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藝
A
每當(dāng)楊曉梅擰我耳朵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便自覺地用耳朵牽著她,來到洗衣機(jī)旁,將豎在邊上的搓衣板放平,然后雙膝一曲。楊曉梅就松開了手,我就在耳朵從發(fā)熱到疼痛的過程中坦白交待問題。
這塊搓衣板是母親年少時用過的,據(jù)說是外婆的遺物,已有近五十年的歷史了。盡管紋路早已摩擦得模糊不清,但跪在上面的滋味卻是很不好受的。
三年前,我和楊曉梅結(jié)婚不久,母親查出肺癌晚期。住院之前,母親找出這塊珍藏的搓衣板。用雙手托著對楊曉梅說,梅梅,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楊曉梅強(qiáng)忍傷心,乖巧地接過搓衣板,媽,你說啥呢?母親接著拉過我的手放到楊曉梅的手里,泥猴,也交給你了。顯然,母親在交代后事,但慈祥的臉上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慌亂。我卻受不了,眼淚嘩嘩向外流。楊曉梅也跟著紅起了眼圈,別這樣,媽,您沒事的,我和泥猴,會很好的,您放心。住院不到三個月,母親就駕鶴西游了。臨終前,母親抓著楊曉梅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梅、梅梅,搓、衣、衣、板……楊曉梅傷心地哭,媽,我知道、知道。
我十分困惑,一塊普通的搓衣板,母親為啥念念不忘如此看重呢?
處理完母親的喪事后,我才略有所悟。楊曉梅,母親不愧是“老石油”,艱苦奮斗一輩子,臨終還向你托孤,傳給你搓衣板,要你牢記傳統(tǒng),勤儉持家,照顧好丈夫,當(dāng)賢妻良母。搓衣扳,傳家寶呵。自母親逝世后,楊曉梅變了,變得趾高氣揚(yáng)了。此刻,她一臉陰笑,放屁,媽的意思老明白了,是在叮囑我,一個女人,要拿出權(quán)威,治好家、管住丈夫,你如犯錯,家法伺候。搓衣板,媽賜我的尚方寶劍呢。母親走了,這個家就是楊曉梅的了。她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女人,母親喜歡她,就是相中這一點(diǎn)。但我沒想到,一個四肢發(fā)達(dá)的粗蠻女人竟有如此的智慧,將母親的用意曲解得為我所用且合情合理天衣無縫。果真,以后的日子,楊曉梅只要認(rèn)為發(fā)現(xiàn)了我的劣行,就到處找搓衣板,以“母親的臨終囑托”為名,行使“家法”。
后來,楊曉梅干脆將搓衣板放在顯眼的洗衣機(jī)旁,一是警示威懾,二是她施暴時免了尋找的麻煩。
不是我心狠,你要長記性呢,泥猴,跪在搓衣板上。就是跪在母親面前呢,你知道么?楊曉梅說。
知道,我滿不在乎,老姐。
楊曉梅與我同年同月生,大我十天。
對楊曉梅這種母老虎,我總是用嬉笑與她周旋。
嚴(yán)肅點(diǎn),誰和你嬉皮笑臉?楊曉梅說。
于是,在雙膝的疼痛中,我就嚴(yán)肅起來,嚴(yán)肅地想起母親,想起母親從三十多歲守寡,含辛茹苦將兒子拉扯成人,多么不容易呵。跪在搓衣板上的感覺,就像依偎在母親寬厚的懷抱里,再委屈也不覺委屈,再掉價也不覺掉價。
我要感謝楊曉梅呢。
是她,隔三差五的懲治才讓我沒有忘記母親,使我懂得,服從楊曉梅就是服從母親,承受楊曉梅的斥責(zé)就是聆聽母親的教誨。
所以,每次跪搓衣板,我沒有抗拒,沒有反感,還能找回遠(yuǎn)逝的溫暖與親情。
B
我懷念母親。
但我對她不是沒有意見,沒有看法。
二十三年前,我剛?cè)龤q,父親被從天車蹦出的大繩擊中,從幾十米高的井架上摔下來,粉身碎骨。晚婚晚育的采油女工、我的母親以三十五歲的年華為父親守節(jié),為我盡責(zé),因此,我比一般的獨(dú)生子女更顯金貴,調(diào)皮搗蛋“泥猴”似的童年不知讓母親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職業(yè)學(xué)院一畢業(yè),母親求單位領(lǐng)導(dǎo)、找上級工會,最終以“照顧工傷死亡職工子女”名義,為我正式分配了工作。這點(diǎn),母親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diǎn)。但在我的婚姻問題上,母親則大錯特錯了。在沒經(jīng)我完全同意下,以速戰(zhàn)速決之勢,三個月內(nèi)讓我和長得五大三粗的采油女楊曉梅走完了相識、定婚、結(jié)婚的程序。我理解母親,她身體一直孱弱,她要為我的將來做出安排,找個身體強(qiáng)壯、能干樸實、會理家務(wù)的女子照顧我,到時她走也安心。結(jié)婚前一天,母親叮囑我,泥猴,你和曉梅要相親相愛,白頭偕老,你從小嬌慣,不懂事,今后,要多聽曉梅的,料理好這個家。否則,我死了也……
我趕緊制止母親,點(diǎn)頭同意,盡管是違心的。母親,這一輩子太苦太難了,我不能讓她有太多的牽掛與擔(dān)心。
就這樣,在母親錯誤的決策中,楊曉梅耀武揚(yáng)威地走進(jìn)了我的生活。
為了母親,我認(rèn)了。
然而,調(diào)皮的本性不能因結(jié)婚成家而消失。母親活著時,我尚能收斂。母親不在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表面上,我是很怕楊曉梅的。
實質(zhì)上,我是我行我素的。
兩年多來,我犯過很多錯,常常關(guān)掉手機(jī)、夜不歸宿,惹得楊曉梅像個母親一樣到處打聽、尋找?;丶液?,楊曉梅瞪著眼、叉著腰,又吼又叫,最后擰著我的耳朵,將我放在搓衣板上,指著母親的遺像,泥猴,這一晚你他媽都干什么去了,當(dāng)媽的面,坦白,交代,說!
從小,我就很會編故事,任何時候周圍都有一群狐朋狗友,眾星捧月,聽我白話。但我從不敢在母親面前編故事。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就是不敢。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即使面對鏡框里的母親,也不敢隱瞞一點(diǎn)一滴。于是,就向站在母親遺像旁的楊曉梅老實交代所犯的一切。
老姐,就這些,要?dú)⒁獎?,您請隨。我無恥地將腦袋伸向楊曉梅。
對于我的坦白。楊曉梅一貫不講從寬政策,而是從嚴(yán)處罰。一般問題,吵一通甚至撕扯我?guī)紫戮退懔耍粐?yán)重時,罰跪的同時宣布實行經(jīng)濟(jì)制裁,不讓我口袋裝一毛錢,人窮志短嘛,我就不能為非作歹了。但楊曉梅從來不在床笫方面制裁我,甚至還要慰勞我。強(qiáng)壯結(jié)實的女人,都他媽騷呵。也許,是怕失去我吧。話說回來,我也沒犯什么大事,都是在一個女人基本能承受的范圍之內(nèi)。
每次,案件審理完畢,楊曉梅總會親切地將我從搓衣板上拉起來,撩起褲腿,不停地?fù)崦覊旱冒l(fā)紫的膝蓋,你他媽還疼嗎?眼圈就紅了,看在媽的分上,饒了你這一次。接著,唉,很像那么回事地嘆一口氣。
我心里就笑,這騷貨,很會這一套呢。
記得,小時候,母親揍了我后,總會淚臉貼著我的屁股蛋,傷心地哭,那才真是一種親情一種溫暖一種愛呵。
謝老姐恩寵,下次,不敢了。
去你的,坦白痞子。楊曉梅笑了,你呀,他媽的什么時候長大呀。
楊曉梅這種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不會復(fù)雜的溫柔,但從主觀上還是很疼男人的,只是過于簡單了點(diǎn)。說心里話,我并不愛她,可也不明顯地排斥她。我決不能讓母親死不瞑目,在地下不得安寧?;橐鲋械哪信瑴惡习?,維持吧,誰不是這樣呢?何況,楊曉梅一直像母親一樣,在飲食起居上細(xì)心周到,使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挺滋潤的。
甘蔗,只能一頭甜呵。
C
可這一次,我把事情搞大了,不是跪一次搓衣板就能解決問題的。
前面我說過。本來,我只要發(fā)揮發(fā)揮編故事、講瞎話的能力,是完全可以蒙混過關(guān)的。上
幼兒園時,我嫌阿姨們教的故事不過癮,將其改編精彩后講給媽媽聽。使媽媽孤寂的心田充滿甜蜜。再說,一個被楊曉梅定性為“坦白痞子”的人,偶爾撒次謊。她自然不會懷疑。但跪在搓衣板上,我就是不想撒謊,寧愿讓楊曉梅“坦白從嚴(yán)”,也不想僥幸“抗拒從寬”,該咋辦就咋辦。
事,壞就壞在一幫鐵哥鐵姐們身上。
那天是周六。中午和五個男女死黨在心悅大酒樓喝了酒。接著又打了一下午勾級。晚餐又灌了一肚子啤酒。有個兄弟發(fā)瘋似的大喊大叫。哥們,姐們,開房,今晚,他媽,不回去了!打鉤級一般都是三男三女,本來就很曖昧。大伙跟著吼,好呵好呵。
一個小兄弟將身旁的嬌妮推到我懷里,就怕泥猴不敢,他家母老虎會滅了他。
嬌妮色迷瞪瞪,對,泥猴、不敢、不、敢。
趁著酒勁,我大叫,你敢,我就、敢!
嬌妮勾著我的脖子,嬌滴滴,猴哥,我有、么、不敢、的,早他媽、就、敢了。
說起嬌妮,我就想流淚。從上高中時,她就喜歡我,本想等我“職大”畢業(yè)后嫁給我的,不想母親主導(dǎo)了我的婚姻,她痛苦了一陣子,隨便嫁了人,一年前又離了。我總覺對不起她。雖然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但從沒出過軌。
下半夜徹底清醒后,嬌妮貼著我的胸膛。猴哥,我知足了。
我輕輕拍了拍她,什么也沒有說。心想,怎么就沒把住呢。毀了、毀了呵!
清晨,鐵哥鐵姐們鳥獸散,我惴惴不安打開家門。
楊曉梅披著衣服,迷糊在沙發(fā)上,手里還捏著翻開蓋的手機(jī)。
看來,她等了我一通宵。
我腿肚子顫個不停,大氣不敢出。
回來啦?楊曉梅站起身,兩眼死死地盯著我。
對不起,曉梅。由于害怕,我嬉笑不起來,也沒喊她老姐,徑直走到洗衣機(jī)旁,放平搓衣板,打算跪上去,自罰。
不必,坐下。楊曉梅一反常態(tài),不吵不鬧、不慍不火,昨天,都干啥去啦?
我堅持跪在搓衣板上。
心想,犯了天條,該跪,一點(diǎn)不冤屈呵我。
在賓館和哥兒姐兒們打牌。小聲小氣,我說。
楊曉梅問,晚上呢?
和、和……即使再不要臉皮。我還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說呀,不可能又打了一通宵勾級吧,做都做了,有么不敢說的?楊曉梅冷冷地,你不是挺能坦白的嗎?
無路可走,徹底坦白吧。
和、和、和嬌妮……我結(jié)結(jié)巴巴。
算你還有種,沒有抵賴,你臉上身上的亮粉早就告訴我一切。楊曉梅突然爆發(fā),滾、滾出去,你他媽,滾出去!一下癱倒在沙發(fā)上,肥胖的身驅(qū)無聲地抽泣,沙發(fā)倒很配合,發(fā)出有節(jié)有奏的咔嚓聲。
昨天打牌時。我時不時盯著嬌妮看,她臉上頭發(fā)上散落五顏六色的晶亮小顆粒,將人時的打扮點(diǎn)綴得光彩動人。想不到一夜的纏綿,這些亮晶晶也跑到我臉上身上了,連傻子也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呵。
化妝品哪。
我趕緊從搓衣板上站起來拉曉梅,老姐。我錯了,我有罪,罪該……
我想故伎重演,開展痞子運(yùn)動,化解危機(jī)。
楊曉梅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瞪著眼珠,射出兩道光柱,嚇人,嘴角抽搐,一臉慘白,你、少來、這、一套、套。隨即大嚎,婆婆呀,有負(fù)重托,我管不了他,管、不、了……話沒說完,撲通一聲,摔倒在沙發(fā)邊,不省人事。
我一邊推她喊她一邊撥打120……
D
楊曉梅在醫(yī)院呆了一個禮拜,我精心伺候了一個禮拜。楊曉梅沉默了一個禮拜。
不說假話,直到現(xiàn)在,我想努力發(fā)現(xiàn),也覺察不出楊曉梅身上有什么吸引男人的亮點(diǎn),但想想楊曉梅在我家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又覺得她的確是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好女人、好妻子。她樂意嫁到我家,孤兒寡母,粗茶淡飯,無一絲一毫私利可圖,我搞不懂??峙轮饕呛湍赣H的緣分以及普通人的情感吧。母親臨退休那一年,采油站分來一個胖姑娘,人樸實,又能干,尤其與母親投脾氣。母親離開崗位前夕,找她說定,將來,做我的兒媳婦!嫁到我家后,她將家里里外外料理得有條不紊,將母親照顧得貼心貼肺。母親住院搶救輸血時,她說外面的血不干凈,她是萬能血,堅持抽她的。我過意不去,說,抽我的吧。她推開我,你太瘦了,我胖,血好,硬是去血站抽了400cc,感動了醫(yī)院上上下下的人。母親去世后,她全心全意、事無巨細(xì),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全部責(zé)任。應(yīng)該說,楊曉梅作為兒媳和妻子,絕對沒有什么錯。
倒是我的一系列劣行。與她對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嬌妮告訴我,楊曉梅出院后,她去看過她。
嬌妮說,她向楊曉梅賠不是,再三表白,無意破壞你們的家庭,一切已成往事,請梅姐原諒,也放泥猴一馬,他人不壞,你們會幸福的。
嬌妮說,楊曉梅嘴角始終掛著笑,對她很客氣,有一種無形的力量。
嬌妮,你和泥猴的故事,我早聽說過。楊曉梅說。
嬌妮,我做人太簡單,原以為記憶是可以用時間和事物來沖淡的,原以為信念、諾言可以讓人堅守的、完善的,可惜,我錯了。起碼,泥猴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楊曉梅說。
嬌妮,男人和女人之間,女人和女人之間,許多事很難判定誰對誰錯的。我不打算怪你。楊曉梅說。
嬌妮,泥猴人挺壞,但不可惡。我比誰都了解他,但不表示我可以原諒他。做人,有的事,是不可以馬虎的;有些堅守,是不可以放棄的。楊曉梅說。
說到這里,嬌妮哭了。
楊曉梅比我強(qiáng),泥猴,想辦法,去求得她的諒解吧。嬌妮哽咽地勸我,你是孝子,別、半、途、而、廢……
但靠在洗衣機(jī)旁的那塊搓衣板,卻不翼而飛了。
哀,莫大于心死。
我知道,楊曉梅不會再讓我跪搓衣板了。
我們之間完了。
在楊曉梅的死硬堅持下,我們辦了離婚手續(xù)。破天荒,我親手為她準(zhǔn)備了晚餐,請她,她答應(yīng)了。
曉梅,敬你,謝你,也代表母親,這些年……我舉杯,挺傷感也挺自責(zé)。
楊曉梅一飲而盡,淚如泉涌。
泥猴,你他媽的真愚笨,誰要你坦白。你為什么總是坦白、坦白,你難道不知道。我一根筋呵,眼里揉不得沙子,即使坦白,也要從嚴(yán)、從重處理的。你他媽,知道的!
泥猴,你他媽的真陰險,從一開始就不愛我,一切都是為了你母親。你浪蕩惡習(xí)不改,故意制造坦白,用坦白激怒我、傷害我,左右我,就是為了達(dá)到讓我主動提出離婚、背棄母親的目的!坦白,是你蓄謀已久的陰謀,你暗算了我!
泥猴,你他媽的真不是男人,在我面前,你為什么不撒謊、不詭辯?每次整你,我心里都在對你說,別坦白、別坦白,別用坦白摧殘我,你什么都不承認(rèn)多好呵,讓我蒙在鼓里多好呵,我就會感到滿足和幸福,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
泥猴,你他媽的真不是人,欺負(fù)人,明知我在意你、愛你,你……
泥猴,你他媽的真是個傻冒兒,有福不會享,還自以為聰明,和我這樣的女人過一生,你能吃虧到哪里去?
泥猴,你他媽的真整個的不孝之子,婆婆呵,對不起,不是我無能,是您兒子太狡詐……
楊曉梅把我搞懵了。
同時,也把我搞清醒了。
我這才明白,我原來真就是這么一個混球兒、王八蛋,一個居心叵測的偽君子。
楊曉梅離開時,簡單地清理了些衣物,帶走了那塊蘊(yùn)藏母親千言萬語、無限寄托的搓衣板。
甜酸苦辣也好,恨愛情仇也罷吧。
搓衣板。是一段多么值得記憶的青春時光呵。
(責(zé)任編輯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