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黛
困在時間里
弟弟小時候的樣子叵久地烙在我腦子里:他坐在媽媽的膝頭,穿胖胖的棉襖,眼睛黑亮,直勾勾的。那時他剛因羊角風(fēng)扎針回來,爹媽正困在其中。我形容不出我的心情,我抱他,用臉去貼他的小瞼,他漠然,用他的小手摸我的頭發(fā)。弟弟叫亮子,那年他2歲,我大他7歲。
我們都來自媽媽的身體。
3歲以后弟弟就不再抽風(fēng)了,后來自己有了孩子才聽醫(yī)生講,那種情況多半是因為孩子缺鈣。
弟弟在長大中,一天天地,要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健康,六七歲時他像小樹一樣精瘦,臉黑黑的。因為他是第二個男孩,大家都叫他小二黑。
小男人
亮子3歲那年,爹病倒了。爹病倒是我們?nèi)颐總€人人生的共同背景,只是我們當(dāng)時沒想到這個背景會一直深遠(yuǎn)地沿著時間的河流貫穿下來。
亮子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是做農(nóng)活的行家里手了。這個時候姐姐剛出嫁,我和大弟弟在哪里?按時間推算,這個時候我們還沒到城里,但細(xì)細(xì)摸索,卻找不到我們兩個,我倆像貓兒一樣舔了食就夾著尾巴偷閑去了嗎?滿腦子都是亮子的影子,他胸前挎著一個豎起來比他都高的筐點種馬鈴薯。
對于莊稼人來說,有田地就有希望,滿山坡都是媽媽的田,種了麥子,種了馬鈴薯種,種了油菜籽,種了我們幾個孩子的絕望——我們不停地做活,卻永遠(yuǎn)也做不完。
后來我和大弟弟當(dāng)了逃兵,我們從媽媽的山坡上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城里,那個干枯的沒有草香沒有鳥聲的城有我們想要的傳說中的文明。
是一種背棄吧?對于媽媽,對于媽媽的山坡,對于亮子,甚至那只親過我臉的小狗……
走散
估計最早感覺到走散的是老爹老媽。
姐姐出嫁后,感覺無人可依。我也是要嫁出去的,對于故鄉(xiāng)的那種投石問路式的婚姻我充滿了恐懼,隨著村里大大小小的姑娘陸續(xù)被投得精光后,我又開始被一種無處可投的新的恐懼折磨著。
大弟弟到城里學(xué)藝去了,我和亮子相依著熬過那段青蔥的歲月。亮子會唱歌,老爹老媽不在時我倆會扯著嗓子唱歌。冬天,日暮蒼山遠(yuǎn),窗玻璃用毛氈嚴(yán)嚴(yán)地?fù)跗饋恚厦娴拇皺舾褡永镎礉M我們青春的薄冷的歌聲……
我走的時候是秋天,大學(xué)的通知書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稻草,我終于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出逃借口。
我把亮子丟了!
我在夢里??吹搅磷诱驹诖蹇诖抵鲿车目谏冢劬Ρ纫购诒纫股?。
亮子有一次送我上車時說,二姐,我給你唱《傷心太平洋》吧。他說,二姐,其實應(yīng)當(dāng)是“傷心西斗鋪”。西斗鋪是我當(dāng)晚落腳的中轉(zhuǎn)小鎮(zhèn),我無法想象我走后亮子獨自一個人待在那個空空的大屋里的心境,再沒有人和他一起扛那么多的活兒,那些活兒曾是我們姐弟四個一起分擔(dān)的。
回去的路
后來的關(guān)于亮子的細(xì)節(jié)都是聽來的。亮子跟著媽媽在田里割麥子,十畝的麥子割倒后就是一片海,亮子要在天黑前把麥子收拾成難以計數(shù)的腰一樣粗的小捆子。亮子一邊哭一邊扎麥捆,他的手背上是密密的紅包,被麥稈劃破的小指還在滲血。鄰地的叔叔過來幫忙,他訓(xùn)斥媽媽:“這么一大片呢,我看著就愁白發(fā)了,讓孩子什么時候扎完!”媽媽知道心疼孩子,可不干活怎么活?二丫頭的學(xué)費怎么辦?大兒子的學(xué)費怎么辦?
亮子求媽媽說,我也要出去學(xué)手藝,如果不行再回來。媽媽被說動了。媽還不知道,一個孩子被她的田苦役過后,在外面就是難死也不會回頭的。
不對,亮子在外面學(xué)了兩年電焊的手藝后又回到媽媽身邊了。
他在院子里蓋了個電焊工作間,因為手藝好,鄰近村里的人有活都來找他。亮子在不耽誤田里活計的情況下游刃有余地玩他的電焊秀,他自己還發(fā)明了鋤草機(jī)、掘土豆機(jī)。他有時候一天能掙到300元,有時候就是10元20元的,無論多少,他都會把票子順著媽媽的柜子縫塞進(jìn)去。那年亮子18歲,他說,媽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三間磚瓦房,再給我娶個老婆。媽媽說,亮子啊,你已要了全部啊!
是啊,亮子理應(yīng)得到全部。兩年后,媽媽給亮子置了有三間磚房的小院,說了鄰村漂亮的姑娘做媳婦。我沒能回去參加亮子的婚禮,我把自己辛苦攢下的1萬元錢寄給亮子,因為長期被厚實的貧窮感壓制,那時在我的印象里,錢是對亮子最有力的補(bǔ)償。
迷失
亮子是從什么時候變了的?
我只記得最初,在我攢下第二個1萬時,我又給亮子打了電話。雖然我和先生還租住在5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但做小生意是要本錢的,亮子歡歡喜喜地來取錢。在那個小樓上,亮子在暮色中等我下班回來。他像個等媽媽回來的孩子,有點無助,有點寂寥……亮子第三次來取錢的時候我才驚覺亮子變了,他花錢的大方把我嚇了一跳,那架式,好像錢就是順手從風(fēng)中一撈一大把的樣子。
細(xì)一打聽才知道,亮子在過去的一年中做電焊生意沒有賺錢,反倒因為出手大方欠了不少債,或許他還參與了賭博。我依然住在租來的小樓上,心里被什么搓揪著,疼得要命,是我做錯了嗎?那看似不多卻只需買張車票就可以取到的錢,是不是讓亮子覺得錢就是要這么取的?
再沒有主動給亮子打電話讓他來取錢,在我心里亮子還是乖乖的樣子,和別人講述的那個浪蕩公子毫不沾邊兒。五年十年后,我慢慢走出了困境,而亮子依然茫然地在他的生活里晃蕩。他的電話一來就是要錢的,各種理由,像出門在外被小偷掏干凈了,像需要購車做拉煤的生意了,像小車禍……我從不問原因,我知道這會讓他編出更多更離譜的理由,有的理由讓我恐懼,愛與無法割舍是我的軟肋,亮子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等他無比真誠地說完某個理由后我會說:“給我賬號!”我能感覺到亮子的欣喜和如釋重負(fù)。當(dāng)世界上所有的人拋棄他后,他會來我這里討一口水喝,在我這里他不要講什么儀態(tài)或尊嚴(yán),他還可以像小小的、小小的小二黑一樣,在冷了餓了害怕了的時候來叩我的門,用很小的聲音說:“二姐,我是小二黑!”
但我這兒不能是他的棲居地了,他和我一樣都回不去了……
等候
亮子離婚后,一個人過著騰云駕霧不著地兒的生活,我的本子上抄了不下15個他的電話號碼,但我沒有一次可以找到他。連媽媽都有點絕望了,求過了,罵過了,就差把頭壓著讓他生生地縮成一尺小兒,從第一步開始新的充滿希望的生活。
我說,媽,亮子不偷不搶不害人,他只是迷路了,我們要耐心地等他。
亮子的煤車據(jù)說也是可以掙到錢的,正是那筆可觀的收入助長了他流浪漢的脾性,錢來了又去,他像那個下山的小猴子一樣,一會兒捧著玉米,一會兒抱著西瓜,更要命的是他追丟了兔子后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世界的喧嘩與騷動裹挾了他,他被困其中,分不清來路,找不到去向。
冬天的時候,亮子要到lO公里外的煤場卸煤,他租住的房子像個小冰窖,他有時很晚才能回去,然后燒著小火爐煮方便面。有一次,凌晨一點多他打電話過來,說:“二姐,我在火爐的灶膛里烤紅薯了,像小時候你教我那樣,好香甜啊,真想給你送過去一個……”這個時候,亮子是最真切地體味到了生命的寒意了吧!我的腦子里是那個坐在媽媽膝上,懶懶的、眼睛黑黑深深的亮子,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多想用盡一生的力量把他拉過來,緊緊地?fù)г趹牙铮脺嘏男奶嬖V他,別怕,亮子,有二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