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葆華
沈從文留下的書信不僅內容豐富,而且數量驚人,其全集收錄的有九卷之多,這在中國現代作家中并不多見。書信作為一種私密性極強的文體,其寫作不是為了發(fā)表,而僅限于親友之間的私下交流,因此它能更多地坦露一個人內心真實的想法,從而在作家研究中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沈從文未曾有信與郭沫若,但在他給親友的書信中,郭沫若的名字出現的頻率卻很高。解讀沈從文書信中的郭沫若,對于我們深入了解沈從文眼中的郭沫若形象、探究其內心世界,很有意義。
現存沈從文解放前的書信中,僅在致友人王際真的三封信中提到了郭沫若。1930年1月3日,沈從文致信王際真說:“你要不明白‘中國新詩過去的種種’,若是要,我要一個學生抄一份筆記送你,因為我講這個似乎還清楚(因為中國詩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講詩,別的不說?!鄙院髱兹?,他又在復王際真的一封信中說到郭沫若:“中國目下青年作家,說故事好文字好的,似乎還有幾個人,若是想選出說精致話做漂亮文章的可就難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達夫都不行的,魯迅近來不寫,冰心則永遠寫不出家庭親子愛以外。”同年1月29日,他在致王際真的另一信中再次提及:“許多英文系(外國語文學)畢業(yè)的大學生,皆不能讀外國報紙,所以在上海,近來是無數靠譯日本作品成偉人的。從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現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轉販到中國來了,這原因一則是翻書人太多,其次則為譯者的文學理解力,懂文學的不肯隨便翻,翻的人多數是不大懂的角色,所以現在譯品雜而且濫,呈空前混亂?!?/p>
沈從文說中國新詩人中他“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這一點基本符合事實。并且他認為郭沫若、郁達夫的文章“不行”,只有魯迅、冰心文章還不錯,可魯迅“近來不寫”,冰心的題材又太狹窄。沈從文這里對郭沫若的評價,與他稍后寫的《論郭沫若》一文對郭的批評是一致的。在該文中,他一方面肯定了郭沫若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的成績,一方面又指出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缺陷:“讓我們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詩人上、煽動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在小說方面,他應該放棄他那地位,因為那不是他發(fā)展天才的處所?!彼衷凇墩撝袊鴦?chuàng)作小說》一文中指出,郭沫若可以寫詩寫雜文,但不適合寫小說,因為他“不節(jié)制”的文風將使他的小說一無是處。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發(fā)表《斥反動文藝》,對沈從文背離左翼的老賬新賬一起算,給沈扣上了“粉紅色作家”的大帽子,并說他“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的。他的這一觀點,不僅影響了沈從文的前程,而且也影響了近半個世紀的文學史研究。
解放后,沈從文被迫改業(yè)于文物研究,再也沒有專門的文章論及郭沫若,但有零星的文字散落在他給親友的書信中,很值得輯出來,集中起來看看。
“文革”剛開始不久,老舍自殺,丁玲、茅盾、巴金、曹禺等先后遭到批判。面對凋敝的文壇,沈從文頗感痛心。1968年3月9日,他致信兒子沈虎雛,說道:“許廣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賓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個郭沫若。就只那么一個人??偫碓f,大意是‘新起的比舊有的多好多倍,名字一時還不曾為人熟習罷了’。這是很自然的。不過大多數人盼望的不僅是‘人’,主要還是‘作品’?!痹谏驈奈目磥恚m說新起的作家有一些,但和老一代作家相比,他們尚拿不出“十分輝煌和大時代相稱的作品”。唯一留在臺上、用“作家”名分在外賓中出面的郭沫若,其作品算不得過硬的。上面信中“就只那么一個人”一句,似在用春秋筆法傳達出他對郭的某種不屑。
1969年11月15日,沈從文在復張兆和的信中說:“我是從近五十年總歷史去學習,覺得對主席的敬愛是已具體表現到近廿年工作中的。有做得對處,例如工作方向對了,方法也對了,所以好幾部門新工作,千年來無人敢下手、肯著手的,我就老老實實從《實踐論》指示求知識方法,不多幾年,全學通了,有了發(fā)言權(還不僅是在國內)。也有做的不盡對處,如幫同郭沫若四個歷史戲搞服裝道具,曹禺搞《膽劍篇》也參預其事。但是兩個人都不成問題,曹禺已在寫新戲,我的錯誤因而也不提了?!庇捎诖饲懊珴蓶|曾點名批評當時戲曲,幾乎全是歌頌“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并稱文化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部,或者外國死人部”,所以一些表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劇,先后被視為“毒草”。沈從文幫郭沫若等人的歷史戲搞服裝道具,也曾被列為他“放毒”的罪狀之一。令沈從文感到慶幸的是,郭沫若、曹禺兩人比較“識相”,因而他們的問題似乎并不大,很快就又得到當局的起用。他信中談的即是此事。
1971年10月,郭沫若的大作《李白與杜甫》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頗令時人側目。但在文禁森嚴的時代,鮮有公開評價者。“文革”結束之后,論者驟增,但多為批評之聲,蓋源于該書對“詩圣”杜甫的貶低,以及對該書寫作動機的猜測。有人說,毛澤東喜歡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而不喜歡杜甫,郭沫若“揚李抑杜”,是打著反潮流的旗號,投其所好。沈從文在1972年7月1日致張宗和的信中,曾談及該書。他說:“有三家書店賣內部書,有介紹信即可買,近年的書應有盡有?!独畎着c杜甫》,一般反映意見卻不好?!?976年2月4日,在復許杰的信中,他又一次提到:“我覺得‘破’孔老二的虛偽,文學作品當然可以用之為主題,從各方面去寫,重要處是所寫‘方法’和‘表現能力’,是不是‘藝術’,效果又如何。所以別人寫,我也寫,別人不寫時,已過了時,我還間或寫寫。因此后來即有人不看內容,給我一個‘戀愛作家’的稱呼,比‘多產作家’似乎又升了一級,加深一層‘貶’意。到郭院長時,就再升級,定為‘粉紅色作家’矣。還在文前預先說明,‘從來不看’我作品,不必看,即賜以‘粉紅色作家’佳名,和近年寫《李白與杜甫》有連續(xù)性的?!笨吹贸?,沈從文對郭稱自己為“粉紅色作家”頗有憤慨,并且認為這和他“近年寫《李白與杜甫》有連續(xù)性的”,皆出于其一貫的趨時之需。他說,自己解放后,主動放棄“空頭作家”的名分,改作“文物研究”,就是因為不能像郭那樣會趨時。
新中國后,沈從文和郭沫若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如果說二人有過某種直接接觸的話,那就是郭曾主動表示要為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寫序。1973年12月7日沈致信楊振亞,在談及《服飾資料說明草稿》時,提到郭沫若主動為其作序一事,他說:“最先企圖,是為總理外出送禮而用,因此康老看后為題一簽。他把那么一種重要工作交給我來主持,總經過些考慮。我敢答應下來,也不是不事先考慮!郭老并主動為寫一長序。”郭沫若為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作序,時間是1964年6月25日。該序并不長,只有區(qū)區(qū)200來字,且讀來大而無當,全是空話套話,其中甚至連沈的名字也未提及。至于說到郭的“主動”,據沈從文的助手王亞蓉在《沈從文晚年口述》附文中說:“沈先生講,在書未成稿之前,有次宴會沈先生與郭沫若先生鄰座,談到這本書,郭老主動說:‘我給你寫個序言吧!’并很快就送過來了,序言成于書稿之前,郭老未看過書稿。許多人不明就里,總是問為什么序言和內容不符,這就是原因。沈先生理解郭老是用這個方式表示一點歉意吧?!闭f郭老序言成于書稿之前,似乎與事實不符。1978年9月,歷史博物館方面參與摹繪圖像的青年同志以社會需要為由,提出把《服裝資料》圖像部分單獨付印,沈從文不同意,堅持圖文同印。為此,他在該年9月13日致信胡喬木,其中說道:“且在六四年把圖象及說明樣稿,分送郭老及文化部、中宣部和許多有關方面審查,再來就各方面意見反復修改,豈不是小題大做?!逼渲星宄卣f到,1964年曾將圖像及說明樣稿送郭沫若審查,至于郭是否看過書稿,不好無憑猜測。但說郭序言成于書稿之前,顯然與事實不相符。至于沈從文之所以有這本填補服飾研究歷史空白的著作問世,是緣于周恩來總理在1963年12月的建議。因此有人認為,這才是郭沫若主動命筆作序的真正原因。天性善良溫厚的沈從文卻認為,那是郭沫若在向他表示一點歉意。
1975年6月沈從文致信黃裳,其中談及自己對郭沫若書法的看法。他說:“昨寄幾張習字,想能收到。此道本不‘在行’,且擱筆已廿五年。由于社會新,要求嚴,除主席外,作家中死去的有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沫若院長,可稱‘并世無敵,人間雙絕’,代表書法最新最高成就,和日本書道家周旋,已綽綽有余?!圆刈鞠⑹郑瑢嵭陌怖淼?,若還想在冒充內行,‘假里手’馬腳一露,恐吃不消?!惫舻臅ㄗ猿梢桓?,成就非凡,這一點已成為公論??稍谏驈奈牡墓P下卻變了味,看似贊美,實際暗含反諷。他甚至把自己遠離書壇,也歸因于該行當有“并世無雙”的郭沫若。此后他又多次表示過類似的看法,如1975年秋他致信陳從周說:“解放后,凡事‘定于一’,故去的有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沫若院長,文學書法上的成就,都經肯定為第一流,已足夠代表中國近半世紀最高成就,‘中外無敵’。所以我因此即早改業(yè),主動放棄了‘作家’名分,轉到一般人都認為‘極沒出息’的歷史博物館,重新學起,直到最近,為別的客觀原因,才又破戒寫寫字,就便清理清理,還還卅四十年前下的索書舊債?!?976年10月12日他致信張宗和,其中再次說道:“我已快卅年沒有為什么人寫過一張字,……不寫字冒充‘假風雅’,還有個原因,即覺得這一行死去的既有魯迅,活著的又有郭沫若,‘天下定于一’,生死作家都有了一個人,就夠了。我再來附庸風雅,似不必要??墒窍愀鄯矫媸烊宿k了個《書譜》,……說我是作家中唯一懂書法的人。說的當然近于半開玩笑的好意。其實寫字在歷史上從來多是在當時,誰官最大,誰就寫得最好?!?/p>
人們大多知道作為文學家和文物研究家的沈從文,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名頗有成就的書法家。他的章草秀美飄逸,堪稱上品。對于書法藝術,沈從文是懂得的。對于郭沫若的書法成就,他內心里也是承認的。因此,他沒有從書法藝術的角度對郭進行褒貶,只是對凡事(包括文學、書法)“天下定于一”、“官大位尊”的作品自然高的社會風氣表示了不滿,其中當然也包含了對郭本人的反感。
1976年初,時任教于復旦大學的學者、作家許杰來信,為自己當年寫文章批評沈從文表內心之不安。沈在復信中卻說:“老兄過去所作之批評文章,很有鞭策作用,提起來,我倒應分感謝老兄,才合情理!因之改業(yè)及時,正如古人所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十分明顯,是得到多方面鞭策幫助而來的。甚至于還應把郭院長的十分不公正的批評算在應該感謝之列!他可以譯歌德《浮士德》或《少年維特》,有權利寫浪漫詩歌,卻不許別人更嚴肅來寫點五四以來男女問題。正如張宗昌、韓復榘可以無限制增加如夫人以外再搞小家庭,卻派警察到公園門前站定,不許女人不穿襪子進公園,以為有傷風化?!@種現實既存在,我就放棄了寫作重新換個職業(yè)。若真有長處,也還有的是發(fā)揮機會!如沒有過去種種,那會有今天?”沈在這里表示,他把別人的批評當作是對自己的鞭策,認為它們促使自己改業(yè),從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甚至說自己很感謝郭沫若的那個“十分不公正的批評”??伤又謱冻夥磩游乃嚒分袑ψ约旱呐u表示憤慨,認為郭“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1979年沈從文在復伯海的信中還曾說道:“因為正如郭沫若在某文中說,生平從不看我寫的小說,隨后又封我為‘粉紅色戀愛作家’一樣,我只遵守‘強權即真理’的現實狀況,改行就是了。”看來,郭送給沈“粉紅色作家”的名號,讓沈從文一直忿忿不平。
另外,在給親友的信中,沈從文在談及現代文學史中作家的位置和排名問題時,也多次提到其中位置重要、排名靠前的郭沫若等人,并對自己的文學史地位一直頗為不滿。如1978年3月中旬,沈從文致信周耀平曾說道:“歷來是,死去的惟魯迅代表中國成就,活著的則為郭、茅。老舍、巴金、冰心……”1978年冬,在復閻純德的信中他再次說:“對近卅年來的成就,重新肯定。若以為卅年代作品,大致也限于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曹禺、巴金為有成就。主要還是解放以來成就最最值得稱道。”表達過類似說法的,還有他1979年復韓宗樹的信、1979年9月14日致兒子沈虎雛的信以及1981年7月上旬復吳宏聰的信等。要強調的一點是,讓沈特別感到不滿的是后來的文學史家,大都采納了郭沫若過去對自己不公正的評價。
1980年1月27日在致沈虎雛、張之佩的信中,他說:“《現代中國文學史》沒有我的位置,是應當的,十分公平合理的。若改得不三不四,倒令人痛苦!對我說來,倒是一種大災難,不好招架!因為他們的批評,有的不是照抄國民黨立法委員蘇雪林的胡說,就是抄某某名公的判決……我們就活到這么一種現實中,不再用筆,即早‘避賢讓路’,倒還是合情合理!這三十年改業(yè)搞得工作雖十分寂寞,但也比較平靜,不至于卷入爭奪漩渦中,不算十分失策!”
1980年6月17日在復張香還的信中,他又說:“我總算活過來了,即或心甘情愿的在極端困難寂寞中過了三十年,但在學校吃現代文學飯的教師,還依舊放不過我,得到一些新的文化官的鼓勵和支持,還在新編的教材中,用四十年前老腔調,甚至于還采用榮任國民黨立法委員蘇雪林的意見(這些教師似乎還很少知道蘇的身份),加重批評我為‘反動落后’,胡扯一陣交卷了事。至于某大師特賜的‘粉紅色作家’佳稱自然更深入人心。盡管這位大人生前即以‘巧佞’見稱。”
可以看出,沈從文認為郭沫若對自己不公正的批評,不僅影響到了他后來的人生道路和命運,還直接影響到了他自己在文學史中的位置和評價。因此,對于郭沫若,他一直心存芥蒂,沒有好感。
沈從文與政治的距離與郭沫若對政治的熱衷,使得他們成為那個時代兩種不同類型知識分子的典型。他們一個堅持文學應該遠離政治和商業(yè),甚至寧可封筆,轉換自己的研究方向,也不用自己的筆趨炎附勢;一個卻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政治方向,始終不忘緊跟靠攏,甚至隨風變換門庭,也在所不顧。其實他們都是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如果說,沈從文的悲劇在于他不懂政治,卻又喜歡對政治評頭論足的話,那么,郭沫若的悲劇在于他太懂得政治了,以至于在隨“風”起舞中失去了自我。作為當事人,沈從文對郭沫若難免會耿耿于懷,但對于我們后人來說,還是不宜單從個人道德及私人恩怨的角度來解釋一切,以免遮蔽了對歷史、對制度的真正反思。人們過去可能過高地估計了郭《斥反動文藝》一文對沈從文的影響了。在我看來,即使沒有郭的《斥反動文藝》一文,沈從文新中國后的命運恐怕也不會好到哪里去。試想,許多來自解放區(qū)的革命作家都未能幸免于難,像沈這樣的自由主義作家又怎能逃脫呢?郭沫若一生的功過是非,無不帶有時代的烙印。后世在看待這一歷史人物時,不論諒解與否,都應切莫忘記他所處的時代以及建國后那個畸形的政治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