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馬東旭
煙霧纏繞,在塵世,他尚未修煉成佛,級別處于凡間。
風(fēng)一樣柔軟的身子,無人招架,手執(zhí)一串串的面筋,在炭火上熏烤,翻來覆去,像翻來覆去的蛻變,升華,或者死。他以低音吆喝,怕驚動市容。他的淚還沒有碎完,即使碎完,只屬于自己,不屬于來來往往的人群,或沒有血絲的城管。作為佛家弟子,他是有罪的,本質(zhì)上接近于俗,取證于以食為天。
空蕩的小村,燈火不明。母親在自己合十的手掌上,落下淚水。
大風(fēng)吹過了東平原,吹過顱骨中的縫,黑夜的冷。它無視人類的愛與恨,背叛了秋天。
申家溝的玉米提前墜落,大面積倒進雨水。秋天內(nèi)外,剩下荒涼的海,浸泡身子、古陶,一些谷物霉變。苦難洶涌,我的頭蓋骨開始松動,像刀口走過。
允許他低一些,黯淡一些。
秋天來了,再允許他凌亂一些,一個人游走于人間,天下是茫然的。風(fēng)吹起時,身子傾向凋零,有落花的感覺。他沒有馬匹和高粱酒,遇到黑夜,抱住落葉,抱住自己的江山,設(shè)立界碑,圈地為王,像宋朝一樣蜷縮,附屬于金,不反對割地求和,暫且有小國寡民的意識。是否心懷天下,借機北伐,尚待進一步考察。他躺在一個人的漩渦,眼睛里沒有燈紅,也沒有酒綠,像南宋隱逸的詞人,設(shè)下圈套,或暗語。
秋天略帶頹廢。冷,開始侵襲。
這個人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攜帶大量的廢瓶子,身體傾斜,恰好構(gòu)成卑微的姿勢,向著垃圾桶,服從于胃,對著洶涌的人群,沉默不語,眼睛干涸,像個剃度的人無視于天上掉落的秋葉,和紅男綠女保持著隔世的距離。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雨水濃重,閃亮的果子開始受難,腐爛,發(fā)霉。
父親躲在如豆的燈下,咕嚕咕嚕抽著水煙,一頭蘆葦花在燃燒。
這是第七次寫到麥子,站在痛苦的芒上,沒有歌唱,沒有金黃的蜜語,閃電般的美好。
只有大風(fēng)吹動的平原一無所有,和申家溝,像一枚尖銳的釘子,闖入肉體。
他抱著東山,抱著東山上的一棵麥子,一棵貧窮的麥子跪下。
背井,把先祖的名字刻在桃木上,把又瘦又弱的村莊拋給雨水。任憑兩手空空,悲痛時不出一粒細小的鹽。一路上太陽飛過,黑夜飛過,野獸飛過。風(fēng)把身子吹向東又吹向西,吹向南又吹向北,落腳在平原:旱三年,澇三年。
苦難不遠,虬枝滾遍肉體,拔不出的一根成了深淵,流出屈辱的淚滴。最終曾祖父死在了那里。骨頭在半尺厚的黃土下,化為一團冷霧,上升,恰似東山山上的月,輕輕走過最高峰。
他的聲音低下來,在申家溝成為隱喻的一部分,不能被陽光照亮。
他以狼毫蘸著淚水,寫下三百年的疾苦,和幻想。寫下一涌再涌的陣痛,趾骨上露出的紅與白。寫下明月,瓦當(dāng),篤定的荷。寫下一行行圣潔的光,支撐肉體。寫下寒露,霜降,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冷。寫下麥子揚花,抽穗,大地上的五谷喂養(yǎng)生靈。寫下“逆”,美好或溫暖。
最后他撥開霧,寫下一枚橘子的內(nèi)部的真,及螞蟻。
這么多年,一個人在貧瘠的潮濕里潛水,翻來覆去,缺少氧,和丁香花開。不沾染煙火,任刀法零亂。
姐姐,我多么愿意活下去,到田壟走走,收藏秋天的莊稼與糧食。回望祖墳上的草,草尖上的露珠,露珠里的光,歸于自然。挑選最小的矢車菊陪我去遠方,拽刀北上,飲馬河洛,進入水調(diào)歌頭的流浪生活。
直到飛雪連天,寂寞成災(zāi)。一頭栽下去,不再醒來,不再喊生命中的疼。
江湖上的他,只是個傳說,像一道暗,或閃爍的桃花,保持沉默。
颮線突襲時,整個豫東平原晃了晃,所有的房屋斷裂,炊煙停止飄裊。一群亡靈在天堂口回望的姿勢,足以讓申家溝的疼汩汩不絕。
女人處于夢魘。
他穿上黑衣,配上淬了劇毒的針,充當(dāng)俠客,把喂養(yǎng)生靈的莊稼托付于春天,把自己托付于水,救贖申家溝。他帶領(lǐng)詩歌里的十萬個句子,風(fēng)起云涌,頭上長滿大片的雪。河流回到春天,與愛。流落他鄉(xiāng)的桃花,像災(zāi)民,撤回春天。他的臉上煙火明滅,隱于梵音,而大地拒絕發(fā)言,返回低音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