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濱
(昌吉學院教務(wù)處 新疆 昌吉 831100)
論影響唐詩創(chuàng)作的雙重開放格局
海 濱
(昌吉學院教務(wù)處 新疆 昌吉 831100)
唐代社會和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不僅是唐詩繁榮發(fā)展的重要條件,更是唐詩能夠比較全面深入地接受外來文化尤其是西域文化影響的重要前提。圍繞這個前提進行深入研究,對準確客觀地把握唐詩乃至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性規(guī)律都具有重要意義。
唐詩;開放;格局
唐詩的創(chuàng)作是我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巔峰,究其原因,空前的開放格局是基本前提。圍繞這個前提進行深入研究,對準確客觀地把握唐詩乃至詩歌創(chuàng)作一般性規(guī)律都具有重要意義。筆者認為,從社會到詩歌的雙重開放格局開拓了唐代詩人的胸襟視野,為唐代詩人接受各種影響提供了廣袤而開闊的文化背景。這個開放的格局有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一是唐代社會的開放格局,二是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
一個社會的開放格局包括內(nèi)外兩個方面,唐代社會對內(nèi)開放的典型無疑是統(tǒng)治集團對新興力量的開放,科舉考試是其有效手段,這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唐代社會的對外開放,至少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漢族向漢族之外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和外國人開放,二是中原江南等核心地區(qū)向邊疆地區(qū)、羈縻地區(qū)和外國開放。唐代社會的對外開放格局是唐朝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唐朝結(jié)束了漢末大動亂以來長達四百年南北分裂的局面,“五胡亂華”的民族紛爭實際上是一個“五胡融華”的歷史漸變過程,這種民族融合到了唐朝依然在繼續(xù)。在這樣一個前提下,統(tǒng)治者的國家觀念、思想意識,王朝對待異質(zhì)文化尤其是異質(zhì)文化的載體——少數(shù)民族和外國人、邊疆和外國——的態(tài)度、政策和實際效果是最能證明開放程度和力度的。
在國家民族觀念方面,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表現(xiàn)出海納百川式的天下情懷和世界眼光。唐太宗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1]到玄宗時,李華在《壽州刺史廳壁記》中也寫道:“國朝一家天下,華夷如一”[2],這種胸懷并非李唐王朝的一廂情愿,周邊少數(shù)民族是積極回應(yīng)的,貞觀四年,三月,“四夷君長詣闕請上為天可汗,上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歲。是后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3]甚至遠在西亞的薩珊波斯也因國難頻頻向唐朝尋求支援,貞觀中,王子卑路斯“遣使者告難”,“龍朔初,又訴為大食所侵?!盵4]以善于經(jīng)商趨利而名揚絲路的昭武九姓諸國也頂禮膜拜中國古帝之像:“何,或曰屈霜你迦,曰貴霜匿,即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城左有重樓,北繪中華古帝,東突厥、婆羅門,西波斯、拂菻等諸王,其君旦詣拜則退?!盵5]
在思想和宗教領(lǐng)域,唐王朝不僅為儒學、道教、佛教提供了巨大而自由的傳播和發(fā)展空間,對外來的“三夷教”也持寬容態(tài)度。長慶年間,舒元輿所撰《鄂州永興縣重巖寺碑銘》曰:“故十族之鄉(xiāng),百家之閭,必有浮圖,為其粉黛。國朝沿近古而有加焉,亦容雜夷而來者,有摩尼焉,大秦焉,祆神焉。合天下三夷寺,不足當吾釋寺一小邑之數(shù)也?!盵6]此處之摩尼指摩尼教,大秦指景教,祆神指祆教。舒元輿雖以佛教立場貶低三夷教,但他還是承認這三夷教是為政府法定允許存在的。僅以祆教為例來看,祆教的初傳是順利地得到皇帝支持的,唐貞觀五年,“有傳法穆護何祿,將祆教詣闕聞奏,敕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又名波斯寺”[7];祆教的活動場所是有保障的,據(jù)林殊悟考證,長安有 6所祆祠供西域移民作為宗教活動場所;[8]祆教僧侶也被列入唐代職官,《通典·職官典》:“視流內(nèi) 視正五品:薩寶 視從七品:薩寶府祆正 視流外 勛品:薩寶府祆祝 四品:薩寶率府 五品:薩寶府史”。[9]當然,會昌五年,武宗大舉滅佛,火祆教亦未幸免?!短茣贰皶迥臧嗽轮啤?“勒大秦穆護祆三千人還俗,不雜中華之風?!盵10]陳垣先生考察唐代祆教得出的結(jié)論是:“唐代之尊崇火祆,頗有類于清人之尊崇黃教,建祠設(shè)官,歲時奉祀,實欲招來西域,并非出自本心;然則唐代兩京之有火祆祠,猶清京師各處之有喇嘛廟耳?!盵11]從根本上講,唐代對異族宗教的寬容是建立在其國家觀念和外交政策基礎(chǔ)上的。
在民族事務(wù)方面,唐王朝在確保邊防穩(wěn)定的前提下,大量接納周邊少數(shù)民族內(nèi)附,顯示了一個大國海涵地負般的博大胸懷和雄厚國力。唐王朝在穩(wěn)定邊防、經(jīng)營四境方面堪為歷代王朝典范,僅以天寶十節(jié)度為例,天寶元年,“天下聲教所被之州三百三十一,羈縻之州八百,置十節(jié)度、經(jīng)略使以備邊。安西節(jié)度撫寧西域。北庭節(jié)度防制突騎施、堅昆。河西節(jié)度斷隔吐蕃、突厥。朔方節(jié)度捍御突厥。河東節(jié)度與朔方掎角以御突厥。范陽節(jié)度臨制奚、契丹。平盧節(jié)度鎮(zhèn)撫室韋、靺鞨。隴右節(jié)度備御吐蕃。劍南節(jié)度西抗吐蕃,南撫蠻獠。嶺南五府經(jīng)略綏靜夷、獠。”[12]這十節(jié)度既專司一方安定,又互為補充和協(xié)作,拱衛(wèi)著大唐富庶的中原和江南。在此基礎(chǔ)上,唐王朝接受了大量因避難、被俘、請降、援戰(zhàn)等諸多原因而來的移民,其中主要來自蒙古高原者有東突厥、鐵勒、契丹、奚,來自青藏高原者有吐谷渾、吐蕃、黨項,來自西域者有西突厥、回鶻、九姓胡,來自云南高原者有姚州蠻、南詔等。為觀其盛,筆者僅把自貞觀至安史之亂這一時期蒙古高原和西域兩個方面主要的大規(guī)模移民臚列如下:
貞觀三年,唐討東突厥,“十二月,突利可汗和郁射設(shè)、蔭奈特勒等并帥所部來奔。”[13]
貞觀四年,二月,唐“破突厥頡利可汗于陰山”,李靖“俘男女十馀萬”、李世勣“虜五萬馀口而還。”三月,“突厥思結(jié)俟斤帥眾四萬來降?!薄巴回始韧?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其降唐者尚十萬口?!碧瞥坪?東突厥首領(lǐng)多授官,“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馀人,殆與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長安者近萬家?!盵14]
貞觀六年十一月,“契苾酋長何力帥部落六千馀家詣沙州降,詔處之于甘、涼之間,以何力為左領(lǐng)軍將軍。”[15]
貞觀十五年十二月,唐朝擊敗薛延陀,“唐兵縱擊,斬首三千馀級,捕虜五萬馀人?!盵16]
貞觀二十年,唐全力滅薛延陀,“縱兵擊,斬五千余級,系老孺三萬,遂滅其國?!盵17]
開耀元年七月,“薛延陀達渾等五州四萬馀帳來降?!盵18]
天授元年,西突厥可汗斛瑟羅率殘部六、七萬人徙居內(nèi)地,斛瑟羅后死于長安。[19]
開元三年,“十姓部落左廂五咄六啜、右?guī)邋笫М呂遒菇锛白有龈啕惸x支高文簡、 跌都督 跌思泰等各率其眾,相繼來降,前后總?cè)f余帳?!淝?默啜與九姓首領(lǐng)阿布思等戰(zhàn)于磧北。九姓大潰,人畜多死,阿布思率眾來降?!盵20]
開元四年,六月,“拔曳固、回紇、同羅、霫、仆固五部皆來降,置于大武軍北。”[21]
開元四年,后東突厥可汗默啜在作戰(zhàn)中被殺,家族慘遭阿史那骨咄祿之子攻殺,幸存家屬和部落南遷避亂。[22]
開元十年,九月,“詔移河曲六州殘胡五萬余口于許、汝、唐、鄧、仙、豫等州,始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盵23]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西葉護阿布思及西殺葛臘哆、默啜之孫勃德支、伊然小妻、毗伽登利之女帥部眾千馀帳,相次來降。”[24]
天寶三載,后東突厥在唐朝與回紇聯(lián)合進攻下覆滅“毗伽可汗妻骨咄祿婆匐可敦率眾自歸,……封可敦為賓國夫人,歲給粉直二十萬。”[25]
至德元載,“于闐王勝聞安祿山反,命其弟曜攝國事,自將兵五千入援。上嘉之,拜特進,兼殿中監(jiān)。”二載,“上聞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諸國兵至涼、鄯,甲子,幸保定。……上至鳳翔旬日,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盵26]“這些人也都留居中原?!盵27]
安史之亂中,回鶻軍隊進入中原助戰(zhàn),“回鶻影響隨之擴大,也為回鶻商人深入中原經(jīng)商提供了方便。長安的回鶻商人最多,經(jīng)常達千余人,這些商人以及沒有戰(zhàn)死的各部軍人,相當一部分都留居在中原?!盵28]
這些大規(guī)模移民或被安置在邊地,或被分置于中原或江淮豐饒之地,其主要首領(lǐng)及家族往往被安置在長安,盡管其后有部分復返舊地者,但大多數(shù)則長期留居。
除上述大規(guī)模移民外,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和異國的王族、家族遷居中原者也很多,他們主要被安置在長安并往往擔任宿衛(wèi)之責。其中比較著名的如:
“裴玢,五世祖糾,本王疏勒,武德中來朝,拜鷹揚大將軍,封天山郡公,留不去,遂籍京兆?!盵29]
“武德七年七月,(曹國)朝貢使至,云本國以臣為健兒,聞秦王神武,愿在麾下,高祖大悅?!盵30]
“咸亨中,(波斯王子)卑路斯自來入朝,高宗甚加恩賜,拜右武衛(wèi)將軍?!盵31]“始,其 (卑路斯)子泥涅師為質(zhì),調(diào)露元年,詔裴行儉將兵護還,將復王其國。以道遠,至安西碎葉,行儉還。泥涅師因客吐火羅二十年,部落益離散。景龍初,復來朝,授左威衛(wèi)將軍?!盵32]
“(于闐)王姓尉遲氏,……貞觀六年,遣使者入獻。后三年,遣子入侍。……其王伏阇信乃隨使者來,……留數(shù)月遣之,請以子弟宿衛(wèi)?!恋鲁?以兵赴難,因請留宿衛(wèi)?!盵33]
“類似情況還有鞠隆(昭武)、鞠信(昭武)、裴沙(疏勒)、裴支 (疏勒)、阿羅憾 (波斯)、鞠智盛(高昌)、鞠智湛 (高昌)、鞠昭 (高昌)、鞠崇裕 (高昌)、曹明照父子 (曹國)、康從遠父親 (康國)、安菩父親(安國)、裴達父子 (疏勒)等人,尤其是開元、天寶時期,入宿侍衛(wèi)的胡人更多。護蜜國 (今阿富汗東北)國王羅真檀、拔汗那(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一帶)王子薛裕、陀拔斯單國 (今伊朗里海南岸一帶)王子自羅會、小勃律(今克什米爾地區(qū)西南部)國王蘇失利等人,都是在此間入朝侍衛(wèi)而留居長安的?!盵34]
安置大規(guī)模移民需要大量費用,安置和任用上層王族和首領(lǐng)也要靡費不少,這種形勢發(fā)展到后來,唐朝官方幾乎難以承受而不得不進行甄別壓縮。“先是,天寶末,西域朝貢酋長及安西、北庭校吏歲集京師者數(shù)千人,隴右既陷,不得歸,皆仰稟鴻臚禮賓,月四萬緡,凡四十年,名田養(yǎng)子孫如編民。至是,(王)鍔悉籍名王以下無慮四千人,畜馬二千,奏皆停給。宰相李泌盡以隸左右神策軍,以酋長署牙將,歲省五十萬緡。帝嘉其公,擢容管經(jīng)略使?!盵35]
如果說王鍔和李泌的權(quán)宜之策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長安的移民之盛,下面兩條史料則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在揚州廣州等大城市,情況也頗類似。安史之亂中,“劉展作亂,(鄧景山)引平盧副大使田神功兵馬討賊。神功至揚州,大掠居人資產(chǎn),鞭笞發(fā)掘略盡,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數(shù)千人。”[36]“乾元元年,九月癸巳,廣州奏:大食國、波斯國兵眾攻城,刺史韋利見棄城而遁?!盵37]揚州亂中被殺之商旅可達數(shù)千,廣州亂中之異國兵眾竟逼走刺史,唐朝移民之盛可見一斑。
更值得注意的是唐王朝不僅僅在地理上移其民眾,在爵位上賞其領(lǐng)袖,而且在實際的政治軍事運作中大膽而果斷地使用蕃將。“唐代前期開疆拓土和后期平叛定難,大都提拔與重用各民族‘蕃將’,《新唐書·諸夷蕃將傳》列入許多著名人物,出土的‘蕃將’墓志也很多,如阿史那社爾、阿史那忠、執(zhí)失思力、哥舒翰、白元光等為突厥人,契苾何力、契苾明、仆固懷恩、渾瑊、李光進、李光顏等為鐵勒人,泉男生、泉獻誠、王毛仲、高仙芝、王思禮、李正己及其子孫李納、李師古、李師道等為高麗人,黑齒常之為百濟人,突地稽、李謹行、李多祚、李懷光等為靺鞨人,論弓仁、論惟貞祖孫為吐蕃人,尉遲勝、尉遲敬穗、尉遲青、尉遲伏阇信等為于闐人。來自昭武九姓諸國的更多,如安金藏、安祿山、史思明、康日知、李抱玉、李抱真、白孝德、何進滔、何弘敬等等。此外,還有出身于黨項、沙陀、契丹等民族的蕃將。”[38]
唐王朝以如此之規(guī)模、如此之頻率、如此之程度大量接納周邊少數(shù)民族和異國人并授官重用其首領(lǐng)和武將,對于唐代社會的各個方面必然有著極其明顯的沖擊和震撼,這些異族所攜帶的種族因子和文化因子必然會參與到唐代社會和文化的組合和塑造進程中并發(fā)揮其生新異質(zhì)的影響。所以陳寅恪認為:“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盵39]
四百年的民族融合基礎(chǔ)和強大的國力基礎(chǔ)促生了闊大的觀念意識、寬容的宗教思想,形成了開放的社會意識格局。外交軍事方面的苦心經(jīng)營穩(wěn)定了帝國的邊疆,經(jīng)濟實力的強大成為接納源源不斷的大量移民的基本保障,在文治武功的舞臺上異族和蕃將得以馳騁其才張揚其志,這些構(gòu)成了開放的社會實體格局。而那些豐富多彩的飲食、民俗、文化、藝術(shù)正是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而形成了開放的社會文化格局。在唐王朝的西北方,“阿拉伯人、敘利亞人和波斯人從西方來到長安同朝鮮人、日本人、西藏人和印度支那的東京人相會,并且同中國學者在渭河之濱那座古城的壯麗的亭臺中共同討論宗教和文學?!盵40]在唐王朝的南方,“江中有婆羅門、波斯、昆侖等舶,不知其數(shù);……師子國、大石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盵41]在這樣的背景中理解魯迅先生的那段經(jīng)典論述,恐怕才比較合適:“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束,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不算弱。例如漢人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鴕鳥,則辦法直前無古人……漢唐雖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絕不介懷?!盵42]王朝的無比強盛、疆域的空前遼闊、經(jīng)濟的豐裕富足、政治的開明有容投射到翰墨天地,則不僅為詩人的內(nèi)心增添了睥睨古今傲視天下的自信與勇氣,更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搭建了可以縱橫馳騁兼收并蓄的文化平臺。這種自信與勇氣、這種開放的文化平臺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都是空前絕后的。
毋庸贅言,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離不開唐代社會的開放格局,但我們尤其要注意到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也是詩歌自身發(fā)展成熟的必然趨勢。而詩歌自身發(fā)展到唐代已形成諸體并興而格律大行的詩體格局狀態(tài),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自由而又有度、恣縱而不失規(guī)范的成熟時期,詩人和詩歌對世界是開放的、對古今是開放的、對一切文化藝術(shù)是開放的,對于心靈自由和精神舒張的追求尤其是開放的。
唐代詩人和詩歌對世界是開放的,舉凡宇宙天地、寒來暑往、山川塞漠、碧水清江、宮庭樓閣、青衣紅妝、征戍貶謫、沉淪怨望、都市繁華、引車賣漿、青燈古佛,蓬萊仙鄉(xiāng),乃至葡萄美酒、郁金之香、胡姬素手、鴕鳥大象……唐人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唐詩囊括,有些被前人寫得濫熟的話題也在唐人筆下別開生面,比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飄逸哲思與青春氣息,比如王昌齡《出塞》中超越時空的歷史厚重,比如高適《燕歌行》中的雄大氣象和人道精神。唐詩不僅在廣大的天地中開拓著豐富的外部世界,也在隱微的空間里探尋著幽深的內(nèi)部世界。陳子昂筆下冠絕千古的孤憤,王維詩歌中精致深邃的禪思,杜甫創(chuàng)作中包蘊著的沉郁情懷等等使得唐詩面對更加廣袤的心靈世界開放了;白居易對于李楊愛情的鋪敘和把握,韓愈以想出天外的筆觸淋漓酣暢地自掘自抒其不平之氣,李商隱以深婉曲折的詩筆層層剝筍般開掘綿渺朦朧蕩氣回腸的深情,這些努力使得唐詩面對更加深沉的心靈世界開放了。
唐代詩人和詩歌對古今是開放的,對古開放,以李白為例,“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盵43]他不僅把莊屈合并,把儒仙俠合并,而且用自己詩筆任意驅(qū)遣戰(zhàn)國縱橫之氣、漢魏樂府遺風、魏晉名士風度等。如果說對歷史文化、詩史資源的開放是詩歌歷時發(fā)展的必然要求,那么對時人今作的開放則顯示出多么平等友好又充滿欣賞意味的胸懷,李白欣賞孟浩然的林泉高致風流儒雅,就贈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44]杜甫對同時而年長 11歲的李白一往情深,就贊美“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45]韓愈和柳宗元政治觀點人生態(tài)度有異,但彼此卻互相敬佩,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寫道,在人們恥于相師的社會狀況下,“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盵46]盛贊韓氏抗顏為師之氣魄,而韓愈則在柳宗元亡故后寫下了旌表柳氏道德文章的感人至深的墓志銘?,F(xiàn)存的十余種的唐人選唐詩,入選標準不同,欣賞趣味有異,對時人詩作的充分肯定和褒揚態(tài)度卻是相似的。這同樣是唐詩對今開放的體現(xiàn)。
唐代詩人和詩歌對各種文化藝術(shù)是開放的,在文學內(nèi)部,詩與詞交相輝映,詩與傳奇互為補充生發(fā),詩與變文等關(guān)系密切,而且大詩人往往身兼大文章家;在文學外部,“棋亭畫壁”之類的軼事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詩歌入樂的盛況,《琵琶行》《李憑箜篌引》《聽穎師彈琴》這三篇摹寫音樂之美的典范又說明音樂走進詩歌獲得的成功;王維詩歌與繪畫藝術(shù)的完美交融,文宗對“李白歌詩”、“張旭草書”、“裴旻劍舞”這“唐代三絕”的并譽,胡旋胡騰等西域舞蹈在唐詩、敦煌壁畫、粟特墓榻圍屏[47]中的互相印證,都一再證明唐代各類文化藝術(shù)之間的相通性。
最值得深入思考的是唐代詩人和詩歌對于心靈自由和精神舒張的追求尤其是開放的。詩人以個人的性情志趣追求自己向往的心靈自由和精神舒張并表現(xiàn)在詩歌中,唐代最為突出。致君堯舜的政治激情、醉臥沙場的報國豪情、山居秋瞑的隱逸性情、把酒言歡的生活閑情都是這方面的集中體現(xiàn),也往往為后人所稱道。值得注意的還有兩種現(xiàn)象,一是任俠精神在初盛唐的回歸,二是丈夫氣概在中晚唐的復興。
任俠精神在初盛唐的回歸。因為社會法律規(guī)范具有歷史相對性和現(xiàn)實具體性,所以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與主流的既定的秩序禮法和傳統(tǒng)相對立,總是存在各種非主流的力量,其中有些力量本質(zhì)上并非反主流,但卻以暴力等形式為主流秩序之外的觀念意識而行動,這種行為不足取,但指導其行動的觀念意識和原則卻是有積極意義的,當觀念意識落實為替天行道、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乃至建功立業(yè)、拯物濟世等人生理想時,當其原則落實為司馬遷所謂的“言必行,行必果”、“重然諾,輕生死”時,這種力量連同其觀念意識及行為都被世人所激賞,其行為主體被稱為“俠”,行為被稱為“任俠”,風氣被主流社會由欣賞而給予一定程度的認可。當中央集權(quán)強大、主流思想定于一尊時,這種任俠風氣就低靡或隱形于民間,當中央政權(quán)意識開放或松弛紊亂、主流思想多元時,這種任俠風氣就高漲而且被納入社會思潮。唐朝不但在事實上為任俠提供了條件,而且極大地影響著文人。這使得文人進一步強化了張揚個性實現(xiàn)自我的觀念,找到了蔑視既定秩序沖決禮法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途徑。具體而言,除了盛贊任俠精神之外,就是以俠士自命,李白寫《俠客行》,王維寫《少年行》,常建寫《張公子行》,可謂頻頻禮贊;李白“喜縱橫術(shù),擊劍為任俠,輕財重施”[48],“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49];王之渙“少有俠氣,所以游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從禽縱酒”[50];李頎《緩聲歌》與韋應(yīng)物《贈揚開府》中也自述少年游俠生活。文人所企慕的任俠生活最現(xiàn)實的莫過于從軍,或投筆從戎,或入幕為僚,這是一種富有任俠色彩又可能建立具體功勛的行為,即使未能建功立業(yè),一段邊塞戎旅的經(jīng)歷也足夠讓文人們細膩平淡的生活充滿浪漫氣息與新奇感覺。
丈夫氣概在中晚唐的復興。安史之亂后,經(jīng)過一系列的調(diào)整與建設(shè),中晚唐也一度呈現(xiàn)出恢復繁榮的局面,初盛唐精神世界的浪漫氣質(zhì)與理想色彩被中晚唐思想領(lǐng)域的理性思索與悲憫情懷所代替,文人更進一步地明確了國家觀念、皇權(quán)觀念、民生觀念,并自覺地維護和強化它們;由于科舉制度的盛行,給知識分子以特別強烈的現(xiàn)實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唐代科舉之盛,肇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而極于德宗之世”[51],“自大中皇帝好儒術(shù),特重科第,……故進士自此尤盛,曠古無儔”[52],大量的充滿上進精神的知識分子通過科舉進入社會上層,他們既憂心忡忡又積極主動地關(guān)注著王朝的一切,他們以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務(wù)實的精神建言獻策建功立業(yè),以期實現(xiàn)國家中興;文人們對于政治理想的追求更加富于現(xiàn)實斗爭精神,劉禹錫詩句“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53]中顯示的樂觀與堅韌品格,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54]的偉大人格和精神都是如此。與儒學的復興相適應(yīng),這種丈夫氣概也可以視作先秦孟子所倡導的“大丈夫”的“浩然之氣”在中晚唐的復興。
無論是失落已久的任俠精神還是時斷時續(xù)的丈夫氣概,之所以能獲得回歸和復興的機會并且作為詩歌主題在唐代詩壇大放異彩,就是依賴于開放的唐代社會格局和唐詩創(chuàng)作格局。下面這組詩歌正是時代的開放氣魄和詩人的開放胸襟的形象寫照:
百蠻奉遐贐,萬國朝未央?!囓壨吮?書文混四方。(李世民《正日臨朝》)[55]
歡心暢遐邇,殊俗同車書。至化自敦睦,佳辰宜宴胥。(李適《重陽日中外同歡以詩言志因示群官》)[56]
千官肅事,萬國朝宗。載延百辟,爰集三宮。(武則天《唐明堂樂章·迎送王公》)[57]
寰區(qū)無所外,天覆今咸育。(許敬宗《奉和執(zhí)契靜三邊應(yīng)詔》)[58]
異域今無外,高僧代所稀。(孫逖《送新羅法師還國》,《全唐詩 (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第 1196頁。)[59]
西方有六國,國國愿來賓。圣主今無外,懷柔遣使臣。(儲光羲《送人隨大夫和蕃》)[60]
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東方色未動,冠劍門已盈。(王建《元日早朝》)[61]
萬國來朝漢闕,五陵共獵秦祠。晝夜歌鐘不歇,山河四塞京師。(樊珣《憶長安·十月》)[62]
是時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千官起居環(huán)珮合,萬國會同車馬奔。(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63]
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李肱《省試霓裳羽衣曲》)[64]
玉帛朝元萬國來,雞人曉唱五門開。(羅鄴《歲仗》)[65]
曉鼓人已行,暮鼓人未息。梯航萬國來,爭先貢金帛。(王貞白《長安道》)[66]
唐代社會和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不僅是唐詩繁榮發(fā)展的重要條件,更是唐詩能夠比較全面深入地接受外來文化尤其是西域文化影響的重要前提。唯有社會的開放格局,唐代詩人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觸與了解包括西域文化在內(nèi)的各種文化并以贊美、欣賞、反對、抨擊等不同態(tài)度對待這些文化;唯有唐詩創(chuàng)作的開放格局,包括西域文化在內(nèi)的千姿百態(tài)的各種文化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觀念意識審美理想等才能進入詩歌并產(chǎn)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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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30
海濱 (1970-),男,回族,新疆吐魯番市人,昌吉學院教務(wù)處,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和西域文化研究。
I206.2
A
1671-6469(2010)02-0043-07
(責任編輯: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