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北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我家客廳的墻壁上顯眼地掛著一把東洋軍刀,纏絲銅柄、黃銅刀鞘,鞘上還鑲嵌著幾塊似玉的大理石,父親偶爾拔出刀來擦拭,只見那刀刃的鋒口寒光閃閃,似乎在述說著一段不平凡的往事。
“這刀是從哪兒來的?為何父親如此珍惜?”我們兄妹幾個常常如是疑問,稍長,方從父親口中得知,這把刀和他床上那張疊得四棱四角的日本軍毯,皆是1945年10月,他作為接收臺灣的中國軍隊的一員所得的紀念品。
黃埔十四期畢業(yè)的父親抗戰(zhàn)時曾參加過宜昌會戰(zhàn),抗戰(zhàn)勝利那年,他正就讀陸軍大學二十一期。8月底,陸軍大學校長陳儀被國民政府任命為臺灣行政長官,他著手組建赴臺受降的軍隊。出于讓自己的學生鍛煉和實戰(zhàn)考慮,父親以及他的同學便“近水樓臺先得月”,入編接受隊伍。
10月上旬,中國接受部隊的3個師、2個飛行大隊、20艘軍艦,陸續(xù)開赴臺灣參加接收。父親和他的同學作為“近衛(wèi)”部隊,10月24日,隨陳儀從重慶飛抵上海,25日又從上海飛抵臺北。“一輩子也沒見過如此激動人心的時刻!”很多年后說起那日的情景,父親仍是淚光閃閃——陳儀步下飛機舷梯時,軍樂大作,歡呼聲、掌聲此起彼伏,國旗、彩旗上下翻飛……與此歡樂相對照的是,離飛機百米遠的一角,站著一排神情沮喪的日本人,那是安藤利吉為首的日本軍政頭目。當看到陳儀面露勝利者的微笑向他們走來,這些昔日耀武揚威的“占領(lǐng)者”們一個個低眉垂頭,顯得十分尷尬。 由于在外值勤,父親沒能親歷第二天上午9點在臺北中山堂舉行的受降典禮,不過,在場同學轉(zhuǎn)述的一個細節(jié)卻讓他記憶猶新——即安藤利吉用毛筆在投降書上簽名時,因心情過于緊張及羞言戰(zhàn)敗,在記者閃爍的鎂光燈下,其手指顫抖不己、難以握筆,竟重復(fù)了好幾次才勉強簽畢!
“在臺灣接受期間,最令人感動的就是臺灣民眾那種高漲的愛國熱情!”據(jù)父親說,那些天,臺北市40萬人不分男女老幼,皆盛裝而出,歡歌笑舞,夜以繼日地舉行慶祝大游行。人們除了張燈結(jié)彩之外,還沿街搭起了牌樓,上面大書特書“慶祝臺灣光復(fù)”、“歡迎國軍赴臺”等等。有的人甚至還在家里設(shè)立了香案,以此告慰祖先:“臺灣己回歸祖國……”盡管因多年的殖民統(tǒng)治,很多人都不會說中國話了,但只要一提起“祖國”這兩個漢字,就連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也會淚流滿面。
因當?shù)叵雽W國語的人太多,只能操一口不標準普通話的父親竟然也當起了“老師”,他只要一出街,便有臺灣同胞圍上來虛心“請教”,大到牌樓上的標語,小到攤販賣的水果,皆逐字逐句地學發(fā)音,有的還不厭其煩地請他教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等抗日歌曲。 某日,父親偶遇一位會說國語、義務(wù)為接受部隊作翻譯的臺籍中學老師,父親與他交談,得知他的國語竟是家傳的——曾在北京生活過的祖父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又傳給他……雖然這在“地下”傳了三代的國語己不甚標準,但這位臺胞的中國心卻仍讓父親唏噓不己:“法國作家都德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被迫作亡國奴的人民只要牢記住自己的語言,就掌握了打開民族解放之門的鑰匙’……之所以在日據(jù)時代冒著坐牢的危險也要保留國語,是因為我和我的父輩堅信,臺灣終會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
盡管在臺灣逗留的時間很短,但當?shù)刎S富的物產(chǎn)還是給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大陸時,他還特意帶了點水果罐頭,以讓沒有到過臺灣的家人、親友品味寶島之“寶”。
然而,父親卻沒想到,他親自見證回歸的臺灣,以后又與大陸隔海相望了六十年……如今,父親己駕鶴西去,那曾見證臺灣光復(fù)、萬眾歡騰的東洋軍刀和軍毯也隨父親的遠去而遠去,但父親的“團圓”期盼卻是永恒的,兩岸和平統(tǒng)一的那一天,我們幾兄妹定然“家祭勿忘告乃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