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 濂

2008年6月30日后,全國范圍已停止使用銨銻炸藥。而今年春節(jié)后才來興東二礦上班的李順德卻發(fā)現(xiàn),這里仍在使用。“并且無論是哪種炸藥,包裝炸藥的牛皮紙、炸藥裝箱的紙箱上都沒有印任何標記,完全看不出炸藥的來源渠道。炸藥的質量不好,有一次我拿到的一卷乳化炸藥,后半截都是空的。”

發(fā)生于2010年6月21日凌晨1時40分的河南平頂山興東二礦東井的火藥自燃事故,第一輪官方通報是共造成47人遇難,28人受傷。6月23日又有2名遇難者遺體升井。而之前4月22日發(fā)生在此礦西井的瓦斯突出事故,本應引起上級負責人的警覺,卻因為私了與瞞報,未能引起重視,導致悲劇連續(xù)上演。

遇難者與幸存者

2010年6月23日晚,夜風清涼。白天,有不少興東二礦的礦工聚集在礦區(qū)門口討要工資,十分喧鬧。入夜后,礦工散去,門口煤場的鏟車也停止了轟鳴。間或有一輛公安部門的車駛入大門,車燈打亮四周,可以看到4輛靜伏在門口不遠處的面包車,以及幾堆竊竊私語的人們。仔細數(shù)來,將近30個。他們從七八里外的葉縣遵化店鎮(zhèn)蒲樓村趕來,是井下電工王春漢的家屬或同村村民。此時距官方宣布“救援工作已經(jīng)基本結束”已將近2天。官方通報中稱,6月21日當天有77名礦工領取礦燈,初步確認2名礦工未下井,剩下75人中有47人遇難,28人受傷。2天來,王春漢的家人多次跑了分布在南陽、汝州、魯山、郟縣、葉縣等地停放遇難者遺體的殯儀館,也去了接受傷者的解放軍某醫(yī)院和平煤集團總醫(yī)院,都沒有發(fā)現(xiàn)王春漢。他們相信,親人仍在井下。

從礦區(qū)后墻偷偷觀察救援進程的人不斷送來消息,說里面的救護車已經(jīng)做好了運人的準備。王春漢的兒子王曉光與幾人合計,想在救護車出來的時候,馬上攔住辨認。王曉光剛從鄭州的一所大學畢業(yè),接到消息時他正在當?shù)卣夜ぷ鳌?天來,他在希望與絕望中不斷搖擺,備受折磨。和父親一起在礦上工作的工友證實,6月21日交接班時,他們親眼見到了王春漢,但47具遺體里確實沒有父親。在下井礦工人數(shù)與救出人數(shù)吻合后,王曉光一度感到了救援工作的停止。他曾多次要求礦上能組織人員繼續(xù)搜救,然而相關部門做得最多的卻是一次次把他們從礦區(qū)接回賓館。

此時一位參與救援工作的葉縣畜牧局干部和王春漢的家人溝通:井下的確剛剛發(fā)現(xiàn)一名遇難者,他會被直接送往平頂山殯儀館,家屬可以去那里認領。22點左右,一輛救護車呼嘯而出,王曉光和記者乘坐的面包車緊隨其后。但進入市區(qū)后,因為要等候紅燈,漸漸跟丟救護車。還是另一輛剛剛買來還未上牌照的車,一路闖紅燈,和救護車一起到達市內的殯儀館。

沒有認出親人遺體時的號啕場面,因為沒人說得清這具尸體是否就是王春漢。經(jīng)過嚴重浸泡,尸體已經(jīng)變形。王春漢的工友能想起的2個特征是,王春漢前幾天才理過發(fā),是板寸,他的礦燈編號應該是“電工01”。而眼前的死者頭發(fā)較長,礦燈編號是“10”。在人們討論那究竟是不是王春漢時,王曉光就遠遠地坐在地上,將頭埋在腿中,一言不發(fā)。6月26日上午,DNA化驗結果出來,那確實是王曉光的父親。關于礦燈的解釋是,下井時不一定就會用屬于自己的礦燈,也許哪個好用就拿了哪個。

比起王春漢家,礦工楊繼波的親人是幸運的。他們很早就知道了楊繼波還活著,而且只受了輕傷。

井下的主巷道分東西兩邊,西巷布置有一個掘進工作面和一個采煤的回采工作面,當天共有17人,因為西巷停電,正在搞維修。東巷是2個掘進面和2個回采面,楊繼波和其他5位工友在第一個回采面向主巷道采煤,已經(jīng)采了30m多,還有十幾米就會采到頭。

楊繼波回憶,6月21日凌晨1點40分發(fā)生礦難的時候,他們剛和下午班的礦工交班不久,也就向外拉了三四車煤,放到下山巷的滑煤槽上。沒有聽到任何響聲,他們只是看到黃白交織的煙霧朝工作面涌來,頓時覺得很嗆。楊繼波、劉關偉還有何繡平3人的逃跑路線相同,都是順著一條回風巷跑到了平常運料的軌道巷,想通過和軌道巷相交的聯(lián)絡巷,跑到皮帶下山巷。楊繼波告訴本刊記者:“我一開始還戴著自救器,后來覺得太悶了,根本喘不上氣,到聯(lián)絡巷的時候我就把它扔了。”結果,摘掉自救器的楊繼波就暈倒在聯(lián)絡巷剛剛過了風簾的地方,4h后才自己醒過來。由于煙霧還未散盡,皮帶巷里的運輸帶又占據(jù)了巷道一半的空間,楊繼波一路跌跌撞撞,碰到木頭支架上好幾次,臉上和胳膊上都有傷口。在皮帶巷里又走了200m多,遇見了中平能化集團礦山救援大隊的隊員,這才被急救車送走。之后楊繼波得知,何繡平到了聯(lián)絡巷后返身去找別的工友,不幸遇難。同一工作面的6位工人,只有他和劉關偉活了下來。他說:“大多數(shù)人都是一氧化碳中毒嗆死的,身上沒傷?！?/p>

興東二礦

興東二礦分為東西2個采區(qū),6月21日的事故發(fā)生在東部采區(qū)。2個采區(qū)共有3個井筒,卻不是一般礦區(qū)所布置的一口出煤主井,一口下人、下料的副井和一口風井。雖然兩邊都是興東二礦,也有一個共同的法人代表,名叫蘇套,但兩邊其實有各自的礦長,東邊的叫劉建國,西邊礦長為黃永貴。東西兩邊的主井都兼有主、副井的功能,既輸出煤,也下人、下料。風井是礦井安全出口及專職出風井,位于西部采區(qū),為東西兩邊共用。

東井初建于1998年11月,1999年12月建成投產(chǎn),當初位置并不在現(xiàn)在的地點。從興東二礦的院墻向東南方向200m左右,有一根紅白樁子插在一片松軟的黃土上,黃土掩蓋著一些金屬框架。那就是東井過去的井口。2007年3月,附近的濟南駐軍擴大訓練場地,需要東井停止使用,隨后東井遷到院墻之中。

東井最早的建設者叫李慎先,當初他既是東井的法人代表,也是礦長。像楊繼波這樣的老礦工,都可以準確說出李慎先的名字,“李慎先只干了2年左右,后來礦井幾次轉手,我只曉得老板姓什么,叫不出全名”。

李慎先曾經(jīng)是平頂山礦務局(平煤集團前身)十一礦的礦長。1993年5月8日,十一礦己7采區(qū)17071風巷掘進工作面發(fā)生了瓦斯爆炸事故,并波及相鄰的17060回采工作面。當班有113人在作業(yè),其中64人安全脫險,10人受傷,39人死亡,直接經(jīng)濟損失110萬元。李慎先作為礦長,遭免職,調到了為平煤職工提供療養(yǎng)服務的水庫療養(yǎng)院從事行政工作,之后又去平煤集團天力公司掛職,在那里退休。一位和李慎先短暫共事過的職工告訴本刊記者,退休后,李慎先就拉著十一礦幾位退下來的隊長,建了興東二礦的東井,“平煤集團的職工,退休后如果體力好,搞些小煤窯來掙錢非常普遍。而且如果你和國有大礦的關系好,像絞車、水泵、風機這樣的設備都可以借到,就節(jié)省了成本。假如是懂采礦技術的工程師就更加吃香了,小煤窯的老板會請你當技術顧問”。

根據(jù)資料,興東二礦位于平頂山市東高皇鄉(xiāng)王斌莊村東500m,是隸屬于王斌莊村的村辦集體企業(yè)。王斌莊村的村干部卻說,興東二礦和村子沒有太大關系,只是每年交給村子1.5萬元左右的協(xié)調費。現(xiàn)在的王斌莊村和興東二礦隔著一條馬路,而過去,王斌莊村的舊莊緊臨興東二礦的位置,都在馬路的一側。20世紀80年代中期,舊莊的所在地因為處于平煤八礦的塌陷區(qū),村民得到了補償款,搬到馬路對面重新安家。

因此,興東二礦也在平煤八礦的采區(qū)范圍之內,它開采之前八礦沒有采凈的資源。張業(yè)純說,很長時間以來,國有大礦丟煤很多,回采率不高,“這其中原因很多,比如對礦井的強力開發(fā),年年搞超產(chǎn),或者采肥丟瘦,對煤質差、斷層多、壓力大、水大、瓦斯大的地方不予開采。這樣的結果是,煤礦的服務年限達不到國家要求,小煤礦再次開采也有余地”。

興東二礦開采的是戊組煤層。相比埋藏在它之下的己組和庚組,這種煤灰分高,煤質屬于中等。而旁邊經(jīng)營煤場的王斌莊村民告訴記者,興東二礦出的煤價錢不算便宜,大概500元/t,比別的地方高了100元。

被隱藏的礦難

如果不是這次東井的礦難,興東二礦西井4月22日21時左右發(fā)生的瓦斯突出事故也不會再次浮出水面。5月26日,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曾播放過對興東二礦“4·22”礦難的調查,這是該事件第一次通過正式媒體的新聞播報,而不是流傳于網(wǎng)絡的帖子。遺憾的是,次日的重播也迫于壓力被取消,電視臺官網(wǎng)及新浪網(wǎng)上的視頻也被刪除。

當時從事調查的記者說,他們的新聞熱線從4月22日到23日就接連收到了3位群眾的舉報,分別來自死亡礦工的鄰居、幸存礦工和附近村民。但那時因為有玉樹地震和內蒙古駱駝山煤礦透水事故要跟蹤報道,電視臺并未及時關注此事。進入5月,該記者根據(jù)網(wǎng)絡上匯總出來的一份包括了11名死者姓名和居住地址的名單,經(jīng)過了4天調查,對其中7位的情況進行了核實。記者走訪了名單中另外2位遇難者董要偉和張桂年的家屬,他們都是平頂山市葉縣洪莊楊鄉(xiāng)張集村人。

羅燕(化名)很年輕,今年才25歲。她和遇難時38歲的董要偉相識于廣州打工期間,當時董要偉已經(jīng)結婚,妻子和2個孩子都在張集村。羅燕和董要偉去年回到村上,董要偉和妻子離婚,卻也未和羅燕正式辦理結婚手續(xù),盡管兩人已經(jīng)有了孩子。也因為如此,在賠償款的分配上,羅燕帶著孩子只拿了不到1/4。出事那天,董要偉和大哥董光要都是晚班,從16點到零點。兩人并不在一個工作面,董光要逃過一劫。羅燕告訴本刊記者,和礦上進行一次性私了的賠償金額更高,他們很自然地選擇了這種方式。他家和張桂年家都得到了80萬元的補償。因為董光要也在礦上上班,他還爭取到了10萬元的“跑事費”,張桂年家只得到了額外的3萬元。與巨額私了費相對的是這回東井礦難后政府提供的賠償數(shù)額:喪葬費、一次性工亡補助金和供養(yǎng)親屬撫恤金相加,約為26.4萬元。

盡管“4·22”礦難可以從礦工、村民以及少數(shù)幾位受害者家屬口中得到證實,但大多數(shù)家屬在拿到賠償金后,都選擇了保持沉默。記者在平頂山新聞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應對群眾舉報,今年5月18日,平頂山市衛(wèi)東區(qū)核實舉報興東二礦問題的工作組發(fā)布了核實后的情況說明。說明中稱:“2010年4月23日17時許,我區(qū)接到媒體反映,衛(wèi)東區(qū)興東二礦井下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區(qū)委、區(qū)政府對此舉報事件高度重視,成立了核實工作組,于4月23日接舉報第一時間趕赴該煤礦,經(jīng)過現(xiàn)場核實,入井勘察,興東二礦主、副、風井井筒及井架完好無損,無爆炸沖擊跡象,風井風機(主扇)運行正常,井下各種氣體參數(shù)正常,防爆門完好無損,也無爆炸沖擊現(xiàn)象,井下未發(fā)現(xiàn)人員傷亡,初步認定無瓦斯事故發(fā)生,并向有關方面做了匯報?！痹谶@則說明中,“瓦斯突出”被“瓦斯爆炸”的概念偷換。一位曾經(jīng)在西井做工的工人告訴記者,西井發(fā)生的只是一個工作面的瓦斯突出,造成該工作面的人員窒息而亡,并未發(fā)生爆炸。

這位工人也證實,“4·22”事故之后西井就停止了生產(chǎn),礦工都被解散回家。而和西井相連、共用一個風井且同屬一個法人代表的東井,本應在此時停止生產(chǎn),進行安全隱患的排查,卻繼續(xù)出煤。5月2日,衛(wèi)東區(qū)區(qū)長云建軍、副區(qū)長潘震帶領區(qū)委組織部、政府辦、監(jiān)察局、安監(jiān)局、地礦局的負責人深入轄區(qū)內的煤礦進行安全生產(chǎn)工作檢查。區(qū)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余燕卿、區(qū)總工會主席趙建國作為興東煤礦的分包監(jiān)督人,也在檢查人員之列,和區(qū)長一行共同到興東二礦實地察看。礦工李順德告訴記者,礦上應對區(qū)里的檢查,不用做任何準備,因為區(qū)領導都不下井,只是在地面轉一圈。而對付隨時可能到來的更高一級別的檢查,礦上對許多能看出生產(chǎn)痕跡的地方都做了偽裝?！氨热缇苌咸燧喌乃闹?包了一圈藍色的彩鋼瓦,這樣就看不出天輪在轉動、井口在出煤。礦區(qū)有2個煤場,靠外的一個是空的,煤都儲藏在里面較為隱蔽的那個。更高級別的領導會下井,我們就把通往采煤工作面的巷道用木料和土堵住,上面掛個‘禁止入內的牌子,然后在井下裝作在搞維修,而不是采煤?！迸d東二礦的采礦許可證只到6月。進入6月后,興東二礦繼續(xù)打著“維修”的名義采煤,甚至在6月7日,區(qū)政府對該礦實施斷電后,礦長劉建國仍然私自接通電源組織生產(chǎn)。李順德說,6月份實際只有下午班和晚班2班工人在勞動。一來是因為早班包工頭陳豐手下的工人總抱怨工資比其他2班給得少,大部分不干回家了,早班就被取消了,二來也是白天上班太引人注意。此次事故后,平頂山市委常委會對云建軍、潘震、余燕卿、趙建國4人做了免職處理。

李順德說,一直以來,他都對興東二礦井下作業(yè)的安全頗為擔憂。他剛來的時候,曾經(jīng)和礦上的管理人員吵過一架。“因為風筒布壞了,風機送風時只有少量的風到達工作面,我們覺得又熱又悶,也很怕瓦斯的濃度會增高。”談到這次的炸藥自燃事故,李順德說:“炸藥庫里曾經(jīng)堆放有2種炸藥,一種是乳化炸藥,還有一種是粉末狀的銨梯炸藥。”

根據(jù)《民用爆破器材“十一五”規(guī)劃綱要》和國防科學技術工業(yè)委員會、公安部《關于做好淘汰導火索、火雷管、銨銻炸藥相關工作的通知》(科工爆[2008]203號文)等文件的要求,2008年6月30日后,全國范圍已停止使用銨銻炸藥。而今年春節(jié)后才來興東二礦上班的李順德卻發(fā)現(xiàn),這里仍在使用?！安⑶覠o論是哪種炸藥,包裝炸藥的牛皮紙、炸藥裝箱的紙箱上都沒有印任何標記,完全看不出炸藥的來源渠道。炸藥的質量不好,有一次我拿到的一卷乳化炸藥,后半截都是空的?！?/p>

炸藥堆放在主井下去直走后再拐彎的一處硐室里,硐室約5~6m2大小,2m多高。正規(guī)炸藥硐室的設計是,硐室會被安排在離主、副井不遠的地方,由副井進入的新鮮風流經(jīng)過硐室,再從硐室所在巷道的另一端,通過一條與它交叉的巷道從主井出去。這樣的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興東二礦是缺乏的,而通過非法渠道獲得的劣質炸藥與較差的氣流循環(huán),都有可能是炸藥發(fā)生自燃的原因。

(本文轉載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0年第27期,本刊略有刪節(jié)。現(xiàn)場圖片由新華社提供)

編輯 余茂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