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琪 黃劍波
內容提要:韋伯系統(tǒng)地對卡里斯瑪展開了學術性的討論,并將其從基督教的范疇引入社會科學,成為討論政治社會問題的一個重要命題。其后很多學者都延續(xù)或補充了這個討論,本文主要梳理了自韋伯以降,從希爾斯,經格爾茲,到林德荷姆的這個傳統(tǒng)或學術脈絡,并對之進行反思,同時還討論了王斯福和王銘銘關于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中的民間權威的研究,及其作為一個東方的案例對于卡里斯瑪理論和研究的承繼和可能發(fā)展。
關鍵詞:卡里斯瑪理論反思
譯者簡介:劉琪,博士,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黃劍波,博士,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提到卡里斯瑪(christma),多數人立刻就將其與韋伯(Max Weber)關聯(lián)起來。這固然是可以成立的,因為確實是韋伯系統(tǒng)地對卡里斯瑪展開了學術性的討論,并將其從基督教的范疇引入社會科學,成為討論政治社會問題的一個重要命題。但是,在韋伯之前及同時代的學者中,也有對于權威,理性,情感等問題的關注和討論,盡管并沒有使用卡里斯瑪這個術語。例如,與韋伯將卡里斯瑪的討論和個體英雄關聯(lián)起來不同的是,涂爾干(Emile Durkheim)將其與群體關聯(lián)起來,并認為卡里斯瑪非但不是等級制的(hierarchical),反倒會引致形成群體中有助于平等的共性(equalizing similarities)。
在韋伯之后,也有不少學者延續(xù)了這個討論,或補充了案例,在不同地區(qū)和文化中印證韋伯的理論;或對韋伯的理論有所批評和發(fā)展,而不僅僅是為其做個案上的注腳。在此,我們主要梳理了自韋伯以降,從希爾斯,經格爾茲,到林德荷姆的這個傳統(tǒng)或學術脈絡,雖然這會將一些本來也很值得討論的重要學者暫時放在視野之外。另外,我們還討論了王斯福和王銘銘關于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中的民間權威的研究作為一個東方的案例對于卡里斯瑪理論和研究的承繼和可能發(fā)展。
韋伯筆下的卡里斯瑪
對理性化(rationalization)的信仰與追求,是貫穿韋伯一生的學術主題。一方面,韋伯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自始至終堅信,理性是最高和最根本的真理,而歷史也正是理性化的進程;然而,另一方面,在目睹了世紀之交的西方社會的掠奪和戰(zhàn)爭之后,他又對理性化帶來的對人性和良知的剝奪產生了深深懷疑。因此,韋伯的思想世界時常處于矛盾之中,在為理性化高唱贊歌的同時,又總是透露出一種略帶絕望的無奈。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卡里斯瑪”成為韋伯政治社會學和歷史社會學中的關鍵概念之一。
“‘卡里斯瑪,這個字眼在此用來表示某種人格特質;某些人因為具有這個特質而被認為是超凡的,稟賦著超自然以及超人的,或至少是特殊的力量或品質。這是普通人所不能具有的。它們擁有神圣或至少表率的特性……根據此種稟賦,以及根據——在神的觀念已清楚形成之處——存在于此種稟賦之中的神之使命,他們行使其技藝與支配?!碑敯选翱ɡ锼宫敗苯缍橐环N人格特質時,韋伯肯定了卡里斯瑪式領袖的先賦性特征。與傳統(tǒng)型支配和法制型支配不同,卡里斯瑪式的領袖不需要從任何外在的地方獲取權力來源,他既是權力的賦予者,也是權力的執(zhí)行者。如果說卡里斯瑪支配仍舊具有某種合法性的根源,那么這種根源絕不在于凡俗生活之中,而在與超越性的神圣世界的聯(lián)結。
卡里斯瑪式領袖具有神圣性,然而,這種神圣性不是孤立的,而是在與追隨者的關系中不斷得以表現和證實?!氨恢湔邔ɡ锼宫斨姓J與否,是卡里斯瑪是否妥當的決定性因素。這種承認是由被支配者自由給予,并須由具體事實——起初通常是一項奇跡——來保證。此種承認乃是對某些啟示、對英雄崇拜、對領袖絕對信任的完全獻身……如果領袖在很長一段時間中無法創(chuàng)造奇跡和成功;如果神或魔性及英雄性的力量似乎拋棄了領袖;最重要的,如果領袖無法繼續(xù)使跟隨者受益,他的卡里斯瑪支配很可能因此喪失”??ɡ锼宫斒筋I袖的魅力和追隨者對他的承認是相輔相成的。源自于神圣源頭的神秘力量使領袖能夠不斷吸引追隨者,后者的附庸又彰顯并鞏固了領袖的卡里斯瑪。這里蘊含著一個模糊的悖論:一方面,在純粹意義上,卡里斯瑪式領袖自身就是權力的源頭和終結,他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力量賦予或證明他的權力;然而,另一方面,這種權力又只能在實際的支配過程中得到體現,一旦失去了現實力量,卡里斯瑪也就失去了意義。
在討論被支配者的選擇性追隨的時候,卡里斯瑪似乎具有了某種功利主義色彩。然而,韋伯心目中的“利益”又絕不僅是經濟性的,在更深的程度上,它是一種內心的幸福體驗。當這種體驗達到某種狂熱狀態(tài)時,追隨者將不再希求更多的確證,而是“將承認卡里斯瑪的真實性及聽從其召命而行動,當成是自己的職責?!薄翱ɡ锼宫斣谄渥顝妱诺男螒B(tài)下,會粉碎一切規(guī)則與傳統(tǒng),并以此倒轉所有的神圣性概念。它將人們對于古來慣行的、因此被神圣化的諸事物之恭順,代之以強制人們從內心服從那前所未有的、絕對獨一無二的、因此也就是神圣的事物。在此種純經驗的、價值中立的意義下,卡里斯瑪的確是歷史的特殊‘創(chuàng)造性的、革命性的力量?!睆纳袷ナ澜缰蝎@取合法性的來源,卻最終導致對一切神圣性的否定,到了這個時候,卡里斯瑪式群體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元論領袖走向何方,人們都將義無反顧的追隨。
然而,正是在這種看似恢弘的圖景中,蘊含著卡里斯瑪群體無法擺脫的張力。一方面,強烈的內心體驗和情感驅動使追隨者否定一切利益計算和理性安排;另一方面,為了維持群體的運作,又不得不將經濟考慮納入日程。事實上,韋伯對于卡里斯瑪的“純粹類型”和實際經驗有著明確的區(qū)分。在韋伯的概念圖式中,前者僅僅存在于組織形成的初始階段,隨著組織的擴大,卡里斯瑪將不可避免的發(fā)生轉變?!啊兇獾目ɡ锼宫斨湓谀撤N極為特殊的意味下是不穩(wěn)定的,并且,其所有的變形都源自于一個(而且就是這么一個)原因:不僅支配者本身通常這么希望,其門徒也經常如此,最重要的是被卡里斯瑪式支配著的歸依者是這樣憧憬:他們都渴望將卡里斯瑪及被支配的卡里斯瑪福氣從一種個例的、曇花一現的、隨機在非常時刻降臨于非凡個人身上的恩寵,轉變?yōu)橐环N日常的持久性擁有。不過,如此一來,其內在的結構性格便無可避免地要發(fā)生變化?!?/p>
維持群體的美好愿望卻最終決定了卡里斯瑪的喪失。正如前文所言,韋伯對于現代西方社會中的諸多現狀有著不快和不滿。在韋伯看來,隨著理性化的提高,官僚制的發(fā)展,人越來越成為了社會機器上的螺釘,失去了內心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形式化的、非個人關系的因素上升到支配地位,在一切關系中,人們都采取著“無惡無好,既不憎恨又無熱情”的冷漠公務態(tài)度,變成了沒有感情的機械動物??ɡ锼宫敚坪鯙檫@個冷冰冰的世界帶來了希望——它破除一切外在的規(guī)范和準則,直指人們的內心;它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種狂熱,并帶來某種對未來的期待。然而,諷刺性在于,這種純粹而美好的事物卻不可避免的逐漸衰亡,走向與最初的目標完全不同的結局??梢哉f,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卡里斯瑪的命運就在一步步宣告終結。在排除了最后一線生機之后,韋伯又一次陷入了絕望之中。對于他而言,未來是“像冰一般漆黑和冷酷的夜晚”,卻沒有閃爍的亮光。
卡里斯瑪的日?;c象征化:從希爾斯到格爾茲
在韋伯看來,卡里斯瑪的偉大之處也正是它的悲劇所在。純粹的卡里斯瑪式領袖無法與任何制度和規(guī)范相容,也不能允許任何理性計算存在于組織之中。它以壓倒性的力量,為群體成員繪制一幅“出世”的美麗圖景。然而,可悲之處在于,這種絕對的超脫和割裂在現實中卻注定無法存在??ɡ锼宫斉c客觀現實之間是否真的存在無法彌合的裂痕?它是否只能在社會危機或非正常狀態(tài)下出現?它的革命性和創(chuàng)造性能否被統(tǒng)合進日常社會制度之中?希爾斯正是從這些問題出發(fā),展開了對于卡里斯瑪的論述。
希爾斯指出,在韋伯的筆下,始終存在著超凡(extraordinary)和世俗的二分。在世俗生活中,日常制度不斷再生產,而制度權威則努力將系統(tǒng)維持在刻板化(stereotyped)的軌道上。與之相對,卡里斯瑪式權威則是制度的創(chuàng)新者或創(chuàng)造者,總是試圖改變或顛覆日常傳統(tǒng)。然而,在希爾斯看來,這種區(qū)分事實上并沒有那么絕對?!皩τ谖叶?,程度較弱的、協(xié)調性的、制度化的卡里斯瑪特質(propensity)存在于社會的例行功能運作之中。在社會中,存在著一種廣泛的傾向,即將卡里斯瑪的特質賦予平凡的世俗角色、制度、象征,以及人們的階層或集合??ɡ锼宫敳皇侵粫p害社會制度,也會維持或保存它?!蓖ㄟ^定義一種并不必然附著于某個個體身上的卡里斯瑪特質,希爾斯指出,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一種彌散性(dispersed)的卡里斯瑪存在。
在韋伯關于卡里斯瑪的論述中,超越性是貫穿始終的焦點。然而,卡里斯瑪的超越性從何而來?韋伯對這個問題并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沿著卡里斯瑪與神圣世界之間關系的脈絡,希爾斯將韋伯筆下隱晦的聯(lián)結賦予了清晰的定義?!盁o論在他人還是自己看來,個體的卡里斯瑪特質來自于他與人類的生存,以及他所居住的宇宙的某些中心特征之間的聯(lián)系(包括擁有或體現)……中心性(centrality)建立在某種形塑的力量之上,這種力量可以創(chuàng)始、創(chuàng)造、管理、轉型、維持或摧毀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p>
在希爾斯看來,“中心”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它幾乎與地域位置沒有任何關系,而是“價值和信仰領域中的現象。它是價值和信仰的象征秩序的中心。它是中心,因為它是最高的,不可化約的,這種不可化約性被很多人感知到,但卻不能給予清晰的說明。中心區(qū)域(central zone)分享神圣的特征?!薄爸行摹睍匀欢坏南蛩闹苌l(fā)出巨大的吸引力,所有人都天生而內在的有著與中心靠近的渴求,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達到這種狀態(tài)。當某些特定的個體或制度開始建立與中心之間的聯(lián)結的時候,它們就具有了卡里斯瑪的特征。
希爾斯認為,隨著社會形態(tài)的不同,“中心”在不同社會中也有著不同的主題。然而,只要有秩序存在的地方,就有卡里斯瑪存在。希爾斯指出,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社會中,統(tǒng)治者總是想要證明,他們的統(tǒng)治來自于比自身更高的源頭。這個源頭在傳統(tǒng)社會中是某個卡里斯瑪式的人物,而到了今天,則是被卡里斯瑪化的、具有選舉權的公民。
一方面,希爾斯從象征的角度,回答了韋伯沒有解決的卡里斯瑪的來源問題;另一方面,通過將卡里斯瑪視為一種權威特質而非組織形態(tài),希爾斯帶著樂觀而非絕望的心態(tài),將卡里斯瑪嵌入進了日常生活之中。沿著希爾斯的脈絡,十多年后,格爾茲君主權力與神圣超越性之間的關系做出了進一步的考察。正如希爾斯所言,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中,統(tǒng)治者和一系列證明他們統(tǒng)治合法性的象征總是并存的。無論這些統(tǒng)治精英是經過多么民主的程序被選舉出來的,無論在精英團體內部存在著多大的分歧,他們都會用各種故事、儀式、徽章、禮節(jié)不斷強調并證實他們的統(tǒng)治身份。因此,格爾茲指出,任何一種統(tǒng)治權力(sovereign power)都具有內在的神圣性,這種神圣性即來自于與希爾斯意義上的“中心”之間的聯(lián)結。
以三個不同社會中的皇室巡游(royal progress)為例,格爾茲展現了國王如何通過宣告對領土的儀式性的占有,建立起自身與超越性之間的聯(lián)系。格爾茲指出,雖然在看似理性的現代社會中,國王和王冠都已經不復存在,但是,政治權力仍舊需要定義和加強自己的文化框架。王權是被制造出來的,而不是天生的,這是任何社會都極力避免卻又不得面對的事實,只不過在現代政治國家中,權力的人性化(anthropomorphize)進行了更為巧妙的偽裝。在這里,格爾茲對韋伯筆下所描繪的現代社會的圖景進行了反思。格爾茲認為,韋伯為我們呈現的現代社會是一個由理性化的專家組成的官僚制牢籠,但事實并非如此。超越性從來沒有被排除在政治之外,而是以各種形式存在于其中。
“正因為如此,無論我們面對的卡里斯瑪式形象是多么邊緣化的、短暫的或自由漂浮的——例如,最難駕馭的先知,最叛逆的革命者——如果我們想要理解他,理解他的意義,仍舊需要從中心,從先于他們的象征和概念出發(fā)?!比绻f,希爾斯為卡里斯瑪的象征維度提供了精彩但略顯晦澀的理論框架,那么,格爾茲則用跨越時空的生動案例,將卡里斯瑪的象征化和日?;钊霚\出的呈現給了讀者。從出發(fā)點來看,兩人既反對韋伯對支配類型的理想型區(qū)分,也反對在現代社會和傳統(tǒng)社會之間劃出絕對的界線。通過賦予卡里斯瑪更為明確的內涵和更為擴大的外延,希爾斯和格爾茲使這一概念脫去了“非正常(abnormal)”的標簽,成為任何一個社會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現代社會中的卡里斯瑪:林德荷姆的綜合與發(fā)展
與希爾斯和格爾茲類似,林德荷姆指出,在現代社會中,卡里斯瑪并沒有消失。然而,希爾斯和格爾茲努力將卡利斯瑪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而在林德荷姆看來,現代社會的卡里斯瑪仍舊是非日常性的,并且具有強烈的悲劇性色彩。林德荷姆認為,在韋伯之后,卡里斯瑪的研究路徑可大致分為兩種,即心理學的和社會學的。二者都根源于西方哲學中關于激情的討論,從這里出發(fā),心理學的路徑強調卡里斯瑪關系的情感強度,但卻過于關注領袖的人格特質;社會學的方法認識到了群體的重要性,但卻忽略了卡里斯瑪關系中的激情,也貶低了無意識驅動力在形塑卡里斯瑪權威中的作用。
林德荷姆指出,對于卡里斯瑪的研究,應該是這兩條路徑的綜合。一方面,他試圖理解,“在情感上和心理上,參與一個卡里斯瑪式運動對于領袖和追隨者而言意味著什么”;另一方面,他又倡導卡里斯瑪的“情境化”,關注卡里斯瑪式群體與社會背景之間的聯(lián)結。接下來,林德荷姆用當今美國的兩個案例分析實踐了他的主張,即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的“家庭(the Family)”和吉姆·瓊斯(Jim Jones)的“人民神殿(the people's temple)”。
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存在著各種危機和困擾,疏離和異化存在于社會每個角落,人們迫切想要尋找一種新的生活。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在前后十年間,曼森和瓊斯先后領導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在敘述中,林德荷姆展現了這兩個運動的諸多相似之處:首先,從領袖的生命歷程和性格特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