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奉橋溫鳳霞
(1.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 266071;2.山東經(jīng)濟學院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從伊犁走向世界
——試論新疆對王蒙的影響*
溫奉橋1溫鳳霞2
(1.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 266071;2.山東經(jīng)濟學院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
新疆生活16年是王蒙痛苦而又逍遙的記憶,是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觸媒”,對王蒙影響是全方位的。王蒙在新疆完成了“換心的手術(shù)”,新疆生活深刻地影響了王蒙人生觀、價值觀、文學思想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新疆是王蒙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一個“原點”和坐標。
新疆;王蒙;人生觀;文學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
新疆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影響了王蒙,至今似乎仍是個模糊的問題。新疆之于王蒙決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情感和心靈的“原點”,更是思想“再出發(fā)”的驛站。王蒙的一生,“拐點”多矣,——“少共”、“團干”、“青年作家”、“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部長”、“中央委員”——而其中最大的“拐點”——無論是在人生觀、價值觀還是文學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是新疆16年。從這個意義上說,王蒙的“換心的手術(shù)”是在新疆完成的。
一
1963年12月23日,王蒙攜婦將雛,踏上了北京開往烏魯木齊的69次列車,舉家西遷。從此,王蒙從一個少年得志、前途光明、帶有理想主義的青年作家,一個猛子扎到了生活的最底層,被重重地摔在了最堅實的土地上,直到1979年6月12日,離開烏魯木齊回北京。新疆16年的生活,特別是1965-1971年,王蒙以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身份在伊犁巴彥岱公社毛拉圩孜大隊勞動鍛煉了整整六年,這段沉入中國社會最底層的生活,一方面使王蒙“見人之未見,學人之未學,知人之未知”[1](P258);另一方面則是體驗人之未體驗(痛苦和迷茫),忍受人之未忍受。雖然當外國記者問及在新疆的生活時,王蒙也逞詞鋒,說是在攻讀維吾爾語的“博士后”,但是,一個從小喜歡語言和文字的作家,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本和筆,其真實內(nèi)心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王蒙一方面是與維吾爾農(nóng)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另一方面卻是“三不管”,成了“斷線風箏”。[1](P324)
王蒙的新疆16年,既是某種識時務(wù)的自我“放逐”,也是不得已的自我“廢黜”,更是被“拋棄”。既有“逍遙游”的一面,更有看不到希望的痛苦和煎熬的一面。王蒙是以“文藝界的大右派”(雖然已經(jīng)“摘帽”)之身來到新疆的,是個“無罪的罪人”。[1](P256)“右派”在當時就是刺在王蒙臉上更是刺在王蒙心上的“紅字”。對王蒙這樣一個年輕的“老革命”而言,“右派”的經(jīng)歷,在其思想、心靈上留下的重壓和創(chuàng)傷將是難以想像的。
王蒙的長子王山曾講過這樣一件事:
小學畢業(yè)后,我進了母親任職的二中。我在班上的表現(xiàn)很突出,……到初一第二學期,我入團的事提到了議事日程。沒有想到的是,入團的事后來又忽然沒有了音訊,只是隱隱約約地聽人說我的家庭似乎有什么問題,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批入團的同學都舉行了宣誓儀式而沒有我。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個晚上,父親忽然非常鄭重地和我談了一次話。他客觀地告訴了我,父母都是受到過處分的人。他還告訴我他們什么時候被劃為右派,什么時候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什么時候入了黨,什么時候又被開除了黨籍,等等。我至今還記得,父親說這些事的時候表情凝重,夾著煙頭的手抖得很厲害,有幾次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停頓了許久才又接著說下去。[2](P38-39)
“右派”的經(jīng)歷,對王蒙而言,是一次心靈的煉獄。當時與王蒙同為“右派”的從維熙,在《走向混沌》中記錄了一件事:
40年過去以后,王蒙告訴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個年節(jié),他的兒子王山曾問及他:“爸爸,當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寫的那樣?”王蒙一家當時正吃年夜飯,他一邊喝酒,一邊回答兒子說:“是,就像維熙寫的那樣?!眱鹤舆€想詢及他什么,見他潸然淚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3](P42)
王蒙晚年在談到這段生活時說:“半是‘鍛煉’,半是漫游;半是脫胎換骨,半是避風韜晦;半是莫知就里地打入冷宮掛起來晾起來風干起來,半是‘深入’生活深入人民群眾走與工農(nóng)結(jié)合的光明大道,等待輝煌的明天;半是無所事事三不管,被社會也被文明遺忘了的角落遺忘了的某人,半是學習思考如饑似渴如進研究院,半是另冊放逐專政對象,半是老革命老干部。大好年華,無悲無喜?!盵1](P265)這大概是王蒙新疆生活較為真實的描述。
從29歲到45歲,王蒙在新疆度過了人生最艱難、最奇特的16年。與1957年被劃成“右派”后在京郊“勞動改造”還不同,那時,王蒙還是“在組織”的,與諸多的“右派”在一起,可能并沒有強烈的“斷線的風箏”的感覺,而伊犁時期的王蒙,則是徹底被放逐,被拋棄,被遺忘,這是他所難以忍受的,難以忍受而又必須忍受,“王蒙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極度的焦慮”。[4](P98)王蒙的夫人崔瑞芳在《我的先生王蒙》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1971年古爾邦節(jié),王蒙與同在新疆烏拉泊“五七”干校學習的少數(shù)民族“同學”喝酒,酩酊大醉后,一個個都喊著“回伊犁!回伊犁!”突然,王蒙又補充了一句:“不,我想的并不是回伊犁!”眾學友一時愕然。[5](P95)王蒙的這一酒后“失言”,瀉露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所想。王蒙對伊犁對新疆的深厚情感是絕對不容置疑的,但是,王蒙不屬于伊犁和新疆,“王蒙的‘根’不在這里”。[6]崔瑞芳還記述了另一件小事:王蒙在新疆期間坐下了個毛病,常常在夜間將睡未睡著之時,下意識地突然喊出一個怪聲“噢”,嚇得我渾身發(fā)抖。……一連許多年,每每我都這樣忍耐著,受到這種奇特的折磨。[4](P67-68)其實,王蒙的“失言”和夢中喊叫,都是一種被長期壓抑的結(jié)果。特別是“文革”后期,王蒙更是無所事事,心情煩躁,抽煙,喝酒,毫無來由地沖著孩子們發(fā)火。表面的快樂,掩蓋不住王蒙內(nèi)心的被“拋棄”、被擱置的痛苦。
作家雷達在《“春光唱徹方無憾”——訪作家王蒙》中有一段話:
王蒙對我說,他的小說《光明》里寫崔巖的一段話:“他好象一條正在暢游的魚兒,突然被拋到了沙灘上……他生命的汁液并沒有枯竭,他沒有變成一塊僵硬的魚干。因為他的妻子濡之以沫,更因為即使在沙石之中他始終依戀著、追求著大海,雨露和每天清晨從萬頃碧波中躍動而出的金紅色的太陽……”就是他那時心境的寫照。[7](P13)
王蒙在其自傳中說,1963年之所以提出去新疆是由于“對生活的渴望”:“渴望文學與渴望生活,對于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1](P220)就1963年的政治情勢而言,王蒙并沒有到非自我“放逐”到新疆的地步,當時王蒙正在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據(jù)王蒙在北京師范學院同事王景山介紹,王蒙雖為“右派”,但“是另眼相看,受到優(yōu)待的。……出席文藝界的會,聽文藝界的報告,王蒙都是受到照顧的。”[8]王蒙到新疆的決定,既有自信,也有文人的某種浪漫性在里面。因此,王蒙剛到新疆的時候,還從北京帶了一本《文心雕龍》,[9](P99)在新疆期間,王蒙也是盡量地多接觸文學,閱讀文學作品,一方面是為了學習維文,另一方面也是作家的對文學割舍不了的天性。例如,王蒙讀了維文版的高爾基的《在人間》,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風雨中誕生的》,維族小說《駱駝羔的眼睛》等。但是,后來形勢的發(fā)展,卻遠遠超越了王蒙的預(yù)期,甚至,“文革”期間王蒙連“鋼筆”也丟失了。一個作家丟失了“鋼筆”,個中滋味是頗耐人尋味的。
二
王蒙是一個非書齋型知識分子,深味中國國情、世情和人情。古人說中國知識分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王蒙是個特例,王蒙對“人心”的了解遠遠超越于一般知識分子之上。新疆生活,特別是在伊犁同底層各族勞動人民長期生活在一起,使王蒙完全改換了看取生活的視角,有的論者指出:“王蒙思想上的成熟,應(yīng)當說是從新疆那里開始的。他從底層人的苦難中,意識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他的理想主義,用世的儒家情感,開始飽受著風雨的侵襲”。[10]王蒙這種思想的轉(zhuǎn)變,使他達到了人生的更高的境界。在一定意義上說,新疆生活,重塑了一個新的王蒙,這16年對王蒙的思想影響,可能超過了他青少年時代的革命經(jīng)歷。新疆成了王蒙“返觀革命的一個新的角度,新的價值參照,新的智慧的援助”。[6]新疆把王蒙從一個文學青年變成了真正的“男人”。
在王蒙的思想或“人生哲學”中,有兩點特別突出:重生思想(重視生命和生活)和樂觀態(tài)度。這兩點都與他的新疆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
王蒙的“人生哲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重生哲學,通俗地說就是“活命哲學”,當然,這里的“活命”是從最積極最正面的意義上來理解的。一切哲學應(yīng)該讓人活的更好更明白,但是,不可否認,極左時期的哲學基本上是一種不讓人活的哲學,似乎與某種教義相比,人生反而不重要了,成了第二性的東西,這其實是一種反人生的哲學。王蒙從現(xiàn)實生活特別是從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中感悟到生存是第一位的問題,他把那些從來不用關(guān)心衣食住行問題而談?wù)撊松K極意義的人稱為“準精神疾患者”。[11](P3)王蒙對“精英”、“書生”之類,素無好感,對某些脫離生活脫離現(xiàn)實的“救世高論”、“學問”和口號,也是深懷警惕,因為在他看來 ,這些“精英”“書生”、“救世高論”“學問”和口號,要么是脫離現(xiàn)實囿于某種簡單化教條的“書呆子”,要么是云端空論,欺世大言,是揪著頭發(fā)離開地球,偉大則偉大矣,悲壯則悲壯矣,然而,往往于事無補?!熬⒁庾R如果脫離了生活意識,就會自命不凡地成為形而上意識,……也就變成凌空蹈虛,變成斷線的風箏了。”[12](P21)王蒙的這種帶有強烈實踐性世俗化的重生思想,注定極易遭到誤解,因為當代中國基本上是一個反世俗的過程,革命其實就是反世俗。王蒙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人文精神問題”討論中,不被理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世俗化的惡名聲,當時的知識界尚未真正理解世俗化對當代中國的真實意義。王蒙的這種重生思想的形成,與他的自“反右”落馬后不斷到農(nóng)村“改造”特別是與他的新疆生活密切相關(guān)。王蒙從新疆底層各族人民特別是維吾爾人身上,感受了一種最簡單的真理:活著的力量是人間最強大最美好的力量。
維吾爾文化與漢民族文化有諸多不同之處。王蒙之于維吾爾文化畢竟還是個“外來者”,這樣他對兩種文化的差異就感受格外明顯。王蒙曾說:新疆生活“使我有可能從內(nèi)地——邊疆、城市——鄉(xiāng)村、漢民族——兄弟民族的一系列比較中,學到、悟到一些東西”,[13](P79-80)我認為王蒙從這一系列的對比中,感悟到的最深的一點應(yīng)該是維吾爾人對生活、對生命的熱愛。維吾爾文化體現(xiàn)了最起碼的對生命的尊重和敬意。維吾爾文化有一種天然的對自然對生命的崇拜的情素,有一種順應(yīng)自然、順應(yīng)天命的態(tài)度,這可能與伊斯蘭教仁愛萬物的思想有關(guān)。例如維吾爾人對糧食的崇敬感,他們認為馕——糧食是世界上最高貴最神圣的東西,再者,如維吾爾男人的名字后面常帶有“江”字,“江”在維文中是生命的意思。這些可能體現(xiàn)了一種維族文化的生命意識。王蒙在小說《好漢子伊斯麻爾》中描寫的夏季收獲時節(jié),維吾爾人拒絕給牲口帶籠嘴的故事,就體現(xiàn)了維吾爾文化的獨特的重生觀念。因為,在維吾爾人看來,牲口和人一樣,在收獲的季節(jié)都有“敞開吃”的權(quán)利:“麥子一年熟一次,胡大給的,人也好,牲口也好,麥收期間都應(yīng)該,一年就一回嘛?!盵14](P76)
與漢民族相比,維吾爾人似乎更重視現(xiàn)世生活,更具有“世俗”性。與“革命”“主義”相比,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奶茶、曲曲和馕,這既是一種文化性格,更是一種文化智慧。例如“文革”期間,與內(nèi)地的游街帶高帽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維吾爾人也分幫派,雖然也敲鑼打鼓,貼標語喊口號,又是抄(取締)鴿子,又是剃胡子,但只不過是花拳繡腿不得已做做樣子走走過場而已,王蒙在《半生多事》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分屬“造反派”和“?;逝伞钡膬蓚€維族人騎車在路上相遇,見了面,光打招呼不夠,兩個人依例推車至路邊敘談,互相握手,摸胡子(維族禮節(jié))后,一個問另一個:“您的觀點是什么?”回答說:“我,?;?”另一個人點點頭,說:“我,造反!”然后二人含笑而去。因為在他們看來,甚至,在喊口號的時候,他們都分不清“打倒”(維語“喲卡松”)和“萬歲”(維語“亞夏松”)的發(fā)音,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另一種力量比生活更堅硬,更持久。打馕、釀酒、喝奶茶才是維吾爾人最真實的生活。再如《買買提處長軼事》中,迫于當時的革命形勢,不得不舉辦一場“新式婚禮”:沒有陪嫁和彩禮,只有新郎和新娘交換紅寶書《毛主席語錄》,互送珍貴的主席像、鋤頭、鐮刀,也許再加上一只全新的糞叉。但是“新式婚禮”十天后,一場地下婚禮悄悄舉行,這一次是該宰羊的宰羊,該吃抓飯的吃抓飯,該送綢子的送綢子,該走過場的走過場。這就是維吾爾人的智慧,在新疆廣泛流傳的阿凡提的故事,反映的其實就是底層勞動人民的生存智慧。王蒙從這些底層維吾爾人身上,體悟到了一種與漢民族不同的另一種生活信念和生活方式,特別是他們對生活的那種樸素的理解,給了王蒙很大的啟發(fā),給了王蒙一種新的文化參照,成為王蒙思想形成的一種重要資源。
一般人都知道王蒙是一個大智慧者,其實,大智慧源于大磨難,很多時候,人們可能只看到了王蒙智慧的一面,而忽視了他經(jīng)受的大磨難、大痛苦。王蒙一生經(jīng)過的磨難不可謂不多,但磨難并沒有使王蒙變得消沉,而是磨練了他更為樂觀、豁達、寬容的心態(tài),王蒙曾自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這種樂觀主義的形成有諸多條件和因素,其中,維吾爾人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深刻地影響了王蒙,“新疆十六年,我變得粗獷和堅強了,也變得更樂觀和鎮(zhèn)靜了”[15],新疆生活促成了王蒙思想的轉(zhuǎn)變,他開始認識真實的生活。
維吾爾人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特別是對待困難和挫折的態(tài)度,對王蒙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維吾爾是一個樂觀的民族,善于詞令、笑謔、唱歌,特別是維吾爾人的幽默,化解了現(xiàn)實的沉重和苦難。維吾爾人對日常生活采取一種準審美態(tài)度,與漢民族的沉重、嚴肅相比,維吾爾人的生活充滿了某種善意、游戲心態(tài)以及“塔瑪霞爾”精神①“塔瑪霞爾是維語里一個常用的詞,它包含著嬉戲、散步、看熱鬧、藝術(shù)欣賞等意思,……有點像英語的enjoy,但含義更寬,當維吾爾人說塔瑪霞爾這個詞的時候,從語調(diào)到表情都透著那么輕松適應(yīng),卻又包含著一點狡黠?!薄娡趺?《淡灰色的眼珠》,《王蒙文存》第8卷第5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無論是游戲心態(tài),還是“塔瑪霞爾”精神,其實都是一種民間智慧。如《淡灰色的眼珠》中,穆敏老爹關(guān)于人是“帶著傻氣的種子”[16](P35)以及“生活是偉大的。偉大的惱怒,偉大的憂愁……偉大的2月、3月,偉大的星期五……還有偉大的奶茶、偉大的瓷碗、偉大的桌子和偉大的馕”[16](P58)的論述,還有維吾爾人的一個國家不能沒有國王、大臣和詩人的觀念,都閃爍著一種智慧的光芒。再如《虛掩的土屋小院》中,那個死了爸爸、媽媽以及六個孩子的阿依穆罕大娘,她并沒有因此而詛咒命運的不公,失去生活的信心,而是承認現(xiàn)實,超越苦難,“命是胡大給的,胡大沒讓他們留下,我們又說什么呢?……我沒有爸爸,我沒有媽媽,我沒有孩子,可是我有茶?!盵17](P113)阿依穆罕的樸素和樂觀,其實是維吾爾人的一種普遍的性格特征,如穆罕默德·阿麥德、穆敏老爹、伊斯麻爾、馬爾克等都具有這種性格特征,維吾爾人這種“不貪、不妒、不疲塌也不浮躁、不尖刻也不軟弱、不講韜晦也不莽撞……雖然缺乏基本的文化知識,卻具有一種洞察一切的精明,和比精明更難能的厚道和含蓄”[17](P143)的處世態(tài)度,給了王蒙諸多啟發(fā),為他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外來文化的資源。王蒙后來強調(diào)“無為”,強調(diào)力戒虛妄、焦慮和急躁,似乎也能看到某些維吾爾文化的影子。
除此之外,新疆生活對王蒙多元開放心態(tài)的形成也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新疆是多民族、多語種、文化共存的區(qū)域,新疆地處古絲綢之路,是中國、印度、古希臘等東西文明的交匯地。人口除了漢族外,還有維吾爾、回、錫伯、哈薩克、蒙古、滿、柯爾克孜、塔吉克等40多個民族,宗教信仰也各不相同,這種多元文化形態(tài),形成了多元的價值觀念,王蒙思想中對“寬容”、“多元”的尊重和強調(diào),與這段新疆生活的語境也有密切聯(lián)系。
三
新疆在歷史上與文學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遠有林則徐,近有艾青和王蒙等,都在新疆生活過。林則徐在伊犁修了有名的大湟渠,王蒙則讓巴彥岱名揚全世界。墨西哥學者Flora Botton稱王蒙為“A Stubborn Writer”[18](P353)(“一個堅硬的作家”)。在王蒙所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伊犁》系列小說是最柔軟、最純粹、最深情的部分。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從創(chuàng)作時間上看,王蒙的伊犁系列小說幾乎與他的“意識流”小說同時,但完全是兩套筆墨,兩種風格。《夜的眼》、《春之聲》、《蝴蝶》等“意識流”小說,騰挪躲閃,十八般武藝,令人眩目,而《歌神》等伊犁系列小說則“有意避免的是那種職業(yè)的文學技巧”,[19](P237)跡近紀實,屬于“非虛構(gòu)非小說——nonfiction作品”。[20](P117)為何?因為在王蒙內(nèi)心,描寫伊犁是不需要“技巧”的,是不需要“?;尅钡?伊犁就在作者的心中、夢中。
伊犁系列小說是王蒙對中國當代小說的獨特貢獻。新疆生活,成為了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新的出發(fā)點。王蒙曾說新疆生活是他“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作本錢”[21](P50),剛“復(fù)出”不久,王蒙就宣稱:“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我的小說的支點正是在這里”。[22](P25)王蒙與新疆有關(guān)的創(chuàng)作已愈百萬字(直接描寫新疆的如《在伊犁》、《故鄉(xiāng)行》等,以新疆為背景的如《狂歡的季節(jié)》、《夜的眼》等)。在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王蒙伊犁系列小說中的“毛拉圩孜”,就是魯迅小說中的“魯鎮(zhèn)”,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思{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借用俄羅斯?jié)h學家托羅普采夫的話,伊犁是王蒙心中永恒的“桃源”。王蒙在《故鄉(xiāng)行——重訪巴彥岱》中曾深情地說,這是一塊“在我孤獨的時候給我以溫暖,迷茫的時候給我以依靠,苦惱的時候給我以希望,急躁的時候給我慰安,并且給我以新的經(jīng)驗、新的樂趣、新的知識,新的更加樸素的與更加健康的態(tài)度與觀念的土地?!盵23](P139)在情感上,王蒙是伊犁的兒子。王蒙曾自稱“巴彥岱人”,這并非完全是文學化的說法。王蒙與巴彥岱農(nóng)民感情之深、之真,超過了我們的想像。(筆者曾于2009年7月1日陪同王蒙重回巴彥岱,王蒙與巴彥岱老鄉(xiāng)街頭相擁而泣,每位在場者無不為之動容。)維吾爾族詩人烏斯?jié)M江·達吾提說“王蒙是真正寫出了維吾爾人心靈世界的唯一的人。讀他的作品,就像老朋友面對面地談心交心,自然、親切,絲毫沒有民族的隔閡?!盵24](P327)王蒙進入了這個民族的心靈世界,正如熱黑木·哈斯木所言:王蒙“懂我們的心”,[25](P338)這是王蒙伊犁系列小說真正被認可的原因。
許多評論家都談到了王蒙的幽默,但王蒙最擅長寫的是憂傷,這在他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即有顯現(xiàn),他后來的小說如《雜色》、《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春堤六橋》、《秋之霧》、《太原》,以及最近的《岑寂的花園》等,都回蕩著某種憂傷的調(diào)子。這其實也正是伊犁系列小說的美學特征。細讀伊犁系列小說,或隱或顯回蕩著一種悲涼的調(diào)子。更多的讀者、評論家,看到了這類小說的幽默,幽默當然是伊犁系列小說的顯著特征,如《哦,穆罕默德·阿麥德》、《淡灰色的眼珠》、《好漢子依斯麻爾》等,但幽默的背后是憂傷,是無奈。王蒙在談及這類小說時也曾坦言:“逍遙的背后有悲涼,……悲涼的深處卻又是一種對于生活、對于人們?nèi)朊缘摹豢删人帯呐d趣和愛,所以是逍遙,所以能逍遙也只能逍遙、所以又不僅僅是逍遙了”。[26]如果說王蒙的伊犁小說是一首長詩,那么,也是一首交織著憂傷和無奈的抒情詩。甚至,伊犁就是一塊充滿了歡樂和憂傷的土地。《心的光》、《最后的“陶”》就是伊犁系列小說中最深沉最憂傷的詩。王蒙的愛,表現(xiàn)于憂傷?!缎牡墓狻分械膭P麗碧奴兒開始感到了某種失落,開始對她殷勤而溫存的丈夫表示冷淡,因為凱麗碧奴兒開始感受到了某種外來的力量,某種遙遠的聲音,這種力量和聲音引發(fā)了凱麗碧奴兒內(nèi)心的波瀾,蘋果園、葡萄架、奶茶和羊群已經(jīng)拉不住凱麗碧奴兒的心。這一點在《最后的“陶”》中得到了更為深刻的表現(xiàn)。如果說《心的光》中流露出來的還僅僅是失落和惆悵,那么,在《最后的“陶”》中,這種失落和惆悵已經(jīng)變成了深沉的憂慮?!艾F(xiàn)代化”的風已經(jīng)刮到了哈薩克人的草原上,牧民帳篷里開始飄出了鄧麗君和“貓王”的歌聲,達吾來提開始向往山下的生活,庫爾班則籌劃著鹿茸加工廠、招待所和療養(yǎng)院,哈薩克人的生活受到“現(xiàn)代化”的沖擊,老哈薩克依斯哈克大叔說:
如果一個哈薩克,到一個哈薩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卻還要帶錢,還要帶糧票,這就不是哈薩克。如果連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還要賣錢,那就是對于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
我們要錢做什么?我們到縣城或者伊寧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酸馬奶,沒有酪干,沒有手抓羊肉塊加面皮,沒有野花和草原,沒有野草莓和懸鉤子,沒有賽馬和叼羊……
然而,夏牧場、白樺林、氈房已經(jīng)對年輕的哈薩克失去了吸引力,他們更喜歡紅燈牌半導(dǎo)體收音機、三節(jié)頭牛皮鞋和人造革皮包。王蒙寫出了面對草原牧民未來生活的矛盾心態(tài)。這是王蒙的深刻之處,也是王蒙的清醒之處?!蹲詈蟮摹疤铡薄肥峭趺梢晾缦盗行≌f中最惶惑的作品。
同時,新疆生活也深刻地影響了王蒙的文學風貌和創(chuàng)作風格。王蒙新疆之前的作品無論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還是《小豆兒》、《春節(jié)》以及《青春萬歲》,在文學風格上偏重于清麗、柔軟、纖細,較少豪放、粗獷,這大概與王蒙的個性有關(guān)。但是,到新疆后,新疆壯美的自然景物特別是戈壁灘上“大漠孤煙直”的景象,使他開始見識一種粗礪之美,雄闊之美,與王府井、西直門、霓虹燈相比,天山、伊犁河、戈壁灘完全是另一種景象,另一種美,這潛移默化影響了王蒙的審美心態(tài),從而影響了王蒙的文學風貌和創(chuàng)作風格?!霸谛陆纳钍刮壹拔业淖髌酚诶w細、溫和中,多了一種強烈的激情、幽默、粗獷和豁達”,[27](P35)這種變化是多方位的,“在主題和色彩上由單純到復(fù)雜,在格調(diào)上由明朗到深沉,在視野上由相對狹小到開闊,在手法上由比較單一到刻意創(chuàng)新和變化多端”,[28](P67)這在他的《鷹谷》、《雜色》等伊犁小說中也有表現(xiàn)?!耳椆取分袑π燮婀妍惖拇笞匀坏拿鑼?《雜色》中對變幻莫測的草原景物的描寫,其表現(xiàn)出的開闊視野和格局是王蒙之前小說所沒有的,特別是《雜色》中對曹千里與世無爭神情的描寫,帶有明顯的維吾爾族人的影子,這也是與王蒙之前小說人物所不同的;再者,從《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就可知,王蒙最了解也最擅長寫的是干部形象,但視野略嫌狹小,新疆生活不但使王蒙小說題材有了很大的拓展和延伸,更重要的是對人的理解的變化,賦予了王蒙小說某種更為深邃和通達的情感。這些變化為王蒙小說最終走向開闊、堅硬,奠定了基礎(chǔ)。
王蒙已經(jīng)是個具有世界影響力和聲譽的作家了,他的創(chuàng)作已愈千萬字,其作品被翻譯成二十余種文字,在一定意義上,王蒙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符碼”,一種象征,一面旗幟。然而,王蒙思想的“原點”在新疆,在伊犁。新疆16年,是王蒙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觸媒”,在諸多方面對王蒙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王蒙之為王蒙的諸多規(guī)定性之中,伊犁永遠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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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o Wangmeng the sixteen years life experience in Xijiang is both a painful and carefree memory,and the experience serves as a catalyst in his thought and writing and has had all-round influence on him.It was in Xingjiang that he had undergone his“heart transplant”.In short,the life in Xinjiang ha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his life philosophy,literary thought as well as his writing.
Key words:Wangmeng;Xijiang;Thought;Writing
責任編輯:高 雪
From Yili to the World:The Influence of Xijiang on Wangmeng
Wen Fengqiao1,Wen Fengxia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 266071,Shandong,China)2.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Economic University,Jinan 250014,Shandong,China)
I207.67
A
1672-335X(2010)01-0093-05
2009-09-18
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重點項目“王蒙文藝思想研究”階段性成果(07BWXZ07)
溫奉橋(1968- ),男,山東沂源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王蒙研究和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