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廠
(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天津300071)
方位詞的立類過程及其意義
王紅廠
(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天津300071)
隨著認知語言學的興起,方位詞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關注,成為研究熱點之一。從語法學史的角度,分期對現(xiàn)代漢語方位詞的立類過程做梳理,可以看到前人和時賢對待方位詞的認識和態(tài)度。
方位詞;名詞;語法學史;參照點
漢語中方位詞的地位和范圍一直爭議頗大,但近年來,隨著功能主義學派,特別是認知語言學的興起,與人類認知有密切關系的方位詞也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關注,相關的論著層出不窮。這使方位詞成為語言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從語法學史的角度對漢語方位詞的地位進行一番梳理,不僅可以對其有一個完整認識,而且也有利于看清其脈絡,了解各種觀點和論說。
在漢語語法學的創(chuàng)立時期(1898~1936),由于著眼于語言的共性,方位詞在當時并沒有受到重視。這可以從馬建忠的《馬氏文通》和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中窺見一斑。《馬氏文通》的出版,標志著漢語語法學的真正誕生。由于作者樸素的語言共性論思想,該書主要模仿拉丁文語法體系,建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比較完整的語法體系。在《馬氏文通》中,詞類的劃分基本上是比照形態(tài)比較多的拉丁語,沒有專門介紹方位詞,不過我們可以從該書的論述中做出判定。馬氏在談到假借現(xiàn)象時,曾舉了如下的例子:
孟梁上:“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恥之。”
并注“‘東’‘西’‘南’三靜字,今先動字,以狀其處也”。可見,他是把方位詞歸入靜詞也就是形容詞。但由于馬氏又把詞類和句子成分對應起來,這樣又把位于動詞之前的方位詞看作靜字假借為狀字,也就是副詞。雖然因時代的限制,其觀點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他對方位詞的很多用法提出了不少精辟的見解。比如,指出“上”、“下”、“左”、“右”、“內”、“外”、“中”等方位詞“綴于地名人名時代之后”用來“記處記時之語”,這明示方位詞組可以表示處所和時間,在句子中作“狀辭”也就是狀語等。馬氏對方位詞的分布和用法作了初步的描寫,為方位詞的研究做了最初的探索。
陳承澤(1982:27—28)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中名字是“字之表‘物’‘時’‘所’或‘物’‘時’‘所’之一部者為名字,表數(shù)之單位及度量衡與記號之字,亦物之屬也”。這個名詞的定義即包括了《馬氏文通》中所說的“一切事物”,也包括了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時間詞”、“處所詞”、“量詞”和“方位詞”,而且明確指出“‘上’‘下’‘左’‘右’‘前’‘后’‘東’‘西’‘南’‘北’等,表所之方位之字”也屬名詞??匆豢次覀儸F(xiàn)在的一些語法教科書中有關名詞的次類或附類就可知,自陳氏之后,語法學家對名詞類的劃分基本上都是以此為基礎或以此為借鑒的,可見其影響是非常大的。由于“字類”在該書中就是“詞類”,可見“方位字”也就是“方位詞”。陳氏不僅第一個提出了方位字這一術語,而且第一個把方位詞歸為名詞的次類。
經歷20世紀30年代的文法革新大討論,開始了漢語語法特點的自覺探求。以王力、呂叔湘的著作為代表,都是以努力擺脫西洋語法的羈絆,著力探求漢語特有的語法規(guī)律為目標,力圖建立起反映漢語語法特點的新的語法體系,從此進入了著眼于語言個性的階段即發(fā)展時期(1936~1985)。這一時期由于描寫語法學的發(fā)展和結構主義的引進,加之20世紀50年代的詞類大討論,方位詞逐漸受到了語法學家的重視。方位詞在這一時期重要的語法著作中被單獨立類或者作為名詞的一個小類被提出來加以研究。
呂叔湘先生(1942)在《中國文法要略》中除了把詞分為七大類外,還添列了方所詞和時間詞,并在表達論中單獨辟出一章講方所范疇,指出專門表示方位的方位詞自成一類。這是“方位詞”這一術語第一次使用。
趙元任先生在《國語入門》(1948)中提出了定位字,[1]并描寫了定位字的語法位置,以及單雙音節(jié)的區(qū)別。他明確指出,單音節(jié)的定位字永遠是黏附的,如“屋子里”,雙音節(jié)的定位字是自由的,如“上頭沒人”,由定位字構成的向心復合詞的結果是時間詞或者地位詞即處所詞。
丁聲樹先生等(1961)所編《現(xiàn)代漢語語法講話》的詞類劃分與《北京口語語法》大同小異,也把方位詞稱之為定位詞,后改為方位詞,并作為名詞的一個小類。雖是作為名詞的小類,但是作者單獨辟出一章對方位詞、時間詞和處所詞的用法分別做了比較全面的闡述,可見重視程度之高。
至此,雖然方位詞還沒有單獨立類,術語也還沒有統(tǒng)一,但是方位詞這一術語的提出以及對方位詞的描寫,無疑是一個里程碑式的轉折,大大提高了方位詞的地位。
趙元任先生(1968)在《漢語口語語法》中始將方位詞單獨列為一個詞類,此后呂叔湘(1980)、朱德熙(1982)等先生都把方位詞單獨列為一個詞類,與名詞等并列作為體詞的一類。方位詞是否應該單獨立類,學界是有不同意見的,比如,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把方位詞列為名詞的一個特類,所以,張斌(1984)就方位詞的歸類提出了三種方案:單獨立類、作為名詞的附類、列入名詞。
在漢語語法學走向成熟時期(1985~),漢語語法研究的特點是個性和共性并重。語法研究進一步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既有形式主義又有功能主義,語法研究的目標也從單純地對語言現(xiàn)象的描寫轉向描寫和解釋相結合,再到對語言共性規(guī)律的發(fā)掘。這一時期對方位詞的觀點仍存在單獨立類和作為名詞小類或附類的分歧,而且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觀點和看法。如錢乃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主張把方位詞歸入虛詞一類,以便和“方位名詞”相區(qū)分,劉丹青等秉承戴浩一提出的方位詞為后置詞的說法。這一時期與方位詞相關的研究和前兩個時期相比,可以用欣欣向榮來形容,不僅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是以前所不能比的,而且研究方法和研究角度、視野也大大開闊,從靜態(tài)描寫轉向動態(tài)研究,從關注方位詞或方位結構的語法特點、句法功能轉變到對其功能、語用、認知的研究,更有一批有價值的論著問世。
學界之所以對方位詞單獨立類有分歧,是因為方位詞和名詞有一些共同的語法特征,最主要的依據(jù)是,絕大部分方位詞能夠單用,能夠作主賓語。朱德熙先生(1985)早就指出,漢語區(qū)別于印歐語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語法特點便是“漢語的詞類跟句法成分之間不存在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漢語中動詞、形容詞都可以單用,也能夠作主賓語,但它們并不歸入名詞,因為它們有不同的分布特征。另外還應該考慮到詞類的功能有優(yōu)勢和劣勢分布之別。按照郭銳(2002:284)對句法成分的詞類構成統(tǒng)計,方位詞作主語的比例只有0.2%,作賓語的比例只有3. 8%,而只有“3%的名詞不能作主語,2.4%的名詞不能作賓語”。方位詞和名詞在句法功能上也差異甚大,所以方位詞能夠作主賓語也不是把它劃歸名詞的必要條件。
我們認為,把方位詞歸為名詞的附類或小類的學者,過度重視了二者的相同之處,其實,二者存在本質的區(qū)別。
一般名詞的劃分我們是根據(jù)兩條標準:可以受數(shù)量詞的修飾,不受副詞的修飾。反觀方位詞,方位詞不受數(shù)量修飾,有時候會聽到“一個南,一個北”,“一個東,一個西”等類似的句子,這種情況可以看作是省略了動詞的緊縮形式,而且從語法結構的分析上看,這也不是數(shù)量結構,數(shù)量結構語法性質是偏正結構,而這是主謂結構。倒是我們經常見到一些單純方位詞“前”“后”“內”等,以及合成方位詞“之前”“之后”“之外”“以前”“以后”“以上”“以下”“上下”“左右”等前面有數(shù)量詞語。比如可以說:
五天之前/以前
十年之后/以后
兩小時前/后/內
三十歲上下/左右
五噸以上/以下這種“數(shù)量詞+方位詞”構成的詞組與“數(shù)量詞+名詞”構成的數(shù)量詞組雖然從語法性質上看都是偏正結構,但是也有著很大的區(qū)別?!皵?shù)量詞+名詞”構成的數(shù)量詞組一般可以變換成“名詞+數(shù)量詞”的主謂結構。如:
五個碗→碗五個
一公斤大米→大米一公斤
一米木料→木料一米
三筐蘋果→蘋果三筐
而“數(shù)量詞+方位詞”構成的詞組不能變換成“方位詞+數(shù)量詞”的結構,或者可以變換,但不是主謂結構。如:
兩小時前/后/內→3前/后/內兩小時[2]
五天之前/以前→3之前/以前五天
十年之后/以后→3之后/以后十年
三十歲上下/左右→3上下/左右三十歲
五噸以上/以下→3以上/以下五噸
可見,方位詞和名詞的語法性質是不同的。
一般名詞是不受副詞修飾的,而帶后綴“邊/面/頭”的合成方位詞、部分復合方位詞(底下、頭里、當中、中間)以及少數(shù)單純方位詞(左/右/后)可以受“最”的修飾,口語中也可以用“頂”“緊”,例如:
最/頂前面/東邊/西部/底下/中間最/頂左/右
3最/3頂上下/前后/左右/內外例外的是“后”,但“最后”已經語法化為一個詞了。另外,方位詞“左”和“右”的引申義還可以受程度副詞“很/極”的修飾,來說明一個人的思想是激進的革命的,還是保守的反動的。單純方位詞和帶前綴“之/以”的方位詞為什么不能受“最”修飾?我們認為,這可能有兩點原因,一是這些詞有的不能夠自由運用,二是這些詞本身的詞匯意義。第一點說的是那些黏著詞,如單純方位詞等。這是因為程度副詞不修飾黏著詞。第二點是有些詞的詞匯意義和其參照點的制約。石毓智(1992:156)在討論“最”和形容詞的搭配時,指出“‘最’所確定的范圍看作是個‘量點’,這正與定量詞語的語義特點相吻合。也就是說,由最、頂、極組成的形容詞短語,范圍確定,在量上沒有伸縮性,具有定量性”。這也適用于方位詞,如“以前”“以后”雖然可以單用,但是由于其參照點是一個以說者或寫者說話或寫作的時刻為參照點,即參照點不具有定量性,所以不能和“最”搭配。而“上下/左右/前后”等復合詞,本身是由反義詞構成的,表示的是一種概數(shù)、約量意義,也不具有定量性,所以也不能夠與“最”搭配。
為什么帶后綴“邊/面/頭”的這些方位詞能夠受“最”修飾?邢福義先生(2000)指出,“最X”有時是一種客觀性表述,其表現(xiàn)為計量測定性和定較抉擇性。這種客觀性的“最”可以證實,可以辨?zhèn)?。另一種是主觀性表述,這是一種主觀心態(tài)的表述,屬于情緒性的認定。這種主觀性的“最”是不能證偽的。顯然這種區(qū)分辨別是很有意義的。在談到“最+方位詞”時,邢先生指出:“由于方位可以測定,因而這一形式通常用于客觀性表述。”但是具體的原因是什么,邢先生沒有明確說明。我們覺得從參照類型上來分析會比較好。方經民(1987)根據(jù)參照點的選擇,把方位參照類型分為外物參照、整體參照、自身參照三種。我們發(fā)現(xiàn)“最”所修飾的方位詞,其方位轄域總在其參照物以內。如:
(1)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這里到處都是彩旗,上面寫有斗大的紅“武”字,古建筑群的南邊是一片竹屋,上面寫有“武當山影視基地”字樣,西邊的空地上,三排架子上掛著幾十個沙袋,最東邊是一處大院子,幾十間瓦房里是武術學校的宿舍和練功場地。(《北京青年報》2003-01-23)
(2)我木呆地站在了門口,看到了最里邊坐著三四個人,有男的,有女的,圍著一臺電腦。
(3)都說地獄十八層,我現(xiàn)在哪一層,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層了?我整夜心里在叫——生活呵,你到底還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嘗受行嗎?(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
(4)2點50分,毛澤東和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先后來到了天安門城樓下,他們要在這里排隊集合,登上天安門。毛澤東自然站在了最前面,朱德緊隨其后。(董保存《毛澤東與天安門》)
(1)句中的“最東邊”是指“古建筑群”這個參照物本身的最東邊,(4)句中的“最前面”是指一排隊伍的最前面??梢姟白?方位詞”之所以成立與前面的參照點是分不開的。當然,有的時候,其參照點是一個內置參照和外置參照的結合。比如在一個禮堂里有一排排的座位,假設甲坐在某一排座位的中間,這時他如果說我最左邊是乙,那么,這個參照點是一個復合參照點,甚至有時是人的一種心理認知原因,把所看到的一些事物看作一個整體。如:
(5)我抬起頭來,看到五六個人在那條路上搖搖擺擺地走來,還拉著一輛板車,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沒有搖擺,他偏著腦袋走得飛快。(余華《活著》)
句(5)中的“最前面”其參照范圍是把“五六個人”看作一個有形的整體(如隊或列)來看待的。當然判定相對方位時,還要受到參照點的朝向、運動方向、觀察點的位置等因素的制約。另外,從充當“最+方位詞”的參照點的成分來看,其應該是具有【范圍義】的名詞或名詞性成分。這和石毓智先生說的定量性原則上是一致的。
總之,不管“最+方位詞”選擇哪種參照點,在說話人或寫作人的心理上,都存在一個范圍化或整體化的過程。
我們不贊成把方位詞歸入名詞還有一條原因,就是方位詞也不像名詞一樣能夠受形容詞的修飾。名詞一般都可以受形容詞修飾來擴大內涵,限制外延,如“紅蘋果”、“漂亮的裙子”,而方位詞基本上沒有這種用法。我們能見到如下的例子:
(6)他沒有想到,在遙遠的東方,竟然會有一個那么大的國家!(李雅民《奧地利——中國:一個美麗的愛情傳奇》)
(7)15世紀末,歐洲殖民者發(fā)現(xiàn)從這里可以通向富庶的東方,故名。(《現(xiàn)代漢語詞典》1988年版)
這里的“東方”盡管前面出現(xiàn)了“遙遠”“富庶”等形容詞,但是這里的“東方”并不是方位詞,而是專指亞洲,所以《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注音是大寫的“Dong2 fang”,這說明這里的“東方”是作為專有名詞處理的。
方位詞是表示方向和位置關系的,它需要有一個參照點。廖秋忠(1983)指出:“沒有參照點的方位詞或方位短語是無法用來定位的?!闭怯捎诜轿辉~不管單用,還是和實詞性成分構成方位結構,都必須有一個參照點,所以郭銳(2002:208)認為,這是方位詞和其他所有詞類的根本區(qū)別。
海外漢學界如劉鳳樨、Ernst等也都否定方位詞為名詞的說法。[1]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便發(fā)現(xiàn)方位詞與名詞在語法特征上有很大的不同,把二者混同在一起,即表述不清方位詞的特點,也影響對名詞特征的闡明。把方位詞作為一個獨立的詞類處理,符合語言的實際,也有利于語言研究與教學。把方位詞作為名詞的附類或特類處理,實際上是并沒有解決問題,反而使語法體系變得沒有系統(tǒng)性,所以把方位詞從名詞中分立出來,可以使名詞的語法特征更清楚、更明確、更嚴密。
[1]丁聲樹,等.現(xiàn)代漢語語法講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2]郭銳.現(xiàn)代漢語詞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3]劉丹青.語序類型學與介詞理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4]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5]馬建忠.馬氏文通(新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6]張斌.處所、時間和方位[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
[7]朱德熙.語法答問[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2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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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5
A
1673-1395(2010)01-0050-04
2009208211
王紅廠(1973—),男,河北河間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代漢語語法與漢俄對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