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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07年到2008年,對我和我的家庭來說,是最困難的一年。
某個早晨,母親對熟睡的我說,我去做個小手術(shù),中午回來給你做飯。結(jié)果,到了中午,弟弟打電話來,說媽回不去了,查出乳腺癌,要切除。癌癥這東西,當(dāng)它沒步入你的生活的時候,你覺得它還很遙遠(yuǎn)。在母親沒被宣布進入癌癥患者行列之前,我以為父母是長生不老的,在這之前,我還是小孩,心理上沒有任何準(zhǔn)備。
然后,我就開始瘋狂成長,成為家庭的頂梁柱,每天在醫(yī)院和家之間穿梭,籌錢、找醫(yī)生、守夜。媽媽以前是被依靠的,有問題找媽媽,因為她是超人。但超人躺在床上,不得動彈,人看起來那樣孱弱。我能感到她的生命現(xiàn)在開始倒數(shù)了。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落地起,都在倒數(shù),但健康的時候,卻意識不到。從得病起,我就開始掰手指頭過日子,首先要熬過術(shù)后1年,然后5年康復(fù)期。然后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久媽媽又被查出腦腫瘤,要進行人生第二次大手術(shù)。
如果說乳腺癌帶給她的肉體創(chuàng)傷居多的話,那腦瘤就徹底摧垮了她的精神。雖然,她的腦瘤是良性的。
她是被我們脅迫著送到醫(yī)院去的。第二次手術(shù)結(jié)束后,母親連性情都變了。不怎么說話,不肯下樓,每天當(dāng)自己是個病人,無論我們怎么鼓動她的意志,她都愛理不理,人很消沉。我們的笑話、新聞,她全都不感興趣。很多時候,我只要一回家,就會看見她躺在沙發(fā)上打瞌睡,委靡著,記憶力衰退,對什么都無所謂,大部分時間是冷漠。
我們是眼睜睜看著活力四射、激情豪邁的媽媽在一點點兒枯萎。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人們,都明白這是怎樣一種傷感。
2009年3月的一天,媽媽突然跟我說,她要去參加學(xué)習(xí)班了,住21天。她說的學(xué)習(xí)班,是一個癌癥康復(fù)學(xué)校,叫希愛。
對于這樣的民間組織,我和父親一貫的態(tài)度是,參加比不參加強,有比沒有強,好歹給老太太找點兒事做,而能讓她站起來、走出房門,原本就是極大的勝利了。至于能做點兒什么。學(xué)點兒什么,那并不重要,何況價格也不貴。
期望值低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貓舐鼠@人。媽媽就是這樣給我們一個又一個驚喜的。第一個禮拜回家,她居然很羞澀地抱著父親,像少女一般親吻他,跟他說:“老頭老頭,我愛你,謝謝你照顧我?!蔽液偷艿芸裥χM廁所惡心去了。
弟媳婦私下跟我說,咱媽怎么像參加了一個什么組織?不會是搞傳銷的吧?先哄爸高興,然后從他口袋里騙錢?問題是,深陷其中的老爸卻迷糊得很,我娘那一吻,我看他還挺受用,跟打了興奮劑似的不顧夜色已晚,非要出去買“鴿子蛋”。
第二周過了兩三天,我娘自己又偷偷從學(xué)校溜回來了,因為她要回家表演剛學(xué)的撞屁股舞給我們看。據(jù)說學(xué)校夜夜搞聯(lián)歡,男男女女在一起跳文明舞,還互相撞屁股。俺爹狐疑地說:“你們搞什么流氓活動啊?”俺娘一巴掌拍他頭上說,我都60多歲了,還渾身刀疤的;除了你,誰肯流氓我?
到了周末,她把我們聚一塊兒。給我們唱手語版的“愛的奉獻(xiàn)”,雖然是小眾欣賞,卻表演得一絲不茍,唱念做打步步到位。連幾個月大的孫子都看得口水流得嘩啦啦的。
帶著敬仰與好奇的心,我走進了希愛。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看起來樸實無華,卻灌注著一種力量,每個人都朝氣蓬勃,面帶紅光。如果不提抗癌學(xué)校這樣的字眼,這里更像一所青春的學(xué)校,里面的人都斗志昂揚,與時下街上走著的、地鐵里站著的委靡疲倦一族相比,倒顯得更有生氣。
匯報演出的水平大大超過我的預(yù)期,原先以為是一群老頑童在找樂兒,等深入觀察以后,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心潮澎湃。這里的人雖然在與死神搏斗,卻鼓足了生的希望。也只有在這里的人,才能比我們健康人更能體會到什么是渴望,什么是珍惜,什么是關(guān)愛。
媽媽說,其實剛進來的人。和她狀況都差不多,都是病懨懨的,一臉晦氣。但通過上一屆畢業(yè)生的帶動、前幾屆抗癌明星的鼓勵、老師的心靈撫慰和病友之間感人故事的傳遞,只短短21天的時間,你就明白了什么叫惜福,什么叫感恩,什么叫逆境中的不放棄。
媽媽說,為了你們。我也要活好啊!我舍不得你們。這樣的話讓我心頭暖暖的。要知道,只一個月前,母親還唉聲嘆氣地說:“活著,不過是熬日子罷了,這日子。過得實在是沒味兒。”
與創(chuàng)建人袁正平會長的幾次攀談。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袁會長28年前就是被宣布為不治之癥的癌癥晚期病人,與他同期得病的人早已作古。其中不乏許多知名人士。由此看來,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最后拼搏的,與金錢治療外部環(huán)境有關(guān),但絕不是第一要素。我們比來比去,比的不過是個心態(tài)。
袁會長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到現(xiàn)在依舊笑傲江湖,還活得很氣派。你完全看不出這樣一個胸懷世界、心系病患的人居然曾經(jīng)掙扎在死亡線上。他不依靠政府任何資助,憑借一顆熱忱的心自籌資金。四處化緣,把這個癌癥康復(fù)學(xué)校創(chuàng)辦起來,并堅持了整整20年。
在希愛工作的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志愿者。這種不為名利、不計得失、甘心付出的熱忱,我似乎很久都未看到了。也許。只有即將失去生命的人,在重新得到后,才懂得取舍之間的含義。活著的每一天,對他們來說,都是額外的賜賞,更多地回饋社會、回饋病友,是對賜賞最好的報答。
母親畢業(yè)已經(jīng)半年了。她的“學(xué)籍”雖然畢業(yè)了,她的心卻常駐希愛。三天兩頭回去,看望病友,鼓勵新人,參加各種活動。老太太有自己的社交圈了,忙得沒空搭理我們。
而這一切,都拜希愛所賜。我內(nèi)心深處濃濃的感謝,竟無語言可以表達(dá)。珍惜愛,獻(xiàn)出愛。這是希愛給生命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