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凌云小學(xué)的保育員路小宇的窗簾每天都閉合得很早,后來干脆就再也不拉開,仿佛思想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窗簾也要休息。路小宇的窗簾是墨綠色的,墨綠色的窗簾不分晝夜地懸掛在窗戶上,就像一個人沉默地站在那里,有種說不出的沉重。
路小宇也像窗簾那樣在窗前默默地站著??雌饋硇木w不寧,事實上她在凝神屏氣地等待一個人。她認(rèn)為無論如何在離開學(xué)校之前,這個人應(yīng)該走進(jìn)這扇門,在這個窗簾遮蔽下和她有一次會面。她覺得他和她為這次會面都等待得太久太久了。那個人是學(xué)校管音像教學(xué)的蔣朋良。
學(xué)期末的會餐定在明天下午五點半。就是說明天之后,在正常情況下,所有的教職員工都應(yīng)該離開學(xué)校了。雖然,經(jīng)過期末考評之后,每個人差不多都拿到了聘書,但是,下學(xué)期開學(xué),這些人卻不一定都能見面。因為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各自復(fù)雜的背景,也許再來,也許永不再來。所以,路小宇一定要單獨見到蔣朋良,要從他嘴里得一個來與不來的確信。他來,她就來。如果他不再來,這里即使遍地黃金,她也不會再來了。
是啊,這個遍地黃金的地方,事實上也是一個傷心地。
那年秋天,一個遠(yuǎn)方的親戚無意中透露,沿海的一些民辦貴族學(xué)校,大量地招收有特長的教師,英語、音樂、體育、美術(shù),只要有一技之長,就能拿到五萬以上年薪。這個誘惑對于常年工作在陜南小鎮(zhèn)的路小宇實在是太大了。那時候,她正走投無路。丈夫失業(yè)著,在城里念高中的兒子每周都要錢,父母又衰老,整天唉聲嘆氣,日子過得沒有一絲陽光。
路小宇走得很堅決。她不理會老校長的苦苦挽留,不去看丈夫那張愁苦萬分的臉,也不管婆婆那汪著一包淚水的眼睛,決絕地告別了甜水鎮(zhèn),奔東邊的黃金地去了。
她來到凌云小學(xué)的時候,這里每年一度的招聘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任她怎么懇求,人家只有兩個字:滿員。后來還是先她兩年來這里的音像教學(xué)老師蔣朋良說情,校方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留下她做了保育員。
路小宇是英語教師。她雖然沒什么顯赫的學(xué)歷,卻在老家甜水鎮(zhèn)教了差不多二十年小學(xué)英語。還因為她所在的學(xué)校是全鎮(zhèn)唯一一個開設(shè)英語課程的小學(xué),格外受到上邊重視,她得以常常參加一些重要的教學(xué)改革會議,也就是說,她在老家甜水鎮(zhèn),大小算一個人物。在這里卻沒人管這個。所以,她應(yīng)聘的第一天可以說滿心烏云密布。貴族小學(xué)的顯貴一是體現(xiàn)在學(xué)校的硬件設(shè)施上;二是體現(xiàn)在教學(xué)上;三就體現(xiàn)在后勤服務(wù)上。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對后勤服務(wù)格外挑剔。因此,保育員的工作最難做。因為你不是伺候一般人。你伺候的是一群小皇上。校長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點。
那天,她在學(xué)校后勤處領(lǐng)了班上34個孩子的小涼席、小毛巾被、小枕頭、小板凳、小臺燈等等,一大抱一大抱往學(xué)生宿舍抱去,開頭的幾趟還算順利,后來就有些狼狽,不是掉了枕頭就是掉了被子,每走幾步就要彎下腰來撿東西。最后那趟,一個小石子兒絆了腳,滿抱的涼席嘩啦散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真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場。這時候,忽然有一雙大手伸過來幫她撿涼席。她抬頭一看,正是那天幫她說情的蔣朋良。這個普通話里夾雜著濃濃山東口音的蔣朋良,是一個有些羞澀的中年漢子。長臉闊嘴,鼻子挺拔,使她聯(lián)想到《水滸傳》里的梁山好漢。梁山好漢三兩下?lián)炱鸬厣系臎鱿е妥?,一邊說,別著急嘛,一次少抱兩床就好了。
路小宇說,下午學(xué)生就要進(jìn)校了。說著,不知怎么的滿心委屈,淚水就汪了滿眼。正好被回頭的蔣朋良看見。蔣朋良說,在外邊可不能這么脆弱啊,你得堅強(qiáng)一點。
到了學(xué)生宿舍,蔣朋良說,這么著吧,你在這里收拾床鋪,剩下的我去抱。
那天晚上,他們在市里的小飯館喝了啤酒。蔣朋良請的客。凌云是個繁華的地方,這里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個個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吹寐沸∮钛鄱技t了。蔣朋良說你別這樣看他們。說不定在這里奮斗個幾年,咱們也和他們一樣哩。
這句話使路小宇笑了。這是她來到這個陌生之地露出的第一次笑容。有點兒酸楚,又有點兒自我解嘲的味道。
開學(xué)很隆重。學(xué)校里到處張燈結(jié)彩,處處顯示著貴族學(xué)校的勃勃生機(jī)。校長在開學(xué)典禮上說,我們要把工作做到最細(xì)微處,爭取不出一點兒差錯。要讓學(xué)生滿意,家長滿意,社會滿意,要讓時代給我們這些民辦學(xué)校打上一百分。校長很年輕。校長說這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
這番話使路小宇黯淡的心里升起一絲曙光。她安慰自己說,在一個貴族學(xué)校當(dāng)個合格的保育員也不錯。更何況,還有豐厚的薪水??墒?,她心里這一絲微弱的光一會兒就被冰冷的現(xiàn)實澆滅了。她班上的一個孩子拉肚子厲害,班主任李立讓她通知家長來接孩子回去治療。學(xué)校雖然有醫(yī)療室,但是孩子們生了病,老師們還是第一時間就通知家長。誰都知道小皇帝們金貴,生怕有什么閃失。因為孩子拉個不停,在等待家長到來的時間,路小宇要不停地扶她去衛(wèi)生間,也就不停地穿鞋脫鞋。好不容易等到家長來了。家長卻是滿臉的不高興。那個穿著漂亮的紫色吊帶裙的女人,眉頭蹙得像遠(yuǎn)處黛色的山巒。吵嚷著說,看看,你們保育員是干什么吃的?我們出那么昂貴的學(xué)費送孩子到這里來,圖的就是“貴族”兩個字,可你看這算什么貴族,鞋都穿反著。這樣怎么走路,這不成心要把孩子摔死么!
路小宇這才看見,孩子腳上穿了鴛鴦鞋。她立即窘得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幸好蔣朋良下課從這里經(jīng)過,連忙進(jìn)來幫著把孩子腳上的鞋換過來,一邊給家長陪著不是,說請多包涵吧,多多包涵,小路老師剛做保育員,她會注意的,以后絕不會再出現(xiàn)鴛鴦鞋了。
那家長更生氣了,什么,剛做保育員,我們出了那么大的價錢,學(xué)校為什么不請有經(jīng)驗的保育員?
仿佛被人家問住了,蔣朋良一時語塞,不知道再說什么好。還是那孩子懂事,說媽媽別鬧了,路老師對我很好呢,我拉肚子把她衣裳都弄臟了。咱們趕快上醫(yī)院吧。家長這才罷休。但臨走還氣哼哼的剜了路小宇一眼。
家長走后,路小宇一屁股坐在孩子的小床上,蔣朋良拍了拍她的肩膀,路小宇下意識想抓住他的手,但他匆匆忙忙上課去了。路小宇看著他那匆忙的背影,忽然就有些失落。好在蔣朋良是個細(xì)心的人,晚飯的時候,蔣朋良主動端著自己那份套餐湊到她跟前來。餐廳的氣氛有些清冷。偌大的餐廳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慢騰騰吃著面前的飯菜,看起來也都缺乏進(jìn)餐的熱情。這情景和優(yōu)雅潔凈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原因是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將飯菜打回宿舍去吃。仿佛吃飯是一件尷尬的事,所有人都極力回避著。蔣朋良沒話找話:哎,你看,多浪費,這么好的環(huán)境沒人來享受,可惜!可惜!路小宇說就是。路小宇左顧右盼,也沒話找話,她用下巴示意遠(yuǎn)遠(yuǎn)坐在角落的那位女教師說,天下竟有這么漂亮的人兒,看起來很年輕啊。她是誰,教什么的?
蔣朋良說,她是白皓月老師。教英語,和你一個專業(yè)。別看她年輕,可是這里的元老級人物,有七年教齡了,學(xué)校開辦時就來了。不過,和你的遭遇一樣,她剛來時也是沒有教師崗位,做了三年半保育員哩。
路小宇驚道,做保育員她愿意?這么優(yōu)雅的人兒,哪里找不到好工作。
蔣朋良說,好工作可能有,但工作又好年薪又高的工作可不容易找到。何況有些人天生就是做教師的料,別的工作不適合。
路小宇又問,你了解她嗎?
蔣朋良說,知道一點兒。她力氣小,常常央求我給她的自行車打氣。
路小宇好奇道,她騎自行車做什么?
蔣朋良嘆了口氣說,她騎自行車到周圍的村子里做家教掙外快。這個人啊,就應(yīng)了那句紅顏薄命的俗語。她的未婚夫患了一種怪病,隨便摔一下,就會骨折。據(jù)說這種病的比例是十萬分之一,治療費用非常昂貴,而且治愈的可能性很小??墒撬恢睕]有放棄。據(jù)說北京上海的醫(yī)院都跑遍了。她真是不要命,帶了好幾個家教哩。除了吃飯上課,你基本上都看不見她的人影兒。
路小宇唏噓感嘆,啊呦,這樣??!
蔣朋良說,不過她可頑強(qiáng)了。非常非常頑強(qiáng),安安靜靜的做事,沉穩(wěn)得像一棵樹。蔣朋良說著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窗外那棵碩大如蓬的梧桐樹。梧桐是凌云小學(xué)的校樹,有男人手掌那樣肥厚的葉片,樹桿青漉漉的泛光。學(xué)校為了營造獨特的教學(xué)氣氛,在樹上掛了口銅鐘,出操、上下課、開飯、晚自習(xí)和熄燈都敲鐘為號。
路小宇說,是鳳凰吧,你比喻得不恰當(dāng)。
蔣朋良笑了笑,說,鳳凰也行。你可別說,學(xué)校為什么在校園里種植這么多梧桐,還把梧桐定為校樹,也許就有招鳳凰之意吧。你忘了,那天校長在開學(xué)典禮上說的,他要把全國小學(xué)教育方面的精英人才都吸引到這里來,辦一流的學(xué)校,培養(yǎng)一流的少年英才。
他們就一齊笑起來,這么說,咱們都是鳳凰呢。
民營學(xué)校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環(huán)境。說它特殊是因為這些看起來整天在一起共事的人實際上心靈的距離都很遙遠(yuǎn)。這些人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互相不知道底細(xì)。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很敬業(yè)。因為誰不好好干,一學(xué)期結(jié)束之后就可能拿不到聘書。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都很神秘,每個人都緊緊地包裹著自己。年薪多少?節(jié)日有沒有拿到紅包?為什么拋家別舍的來到這里?一般是絕不透露的。但是,卻特別容易結(jié)成小團(tuán)體,誰跟誰對路了,轉(zhuǎn)瞬就成為知己,互相關(guān)照,互相呵護(hù),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又美好又凄涼。
路小宇和蔣朋良自然而然就結(jié)成了這種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在路小宇方面是更為強(qiáng)烈的。記不起來是從哪天開始,只要一天看不見蔣朋良,她就失魂落魄的。似乎,她跟這個陌生環(huán)境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蔣朋良。她把這個感覺告訴蔣朋良。蔣朋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她說你笑什么???你心里不是這樣的?
蔣朋良搖搖頭。蔣朋良說,你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因為閑的。閑的時間太多,就容易生出憂愁。過去人們?yōu)槭裁窗褢n愁叫做閑愁?假如你一天到晚忙個不停,身體和腦子一樣也不閑著,你就沒這種感25f8776e4fedf2a2cc3e93bba264d63d覺了。
這個話使路小宇很受傷。路小宇暗暗囑咐自己要堅強(qiáng),不可對他人寄希望過高。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蔣朋良并不是有意冷落她。蔣朋良的確很忙。他除了管全校的音像教學(xué),還兼帶著高年級的體育課。似乎,和白皓月一樣,他雙休日也在干著什么掙外快的差事。具體干著什么誰也不知道,也不便問。
有個周末,路小宇去市里逛超市,逛完之后想到海邊走走。海邊正有一艘貨輪在卸貨,人來人往的很熱鬧。她覺得有個背影很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這一看,吃驚得她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原來那人竟是蔣朋良。她隱隱知道他周末在外做事,卻萬萬沒想到他在干這個。說實話,他們這些拋家別舍走天涯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為了那份高額年薪(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人是因為別的原因,比如說受不了上司的氣負(fù)氣出走,或者一般意義上的就業(yè)等)??墒?,沒有誰會為了錢玩命地干苦力。
路小宇顧及著蔣朋良的自尊,沒有打擾他。但她不由自主地躲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眺望蔣朋良。她看見他每一次扛大包的東西上肩時都很吃力,上岸時腰彎得很低,放下東西之后努力的伸一下腰,甩幾下胳膊,然后又迅速的再向貨輪走去。隔著這么遠(yuǎn),她都能感覺到那種辛苦。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
那天黃昏他們見面,路小宇幾次想問問這件事,但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住了。她知道別人不愿意說的事一定有不說的理由。聰明的女人應(yīng)該不做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蠢事??墒牵搅讼乱粋€周末,她還是忍不住了。不但忍不住,她還烙了軟餅,炒了青椒肉絲送到碼頭去。仿佛只有這么做她才能心安。
她是中午十二點半去的。蔣朋良看見她時有點吃驚,繼而卻笑了,說道,看來什么事都瞞不過聰明人啊。哎,你是怎么找來的?我在這里干了快兩年了,學(xué)校沒一個人知道。
路小宇說,我怎么知道的!才不告訴你!你有事都不告訴我的。
他們走到離人群很遠(yuǎn)的地方,在一棵大榕樹的背后坐下來。路小宇打開塑料布,擺上菜肴。蔣朋良看見,有軟餅和青椒肉絲,還有鴨脖、牛肉和啤酒。不由叫道:好奢侈啊,我平時可只吃得上菜夾饃,渴了,最多能喝瓶礦泉水。
路小宇打開兩個罐裝啤酒和他干杯,說,為了天涯相識!
蔣朋良舉起酒杯說,好,為了天涯相知!.
喝著,吃著,自然而然就說起了各自的家事。原來,蔣朋良有個關(guān)系復(fù)雜的大家庭,有自己的父母和養(yǎng)父母,有妻子的父母和養(yǎng)父母,還有妻子的外婆和鰥居的舅舅,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住在他們家里,就靠著蔣朋良兩口子微薄的工資過活。蔣朋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來打工的。
路小宇唏噓道,好奇怪,怎么你和妻子都有一樣的家庭背景。這也太巧合了吧。
蔣朋良說,不是巧合。我倆都出生在沂蒙山區(qū)的多子女家庭,她家因為女孩子多把她給了別人,而我的情況恰恰相反。我們好不容易長大了、工作了,父母們卻又老又病,先后都只好接到縣城里住,這樣看個小病小痛的畢竟方便些。
路小宇說,真是服了你們了,有勇氣把那么多老人攏在一起照顧。那家里不成了敬老院了!
蔣朋良說,可不是敬老院嘛!也是沒辦法。她的兄弟姐妹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比我們條件差。我們怎么說也是上過大學(xué)的,理應(yīng)比他們多付出。蔣朋良舉起易拉罐和她碰碰,哎,別光說我,你的情況怎樣,為什么出來?
路小宇說,我嘛。我是找不自在。覺得山里憋屈。誰知外邊也一樣憋屈。
這次談話之后,路小宇覺得他們的心靈距離近了許多。平時雖然沒機(jī)會來往,但有事沒事每天總會通個電話互相關(guān)照幾句。而路小宇最盼望周末。周末她就有機(jī)會在小廚房里展示一下廚藝,有理由帶上飯菜去海邊看蔣朋良。盡管蔣朋良一再婉拒、一再表示歉意,她還是要這么做。蔣朋良沒有辦法就任她去做。他偶爾也會回報她一下,犧牲上半天時間,帶她沿著海邊的沙灘漫步。綿軟的沙灘在腳底下鋪開,海浪舔舐著腳踝,海風(fēng)輕撫著面頰。蔣朋良小聲哼起沂蒙小調(diào),路小宇會迎合上去,形成輕輕柔柔的男女二重唱。一會兒,路小宇又哼唱起《回家》,蔣朋良也會輕輕的迎合上來。那種感覺又自然又美好。
走啊,走啊,恨不得腳下的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
路小宇的性情開朗起來。有時候,她會主動跟其他老師接觸,見了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也不像以前那樣怯生生的躲開。有個周末,她還包了餃子給白皓月送去。一向不大跟人群接觸的白皓月破天荒地跟她坐在操場上聊到新月兒升上天空。她還在工作上動了腦筋,做了一回家訪。每天兩次上課時站在門口目送孩子們?nèi)ソ淌遥⒆觽兿抡n回來,她站在門口迎接。她的創(chuàng)新,還受到了學(xué)校的表揚(yáng)。蔣朋良很是贊賞。他說他就喜歡積極向上的人。
一天,路小宇正在操場上給孩子們曬被褥,白皓月突然笑盈盈走來,對她說,我的簽證終于下來了。我就要走了。
路小宇說,什么簽證?。?br/> 白皓月說去美國的簽證,辦了三年才辦下來。這下好了,他有救了。
路小宇知道她說的他就是她的未婚夫,便問道:你要帶他到美國去治???
白皓月說是的,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要把他的病治好。
路小宇說,你真幸福。能這樣忘我的愛一個人真幸福。
白皓月說,是的。我也認(rèn)為自己是最幸福的。白皓月忍著眼里的一包淚花,望向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天宇很藍(lán),朵朵白云就像海上的片片白帆,空靈靜美得有些不真實。白皓月的目光久久地沒有收回來。仿佛那里就是她安寧靜好的家園。其實,這是她固有的癡態(tài)。自從結(jié)識她,路小宇看見她差不多都是這個癡癡的神態(tài)。
路小宇又問,哪天走?
白皓月說,就這個周末。車票都買好了。
路小宇就走去對蔣朋良說,這個周末你能不能停工一天???白皓月要走了,我們請她吃頓飯吧。我來包餃子。我們那里送人出遠(yuǎn)門,都是吃餃子的。
蔣朋良說好啊。白皓月要走我肯定送她。這個癡情女子??!也不知道去美國能不能治好她未婚夫的病,她卻把自個兒的一切都搭上了。據(jù)說,她把爸媽給她準(zhǔn)備做嫁妝的房子都賣了。
路小宇嘆道,一個人能這樣,其實也是幸福的。
這樣,這個周末就充滿了暖融融的氣氛。蔣朋良到鎮(zhèn)上去買菜,路小宇在家里和面搟餃子皮,白皓月高高興興騎著自行車去給學(xué)生上最后一課。
送她出門時路小宇說早點回來吧。推著車子的白皓月回眸一笑,點頭答應(yīng)。那楚楚可憐的樣子簡直令人心疼。路小宇不由說道:皓月,你可真美!
正好蔣朋良買菜回來,他的自行車在她們面前“吱”的一聲停住,他一只腳在腳踏上,一只腳踩在地上,說道,白老師,我看你就不必去上課了吧,反正要走嘛,多上一次課也沒有意義,不如多留點時間咱們好好聚聚。
白皓月說,正是因為上了半截子課,我心里很不安。必得去上這最后一課,給家長孩子解釋解釋。說著騎車要走。蔣朋良說,哎,你等等。說罷,將自己的車子撂倒一邊,跑去拿了氣管和抹布,給她的車子補(bǔ)了氣,又擦得明光錚亮,試著騎了一圈才交到白皓月手里,叮囑道,早去早回嗷,時間不多的。
白皓月嗯了一聲,又是那樣楚楚動人的回眸一笑。
蔣朋良沖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搖頭嘆息:怎么紅顏總是薄命哩!
他們進(jìn)屋后就認(rèn)認(rèn)真真的捯飭那頓飯。說的包餃子,細(xì)心的蔣朋良還是買了鴨脖、牛肉之類的小菜,還買了一瓶干紅。一個同事要走了,怎么著也得喝幾杯吧。路小宇煲了個烏雞蓮子湯。她認(rèn)為像白皓月那樣精致的人兒,只有高營養(yǎng)的湯才能養(yǎng)得住??墒?,等他們緊鑼密鼓的準(zhǔn)備好了一切,白皓月卻左等右等的不見回來。蔣朋良不斷看表,說,哎呀,再不回來,可就來不及吃飯了。路小宇說,你下餃子吧,我到大門口看看去。
路小宇剛到大門口,后勤上的大卡車轟隆隆跟上來,她急忙往門邊一躲,忽然看見白皓月騎著車子從另一邊向著大門飛馳而來,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聽卡車哧溜一聲猛剎住。再看過去,就是一片血花和司機(jī)惶急扭曲的臉。路小宇奔過去,一看見車輪下的白皓月就尖叫一聲暈過去了。
路小宇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蔣朋良的懷抱里。
冬初的黃昏,即使沿海一帶也有了絲絲的寒意。窗簾嚴(yán)嚴(yán)實實拉著,電爐子明晃晃的,那種讓人筋酥骨軟的溫暖使路小宇一瞬間又迷糊過去了。但一直密切觀察著她的蔣朋良還是發(fā)現(xiàn)她醒過來了。他立即輕輕地?fù)u晃著她,低聲呼喚:小宇,你醒醒,快醒醒!
路小宇終于徹底地清醒了。當(dāng)意識回到她腦海的一剎那間,她又想起了白皓月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止不住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蔣朋良知道,這是受了太大刺激的緣故。一種深深的憐惜從心底泛起,他不由得緊緊地將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說,別怕。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路小宇突然嚎啕大哭,她的淚水恣肆汪洋地在臉頰上流淌,蔣朋良不斷地為她擦去,眼淚還是不斷地冒出來,仿佛那是一眼不竭的泉,永遠(yuǎn)無法止住似的,弄得蔣朋良也眼眶潮潮的。
白皓月的追悼會是在凌云公墓舉行的。學(xué)校派人接來了她的親屬。但是她的未婚夫沒有來,據(jù)說,他知道白皓月出事的消息之后就拒絕治療,呼天搶地的要隨心愛的人而去,家里人怕出事,才沒讓他來。
所有的人都很難過。雖然,大家平時不大來往,但是一個美好的生命突然夭折,大家還是有種唇寒齒忘的悲傷,尤其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最容易觸景生情。校方深知這一點。安葬儀式搞得很隆重。
蔣朋良怕路小宇控制不住情緒,極力勸她不要去。但她堅決地?fù)u搖頭。她說,誰不去都可以,唯我必須去。因為我是白皓月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個見證人。蔣朋良只好扶她去了。還算不錯,路小宇在現(xiàn)場沒有哭得太厲害。但是情緒悲傷,仿佛隨時都可能背過氣去。蔣朋良就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她。直到幾天后恢復(fù)正常教學(xué)秩序,蔣朋良下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路小宇而去。那些日子,下班后他們就在一起待著,或打飯回來,或一起做個簡單的晚飯,好像白皓月把他倆的膽氣帶走了,兩個人都覺得特別脆弱。時間一長,彼此都有些依戀,每天晚上到了必須休息的時間,分別時兩個人都默默不語。路小宇送蔣朋良出門,一句話不說,只拿幽幽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走出門去,看著他在拐彎的地方回過頭來。
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學(xué)校組織教師們到市里看電影——一個前幾年流行過的老電影《情癲大圣》。這個片子反拍《西游記》,戲說唐僧和一個豬臉齙牙的小妖精的愛情。結(jié)局是小妖女變成大白馬陪伴唐僧西天取經(jīng)??吹竭@里的時候,路小宇的眼眶有點兒發(fā)潮,歪過頭去對蔣朋良輕聲說,真想變匹大白馬跟你到山東去。
蔣朋良沒聽清,她湊近他的耳朵重復(fù)了一遍。
蔣朋良說我也是。我也想變匹大白馬跟著你。
他們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忽然又像被火灼了似的松開。兩人的呼吸就有些不均勻了,彼此仿佛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氣氛尷尬起來,片尾柔腸寸斷的主題歌誰也沒聽清。終于等到電影散場了,蔣朋良拔腿就走,在人群里急速的往前擠。路小宇在門口那兒追上他,低聲說,回學(xué)校后你到我那里去一下。
蔣朋良說行。又說,嗷,不行。
路小宇說,我等你。
蔣朋良說行。又說,太晚了。
路小宇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道,記得我等你?。?br/>
蔣朋良沒有去。
第二天沒有去,第三天也沒有去。到了第四天早晨,路小宇焦灼的心都要碎了。她無力地站在那沉默得令人窒息的窗簾背后,忽然想起那個電影里的經(jīng)典格言: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不是兩個人站在對面不相識,而是兩個人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也就在那一刻,像受了神啟似的,她撩開窗簾的一角向外看去,就看見蔣朋良背著個大背包,手里提著兩個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急匆匆走著。路小宇發(fā)了一下愣,眼看他走過“神童”大道,走上通往大門口的路。這時,只見他站住腳步,緩緩回過頭來向她的窗口瞭望。她一把拉開窗簾,大喊一聲“蔣朋良”!卻見他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一剎那間,理智的防線崩潰了。路小宇忽地拉開門要沖出去追他,卻不承想跑下樓梯時和她班上的班主任李立撞了個滿懷,兩人差點兒一齊滾下樓去。
李立說,哎哎,你跑這么急干什么?
她囁嚅說,我,我去送送蔣朋良。
李立說,你去送他干什么!他那么不夠意思。他都退了聘書,再也不來這里了,卻跟大家連個招呼都不打。這種人你最好不要理他。說完,撂下她“蹬蹬”上樓去了,高跟鞋敲得地面打顫。
路小宇靠著墻愣怔了一會兒,然后順墻溜下去坐在樓梯坎上,囈語般嘟囔出幾個字: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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