàn)壕的死人堆里背出來呢。孫站長嘟嘟囔囔說,我只是想詐張麻子塊肉吃。哪承想……弄到這一步。雷主任當(dāng)胸又是一拳,罵道:混蛋!
那是1960年,那年我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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