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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男孩

      2018-06-28 05:13:52劉墨聞
      視野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臭蟲富士康巨人

      劉墨聞

      說實話,即使你很生動地和我描述了你的體重,我也未曾想到,你會胖到襯衫的扣子都扣不上。你的臉還是和原來一樣,我雖嫉妒,但你看起來著實好笑。

      你穿著和你一點也不搭的西裝,拎著一個破公文包,頭發(fā)還很多,額頭上全是汗,一邊擦一邊和我說,你們大城市人就是多,要不是培訓(xùn),我也未必來一次。

      我笑了,說擠得慌吧,我本想刷卡進站去接你,可惜走錯了方向,還好路人給我重新指了路。

      有句話我咽回去了。其實我看見你了,看見你拿著一張單程地鐵票,在地鐵口邊慌張的樣子,我沒叫你,那時候我很難過,我看見時間在你身上動了手腳。

      我們認(rèn)識十四年了,也四年沒見了,我們都知道彼此的變化,卻在相見的那一刻自動切換回曾經(jīng)的模式,你又賤又壞,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十幾年前,我比賽受傷不能動,每晚需要你幫忙推拿,你邊按邊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你不夠?qū)I(yè)啊。你聽得一愣,然后換了個腔調(diào)問:老板哪里發(fā)財???我回頭,發(fā)現(xiàn)你是認(rèn)真的,把疼都笑掉了。

      我都記著呢,我們一起吃杜老仙、泡洗澡堂子,我逃課去隔壁高中玩,你和老師撒謊說我被車撞了,結(jié)果我回來真就被車刮了,你背著我跑,說這嘴算是開光了,高考就瞧好吧。后來我繼續(xù)學(xué)藝術(shù),你考上了一個重本,遠在山西,你還談了一個山西的女朋友,從此開始了長達六年的戀愛長跑。

      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你擼串兒,我問過你,那么難,還要堅持?你說,沒她不行,沒她,日子不像日子,一天都挨不過去。

      說完了你擺擺手,意思不像是不說這個了,好像是在說別人不懂。其實我懂,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只是我這樣的時候,早就過去了。

      有時候我為自己難過,自嘲說開化得早,已經(jīng)過了非愛一個人不可的年紀(jì)了。其實我們都一樣,都經(jīng)歷過最遙遠的愛和最執(zhí)拗的恨,在驚鴻一瞥的年輕過后難以自愈,把最疼的傷裝點成回憶,而后的人生中,每遇見一次,就回想一次,但再也不敢以身犯險。

      你只是勇敢,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

      我第一次見你那么難,畢業(yè)的時候女孩回老家進了編制,那是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四五線城市。本來你在太原風(fēng)生水起,但女朋友接受不了異地戀,你直接裸辭,緊跟其后,拿著自己的簡歷,找了兩個月工作,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

      我沒想過你做這么沖動的事,但我不喜歡教訓(xùn)人、好為人師的感覺。只能和你寒暄說,哎喲,你還挺朋克的。十年過去了,搖滾變成了客套,我很不高興,本來你和我都差點玩音樂的。

      現(xiàn)在呢?你給女兒唱搖籃曲,我給校歌改詞。像退休老大爺?shù)棺纺贻p夢,聽著能換取一片禮貌性鼓掌,其實觀眾內(nèi)心里想的都是“你們瞎折騰什么,去公園里練劍跳舞夕陽紅得了”。他們真猜對了,在找工作未果后,白天你就坐在公園里看大爺大娘們練劍跳舞,晚上你想著怎么哄騙女朋友說白天面試順不順利。后來彈盡糧絕,你被逼去健身館發(fā)傳單,一天五百張,發(fā)完算下班,被女朋友抓住,擰著你去辭職。

      大伙都開始聊微信了,你發(fā)短信給宿舍的幾個哥們求助,說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留在這個城市,只要能活下來。

      一個師兄推薦了你去富士康,那會兒富士康風(fēng)評不太好,正好趕上“十連跳”。我說那兒有定期探望吧?別擔(dān)心,我們會照顧好嫂子,大家好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You jump,I肯定jump。你破口大罵:You jump,I push!

      后來富士康因為你色弱把你淘汰了,我們沒敢看熱鬧,你卻自己笑了。晚上喝酒,你什么都露出來了,其實你一點也不喜歡那兒,你沒辦法,你太需要一個工作來穩(wěn)住感情的陣腳,給你們的將來打一針麻藥。

      后來你終于有工作了,在老三的推薦下,去了一個保險公司干定損員。那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活兒,客戶出險了,你得跑到現(xiàn)場,看看賠不賠、賠多少。

      有好說話的客戶,素質(zhì)好,聊一會兒,抽根煙就完事了。有的故意剮蹭碰瓷,想訛保險公司錢,你不賠,就要和你動手。

      其實你根本不怵這事,你是跆拳道黑帶,中學(xué)就能用腳后跟踢碎門梁子。但公司有規(guī)定,只要是和客戶動手了,這單肯定就得賠了。

      所以你只能跑,后面的人一邊追著你打,一邊罵。有一次,客戶因為追你而摔骨折了,你們也照單賠償了。

      那段時間我太忙了,等你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我們才見面。你穿著印象里保險從業(yè)人員都會穿的廉價西裝出現(xiàn)在我面前,頂了一個墨鏡。你問我,穿這身好看嗎?

      在火車站,我忽然想起你穿著這身衣服被他們追的樣子,我忽然就哭了。

      我說:好看,你穿著最好看,誰穿都沒有你好看。你就穿著,別脫,就好看。

      我和你講過一個故事,希臘悲劇里,巨人不會在意攻擊他腳后跟的臭蟲,哪怕他會因此而倒下。這正是巨人偉大的地方,也是他的悲劇所在。臭蟲在此時做的事應(yīng)該是自慚形穢,而不是利用巨人的寬宏大量,來合理化自己卑劣的行為。當(dāng)然了,正是因為它永遠不會這么做,所以臭蟲永遠是臭蟲,巨人永遠是巨人。

      我試圖用這個故事來撫慰你,但在你上了火車之后,我咬著牙讓自己不對你說,其實我一點也不想你當(dāng)巨人,我想你能輕松點,想你能活得簡單些、容易些。

      但我知道,那又不是你了。

      你成家也不容易,但好在你和最愛的人終于在一起了。好像是命運般的重逢,在你最重要的那一天,本該是我當(dāng)伴郎送你“出嫁”,但是我比賽又受傷了,拄著拐和你視頻。我說你知道嗎?還是同一只腳,拍片的時候還能看見舊傷的骨刺呢,十年了,它還在。你那頭信號不好,已經(jīng)在去接新娘的路上,而我倒在浴室里怎么也站不起來,只能先躺一會兒。手機里沙沙作響,我說: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有時候我會怕,怕在此時受的傷會影響你一生的勇氣,背后追趕你的客戶、父母、孩子、朋友、妻子,所有人,這個傷口會持續(xù)多久,即使痊愈了,又有多少會跟著你一輩子,讓你畏首畏尾、虛張聲勢,又或者一生沉默,變成我不認(rèn)識的人。

      當(dāng)然,或許這都不重要。我爸至今還記著你從太原給他帶的竹葉青,我爸說口感軟,香醇可口,適合他那個年紀(jì)。我也和你對飲過,問你,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想過再回去嗎?回到你最想去的城市,帶著家庭,重新開始?

      你又是擺擺手,意思不像是不說這個了,也不像是說我不懂。你問了一個我沒想到的問題。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你愿意為她放棄你的城市嗎?

      我沒想過你會這么問,所以我猶豫了一下。

      你說,沒錯,我知道,城市決定命運,我一開始就知道這個道理,你在哪,決定你以后是誰,我早就知道,這就是我的答案。

      在那一刻,我好像終于明白你了,也懂了什么是真正的選擇。

      如果有一條明確的路是輕松和幸福的,而且又那么明顯,誰會去選擇艱苦卓絕的懸崖呢?

      真正的選擇,是在兩種疼痛中,選擇那個不會后悔的。

      我花了許多年,才明白你的答案。你受過傷害,所以永遠不這樣對待別人,這是你化解苦難的方式,謝謝你讓我明白。

      我釋懷了,只是有些唏噓,我們從十幾歲的小伙子,變成了兩個體重超標(biāo)的胖子。但至少有一條我們堅守住了,十年前我們彼此許諾:肝膽相照。現(xiàn)在我們一個脂肪肝,一個膽囊炎。

      寫到這兒我又笑了,抬起頭,看見你走出地鐵門,手里拿著個紙杯遞給我。

      我擺擺手說,咖啡我不行,神經(jīng)衰弱。

      你笑著說,是豆?jié){。

      像是接力棒,好,那這一次就輪到我做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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