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年二十有七,有幸生于涇河之畔。內心深處的十里涇河,裹挾過往的懷念,鐫刻著記憶的靈魂。
曾經獨自走在碧波蕩漾的灞河水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泛起無數(shù)前塵往事。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沿著黃河某段上溯至渭河,再上溯至涇河,義無反顧地奔向內心深處的那十里涇河,尋找一種可以立此存照的懷念。這常常讓深思熟慮后的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和踴躍的沖動。嘗試行走于歷史的微末枝節(jié),撿拾瑣碎的意義,這一切似乎成為自我無意識中嬗變的斑駁簡史。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古老的涇河蝸居意境神秘的老龍?zhí)?,無意間流淌出一股恬然的清澈,艱難地掙扎于陜甘高原的溝壑梁峁,一路逶迤婉轉,踉蹌蹣跚數(shù)百余里,不知幾何,甫夾于陜甘之間,便接納了馬蓮河(因其洪水來時兇猛,家鄉(xiāng)人俗稱“馬瓜子”)、無天溝河,偎依似的挾一方厚土,造就三面臨水,四面環(huán)山,位居陜甘兩省,寧(寧縣)正(正寧縣)彬(彬縣)長(長武)四縣之間的古鎮(zhèn)政平——我心中一個重要的地方。再扭頭行走十里,遇突兀山勢,曲折成一“幾”字型,接納侍郎河,又一折,滔滔南去,造就了我的故鄉(xiāng)。從政平到我老家雅店一路,家鄉(xiāng)有“五里河灘,五里灣”的說法,我則時常稱為“十里涇河”。
雅店,先前叫做啞店,顧名思義,便是哪個模糊不堪的年月,某個啞巴在此地開店,被稱作“啞店”,后來避其不雅便更名“雅店”。這倒也沒有多少稀奇,怪的是這三面臨水,四面環(huán)山、位居兩省四縣交界處的雅店北靠甘肅地段有千畝臺地一塊,高出涇河灘五十余米,俗稱小王坪。在鄉(xiāng)村的古老敘述中,周懶王(一種說法為周部族首領鞠陶)。據筆者考證當為鞠陶之父不窋?!妒酚?周本紀》稱:“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碧迫死钐┑摹独ǖ刂尽酚涊d:“不窋城在慶州弘化縣南三里,即不窋城在戎狄所居之城?!焙牖h即今甘肅慶陽縣,其城東山有不窋墓。王坐慶陽的時候,曾路過十里涇河,頑皮的小王(當為鞠陶的一位弟弟,名不詳)因貪山玩水,不聽下人勸阻,縱鞭躍馬,跑在了隊伍的前面,在今天陜甘交接處的車靈寺(當為一地名),遭遇土匪。為爭搶小王脖子上的一個銀項圈,土匪們砍掉了他的腦袋,提著不知去向。安葬時為了有一個完整的軀體,老王命人做了原樣大的純金人頭(估計為青銅)隨身埋葬。在夕陽蒼涼的老土墻根底下,我曾靠著光禿禿的白楊樹,聽到村里的老人們唾沫飛濺,信口開河地說,有了這小王金頭,大概可以買得半個上海城?,F(xiàn)在想起,這大約是一生困守鄉(xiāng)土的他們還不知道上海的房價有多高。如果略知半點,或許他們應該會有另一種說法。
從雅店到政平,一路涇河,依次是孟家灘—李家城—一里灣—清水溝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微小地名,順著時有時無的土路、石子路和自然形成的臺階,曲折串聯(lián)在十里涇河上。這政平雖已淪為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卻有幾分非同凡響。唐代、五代到宋先后為衍州、定平縣的治所,明代設政平驛,清為政平鎮(zhèn),倒也發(fā)生過幾樁趣事。流傳最廣的是,前清,有一舉人姓張,名不詳,人稱“張舉人”,飽讀詩書,飛筆走文,為一時之俊杰,陜甘兩省四縣三十六鎮(zhèn)頗有名望。張舉人高中當年,一片歡喜,名揚故里,即被恩師推薦,做了候補知縣,年過半百竟未實授,著實望眼欲穿。二老離世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無謀生本領的張舉人,生活頓時陷入困頓,大有衣食俱憂的凄涼,卻耐不住這清貧,終日長吁短嘆,滿腔憤懣,怨天尤人。一日大白天在書房讀了幾章孔孟之道的書,便覺得有些勞累,不由得曲肱而枕,趴在書案上睡著了。在迷迷糊糊的境界,土地爺托得一夢說,祖墳風水有礙,實授無望,命該如此,不可強求,唯有口說人(家鄉(xiāng)方言,訛詐的意思)可了卻余生,茍活一世。張舉人覺得一陣嘴癢,猶如蚊子咬了一般,夢醒大悟,于是乎放棄了讀書人的尊嚴,在陜甘兩省四縣方圓百里,憑著昔日的威望和一些特權,靠著口說人,過活了一輩子。臨沒,咽氣之時,實授的圣旨就來了,卻沒有看上一眼,便走了。
一個無所事事的夜晚,在灞河邊的一棟樣式怪異的大樓里,我臨了幾章柳公權的帖子,草草畫了幾筆字,很是無聊,突然翻得李復(宋代)的《移官慶陽過定平縣》,“春郊二月浴蠶時,傍岸溪流可染衣。谷轉城深驚柳暗,地寒春早見花稀。三年厭應西烽爭,千里重隨北鳥飛。若問前籌慚潦倒,欲辭虎帳訪漁磯?!辈挥傻靡魂嚉g喜,原來我那十里涇河竟然早已進入了詩的法眼。當然,對于宦海沉浮的李大官人來說,這十里涇河的行走只是他人生的一次轉場。多少感觸,多少感嘆,自是一種灑脫的言志和含蓄的表白。
政平向北,趟過馬蓮河,上一扇坡便是號稱“天下黃土第一塬”的董志塬。因其民風質樸、善良,曾溫情地救贖過遠來的行乞“逃難人”,流傳著“八百里秦川比不上一個董志塬邊邊”的說法。前清,同治年間曾是陜甘起義回民與左宗棠大軍反復爭奪的地方,流傳著許多腥風血雨的悲壯故事,和著黃土高原的泥土埋藏在深沉的歷史底頁。其久遠的歷史和模糊的現(xiàn)在幾乎不為人知。趟過馬蓮河,上一扇北坡為早勝塬,塬上有一名鎮(zhèn)為早勝,以黃牛和羊肉包子聞名方圓百里。在父親的描述中,早勝牛體質結實,骨骼粗壯,肌肉發(fā)達,耕地有力,拉車聽話,在兒時的記憶中它是父親的理想伙伴。多少年后,在一個細雨過后的早晨,當它來到我家槽上的時候,全家激動不已,我能記得那情形。早勝的羊肉包子皮薄、肉多、油大、味美、奇香無比。外祖父年輕時,血氣方剛,性情剽悍,走南闖北,陜甘四縣,十里八村,能打能戰(zhàn),能吃能干,英雄無比,老年病癱在床,沒有了翻身的力氣,惟對早勝羊肉包子念念不忘。
政平向東,過了無天溝河,上一扇坡便是甘肅正寧縣宮河塬,有周家、宮河、榆林子數(shù)個鎮(zhèn)店,是鄉(xiāng)人賣西瓜、紅薯、柿子常去的主要集市,以大蔥、烤煙著稱。其大蔥栽種之法,一場秋雨一場肥(農家肥),那整蔥足足有父親趕牛的鞭子那么長,有小孩兒胳膊那么粗,名曰“鞭桿蔥”。莖粗肉厚,鮮嫩無比,辛辣脆香,久藏不干,炒湯飄浮不沉,久煮不爛。家鄉(xiāng)年頭節(jié)月,婚喪嫁娶,大事小事,炒菜、做飯必備的佐料和二三月間的主要菜蔬,“鞭桿蔥”必不可少。遠離家鄉(xiāng)的我,事實已經斷絕口福好久了,現(xiàn)在還經常回憶起它的好處。那烤煙是當?shù)馗改腹俚闹匾児こ?,卻在價格收購上年年低于陜西兩縣,于是煙草割據大行,設卡收購。每年冬季,陜甘兩省的販子和煙民與當?shù)卣分嵌酚拢粫r黑天半夜,“走私”盛興。甘省的管轄權利過了一犁之隔的雅店,便毫無作用。偶有公安人員追過“邊境”,常被鄉(xiāng)人強行趕回去。
政平向南,過了涇河長寧大橋,上一扇坡,便是陜西長武縣長武塬,古稱鶉觚,是個文圣武圣的地方。也許是地緣上的關聯(lián)和世代姻親的關系,經常聽來許多故事,涇河灘上“柳毅傳書”是其中之一。在神話和傳說的語境中,“老龍王拙計犯天條,魏丞相遺書拖冥吏”(《西游記》,“夢斬涇河龍王”的悲情演繹之后,涇河小龍王繼位做了涇河之主,迎娶了洞庭湖龍王的女子為妻。這本是門當戶對,無可挑剔的人生開端。無奈這小龍王卻生得性情暴戾,為人樂逸,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婢仆搞在了一起,將一個美麗溫柔的嬌妻趕到涇河灘上牧羊去了。
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
傷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
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難久留
欲將辭去兮悲綢繆
千百年后,涇水長流如斯,美人歸去來兮,飄渺的洞庭深水和無盡的演繹故事傳說不斷,而又留下這凄美哀婉的詩句來作美人受難的最后見證。每每讀起,我總是想到涇河灘上牧羊的龍女,她的美麗善良,她的不幸遭遇。多少年月了,行走在涇河邊上,兒時放羊、拾草、狗刨式的游泳,長大后又在回憶中尋尋覓覓,終竟沒有美人復現(xiàn)。
當然,長武塬上最著名的前賢故事當屬一個叫做牛宏(弘)的官員。他經歷隋朝文帝、煬帝兩朝,官至吏部尚書、上大將軍、光祿大夫,有“澄之不清,混之不濁,可謂大雅君子矣”的贊譽。有這樣一樁趣事流傳甚廣。據說牛宏做吏部尚書時,有位前來拜謁的候選官員名叫馬敞,其人生得相貌丑陋。時牛弘正仄著半個身子吃水果,見馬敞進來也不讓座,行禮之后,也不回,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漫不經心地對左右說:“嘗聞扶風馬,謂言天上下。今見扶風馬,得驢亦不假?!比堑米笥夜笮ΑUl知這馬敞不慌不忙,也不生氣,隨即反嘲:“嘗聞隴西牛,千石不用愁。今見隴西牛,臥地打草頭?!迸:暌宦?,覺得這個年輕人才思敏捷,頗有氣象,便驚身坐起,隨即招呼下人款待并很快授給官職。不過這牛宏身后凄慘,其子孫因謀反被抄家,族人為避禍,不敢姓牛,改姓為曹,取“牛不離槽”之意。至今這牛宏墓尚存,頭枕長武塬畔,橫盤在盆沿似的一塊闊地,腳踩谷底,晴日里可望十里涇河,風水絕好。一年,來了一位知縣是南方人,識得易理,諳熟陰陽八卦,見牛宏墓風水了得,怕出個驚天動地的人物,便借口保護先賢墓冢,在外砌筑了一周磚墻,便是俗語說的“牛進圈”。好端端的風水被破壞殆盡。
事實,在我十里涇河記憶中,爺爺?shù)拇嬖谑顾迂S滿而充實,或者生出一種別樣感情來。爺爺生于乙丑,亡于己丑,八十五歲偶感風寒,一病去了。那時我正在省城尋找自己的夢想,收獲慘淡。清晨母親急促的電話鈴聲將仍在異鄉(xiāng)的我喚醒。急切的聲音告訴我,爺爺病已經很重了。其實我心知肚明,爺爺已不在人世。不然的話,母親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告訴我爺爺病很嚴重。經不住再三盤問,母親終于悲傷地說出了實話。一時失去親人的悲傷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恐慌煩亂之余,竟然沒有流下半點眼淚。也許正如奧維德說的那樣:“噩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而至,霎那間摧毀我們所有的感覺神經,所謂大悲不言痛,即是此種狀態(tài)。然而,巨大的悲痛終于將淚水擠壓出來的時候,它多少會洗去一些哀愁,像化膿一樣帶走爛掉的傷痛?!边@種感覺,后來當一種巨大的抽離襲來的時候,我才感到爺爺確確實實離我而去了。
依稀記得兒時,爺爺為了安慰傷心哭泣的我,在每一個寂寥的夜晚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一個個離奇無比的故事趣聞。那時我聽得癡迷,忘記了痛苦、悲傷。我經常把一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根根梢梢,問個沒完沒了。他有時會在我頭上輕輕一拍,笑著說,你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還問鍋里有幾多米。在大學校園,我成為了一個所謂的文學青年,胡亂地寫出過一些詩歌、散文、小說。奔喪的那段時間,我曾偷偷地在爺爺?shù)撵`前焚燒了一本我之前的集子,借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慚愧的是,現(xiàn)在爺爺已經去了大半年了,以文字為伴的我竟然沒有寫出懷念他的半點東西。
多事之秋的民國初年,那通往政平的十里涇河,幾乎無人居住,至今猶是?,嵥榈氖有〉涝墙俾蛹亦l(xiāng)的土匪必須路經的地方。有后來做了國民革命軍中將師長占據隴東數(shù)年的陳珪璋,有被共產黨游擊隊收編了的李培霄,還有什么號稱“吃大戶”的紅槍隊、頭隊、拳頭隊。那時,站在雅店的臺地上,遠遠的向十里涇河瞧去,閃現(xiàn)過陌生而恐懼的身影,飛一般的迅速流竄而來,可憐的鄉(xiāng)親便做了鳥獸散。土匪們搶東西、殺人、放火、奸淫婦女,無惡不作。他們將有點錢財?shù)娜嗣摰贸鄺l條的,掛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高高地吊起來,用裸粒掃帚,蘸上新榨的清油,點燃熊熊的大火來燎烤。被烤者往往皮掉肉爛,痛苦不堪。
村里有個固執(zhí)倔強的老漢,說:我七十的老人,土匪來了也搶的是有錢人,我瓜跟上跑個啥?一會,從十里涇河來了一桿子土匪,一村人都跑了。老漢沒跑,竟悠閑地坐在院子的老桐樹下曬太陽。時間不大,一個騎馬提槍背刀的土匪見面就是兩個響亮的耳光,打得老漢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兩眼直冒金星。老漢一看情勢不對,二話不說,雙膝跪倒直稱爺爺,連連告饒。土匪也不多說,掄起馬鞭就打。老漢嚇得屁滾尿流,戰(zhàn)戰(zhàn)兢兢,掏出身上僅存的一塊銀元奉上。結果被土匪出門時拴在馬后拖了四五里。幸好土匪有事,急著撤走,才背后一刀砍斷了繩子,把老漢撂在了一里彎的石頭灘上。后來,再聽說土匪來了,過了一里灣了,村里數(shù)他跑得最快。
當然,也有不讓須眉的巾幗。奶奶的一位親戚便名列其中。說,一次來了一伙土匪,一村男人嚇得不敢露頭。奶奶這親戚是個小腳,走路困難,當時悄悄藏在麥草垛背后,卻看見土匪要搶走她家槽上的唯一一頭花叫驢。這花叫驢可是年前她公公糶了兩擔糜子從長武會上買來的,家里勞力不多,眼看著就要種麥了,沒有這花叫驢,可咋辦呀!也許是心里急,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她二話不說,悄悄溜進驢圈,提了一把鍘刀,大喊一聲,狗日的還我驢來,踉踉蹌蹌沖了出去。說這花叫驢正處發(fā)情期,見幾個土匪拉它,以為要去耕種,便扯著脖子,大聲叫喚,一步也不肯向前。眾土匪束手無策,很是無奈,卻沖出來一女人,手里竟提一把明晃晃的鍘刀,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勢。有個光頭的土匪正要上前呵斥,竟被她一鍘背打了一個趔趄。其他土匪一愣,花叫驢掙脫韁繩跑了。土匪一看這女人滿眼兇光,殺氣逼人,手中的鍘刀令人膽顫,便也不去追花叫驢,悄悄溜走了。
那時我的爺爺只有十歲,他一歲上死了母親,四歲上遭遇了著名的民元十八年饉,遭受了說不盡的心酸與苦難,九死一生里撿得一條苦命。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爺,雖說是以熟通《三國》名揚鄉(xiāng)里,卻染上了大煙,貧困的家庭無疑雪上加霜。在爺爺后來含混不清的多次敘述中,我曾撥開那個紛亂不堪的年月,看到幼年的爺爺。他是一個極其孝順,聽從大人話的孩子。每個黃昏降臨的時刻,我的爺爺都要在我的老爺指派下,穿過涇河灘,手里攥著幾個汗腥味兒十足的銅板去政平鎮(zhèn)上的王家鋪子買回大煙制成品——“煙棒子”。多少年后,爺爺還記得王家鋪子的伙計是個啞巴,但心里靈性,賬算得麻利。老板只有一只耳朵,年輕時候遭土匪鬧的。說起來這事情也還有些趣味。年輕的王老板走街串巷的販賣針頭線腦,經過一條深長胡同的時候被土匪用槍指著,搶走了做生意的本錢。這土匪也是個趣人,得手后竟用那木槍在王老板頭上敲打著說:“貨郎,我看你就不是個好慫!”這王老板走州過縣,也是個見過世面的,雖低著頭,這土匪一敲,立馬感覺明顯不對。驢日的,這哪是槍,明明是個木頭疙瘩,心中不由得怒火沖天,和土匪廝打在一起。錢是搶回來了,一只耳朵卻被土匪揪掉了。
那些清貧、苦難、恐怖的年月,涇河川里還有狼群橫行,大雪過后的天氣,它們總是綿延不斷地跑過整個河灣,時常和村里家戶的狗打斗在一起。對于我十歲的爺爺,且不說許多鬼怪的傳說和演繹,就是那土匪、狼群已令人不寒而栗。在通政平的十里涇河,我的爺爺手里提著一根比他還高一尺,足有胳膊粗的槐木棍,作為唯一的防身用具。但是事實上,無論是土匪還是狼群的侵擾,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甚至無法抗拒。多少年后,那種隨影相行的恐懼使他刻骨銘心,已過杖朝之年的爺爺多次含混不清地向我說道:“要是當年有一土匪出現(xiàn),或者遇見一群狼,那可如何是好?哪還會有今天的你們。”這種恐懼似乎伴隨了他們辛勞的一生,作為一種深重的記憶,抒寫在幾代人內心深處和涇河家族史上,蕩漾不息。以至今天,我經常想起十歲的爺爺和那恐懼陰森的涇河。寂寥的行人,石子臺階,泥濘的河灣小路,沒有一戶人家、一點幫助、一絲溫暖。他們瘦小而單薄的身影,無助而令人傷懷。
政平農歷三月三日的廟會(一般唱大戲三天三夜,三月三日這天稱之為正會),很是著名。整個政平古鎮(zhèn),十里涇河,人山人海,熱鬧喧囂。無天溝河上的簡陋木橋,走上去晃晃悠悠,咯咯吱吱,二寸寬的縫子,清澈響亮的河水及其河底血紅的石子清晰可見。盛大的廟會分做東西兩部分。東邊上東山拜神求福,西邊去鎮(zhèn)上逛街看戲。那簡陋的木橋往往是歷年正會的一景。成千上百人從十里涇河,方圓四十里涌來,匯聚在這座不到兩米寬、三米長的小橋上。你要看戲,我要求神,東來西往,互不相讓,擠成一團。雖然這無天溝河清淺,但俗話說二八月水滲骨縫,沒有人敢脫鞋過河。
廟會上,上了年齡還沒有娶媳婦的騷動青年們會蓄意使壞。他們趁著機會擰一把姑娘媳婦的屁股,摸一把姑娘媳婦的奶頭,占些偷偷摸摸的便宜。那樣的場景,大半擰就擰了,摸就摸了,都是過來的人了,誰還把這事看得奇怪?有輕浮不堪的,恰好自家男人不在,見小伙子又長得心疼,偷偷記住相貌,過了橋,躲過熟人,追上去裝作走過,暗暗嘀咕一番。男的便帶女的下館子美美吃一頓,或者在集市上買一件稱心的衣服,不待戲散場,便悄悄鉆進某條溝里做出一段風流韻事來。若是上了年齡的婆娘,正處更年期,心里煩亂,被哪個不長眼色的小伙子,擰了一把屁股,或摸了一把奶頭。這婆娘也不避人,勃然大怒,破口大罵:“你個碎驢日的,老娘幾十歲的人了,奶頭育過的娃比你大都大,你還騷情你媽個×?”甚至有更為潑辣的,劈頭蓋臉一個響亮的耳光,再加一頓兇猛的呵斥,惹得滿河灣的人看笑話,會臊得小伙子恨不得把頭鉆進褲襠里。
當然,也有被擰、被摸了的是未出門(方言,未出嫁)的黃花大姑娘。有的暗暗忍氣吞聲,權當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有的則反應劇烈,感覺身心受辱,一時想不開,接受不了,過了橋,便顧不得許多,一屁股坐在河邊光溜溜的石頭上嚎啕大哭。那傷心,那悲痛欲絕,視之令人同情,聞之令人落淚。嚇得同村來的伙伴圍了一大圈,問東問西,問長問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只是淚水飛濺,埋頭痛哭,半天不言語一聲,急得伙伴直打轉,有老人說怕是路上撞見孤魂野鬼,“怪著了”(家鄉(xiāng)方言撞鬼的意思),脫下臭鞋在身上拍打拍打,便好了。說著剛要動手,那淚流滿面、悲痛欲絕的姑娘開口了:“以后我可咋見人呀!”于是大伙便明白是咋會事了。有知心的伙伴拉著找個人少的場地安慰一番,說解開了,姑娘便抹了滿臉淚水,走人。當然,也有小伙子因此造就了一段姻緣,找了一個好媳婦,結了婚,進了洞房,眾人散去,在被窩里女的才說,某一年在政平無天河的木橋上你在我奶頭上那一摸,我感覺要娶我的人來了?;氐郊液?,種罷西瓜、豆子,我讓我媽托媒人找到你家,結果一說事成了,樂得小伙子心里簡直開了花似的。也有小伙子摸了姑娘奶頭,被人家父兄幾人捉住一頓飽打,著實丟人現(xiàn)眼,只好自認倒霉。
流得一身臭汗,好不容易擠過了無天溝和簡陋的小橋,滿河灣的盡是些套圈圈、照相、算卦、耍雜技的游戲,引來一堆一堆圍觀的鄉(xiāng)親。母親的一個親戚從事一種叫做“搖麻糖會”的熱鬧游戲,引得十里八鄉(xiāng)趕廟會的鄉(xiāng)親團團圍住,水泄不通,儼然一景。現(xiàn)在這種游戲已經不見了。一般,父親帶著幼小的我穿梭在森林一般的人群。因為有親戚這層關系,父親經??梢悦赓M得到一個價值一毛錢的簽。只見白花花的太陽下,母親的親戚晃著一個光閃閃的腦袋,站在一個槐木凳子上,一手拿著十二支竹簽,一手拿著骰子碗碗,先把十二支簽依次賣出去。其中,有十一支普通簽每支收取一根麻糖錢,另一支簽稱“狀元簽”,收取兩根麻糖錢。買到任何一種簽,便取得了“搖碗子”的資格。買“狀元簽”的有些特權,搖碗子時,骰子底面和上面哪一面點數(shù)多,就算哪一面有效。游戲最后十二人中誰搖的點數(shù)最多,十二根麻糖歸誰。搖碗的人飛快地搖著手中的碗碗,嘴里又說又唱,插科打諢,甚至現(xiàn)場發(fā)揮,應時應景,惹得周圍的老少爺們、姑娘媳婦們笑得如同狂風吹過的楊樹條。傳說某年,某村一老太婆剛補了一口雪白新牙,在“麻糖會”上贏了十二個宮河大麻糖。回家一吃飯發(fā)現(xiàn)剛補的牙不見了,跑到政平街道、戲園子、河灣甚至廟上,找了半天沒找到。以為是被補牙匠騙了,還找到人家吵了一架。晚上和男人睡在炕上細細一想,原來都是那“搖麻糖會”惹的禍,平白無故笑丟一口新牙。
通常,父親也被“搖麻糖會”的說唱所陶醉,這可苦了幼小的我。樹林一般的人腿在無情地擠壓,又是腳汗又是塵土。竟有屁股對著我的臉蛋,一個亮堂堂的的臭屁熏得我痛苦不堪。不過那親戚確實本事了得,凡是父親參與的一圈,總能贏回一捆嘎嘣脆的十二個宮河大麻糖。后來我才知道這“搖麻糖會”也可以作弊的。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在報點上照顧熟人,輕而易舉。父親每每贏得麻糖,想來必定是被母親的那位親戚照顧了。
直到現(xiàn)在想起“搖麻糖會”的這種游戲,我都意猶未盡。無意間,一次翻閱某種民俗資料,我竟然看到了關于它的記載,和我當年的記憶竟完全吻合,它的一套辭令尤使我感到親切。
大街十字當中站,麻糖像椽摞成山。
各位鄉(xiāng)親快來看,要吃麻糖請抽簽。
要抽簽,快抽簽,我把抽簽表一番。
一毛錢,值狗屁,當不了莊子買不了地。
不如來搖麻糖會,吃上一飽好看戲。
抽簽本是為了耍,輸輸贏贏沒些啥。
你若抽了我的簽,一輩子是個福蛋蛋;
你若不抽我的簽,妄在人世轉一圈。
老漢抽了我的簽,樂得胡子翹上天。
老婆子抽了我的簽,媳婦孝順聽使喚。
小伙子抽了我的簽,娶下個媳婦賽貂蟬;
姑娘娃抽了我的簽,荷花出水沒彈嫌。
媳婦子抽了我的簽,兩口子好得比膠粘。
娃娃抽了我的簽,靈醒勤快乖蛋蛋。
先生抽了我的簽,教出的學生能坐官。
秀才抽了我的簽,上京趕考中狀元。
當官的抽了我的簽,連升三級往上竄。
大夫抽了我的簽,藥到病除活神仙。
莊稼漢抽了我的簽,一畝地里打八石。
商人抽了我的簽,一日能掙三千三。
腳戶抽了我的簽,一夜能翻十架山。
放羊娃抽了我的簽,羊羔下得擠破圈。
育豬的抽了我的簽,豬脊背長成案板板。
育雞的抽了我的簽,雞蛋下得拿籠擔。
育牛的抽了我的簽,牛如猛虎下了山。
鐵匠抽了我的簽,老君門上顯手段。
木匠抽了我的簽,做起木活賽魯班。
石匠抽了我的簽,鏨石頭好像削削面。
畫匠抽了我的簽,畫出的龍鳳飛上天。
戲子抽了我的簽,一腔拉得山動彈。
吹手抽了我的簽,連吹八天氣不短。
陰陽抽了我的簽,風脈吉兇看得全。
說了這邊說那邊,老兄莫在人后鉆。
瞎子抽了我的簽,月亮底下把針穿。
聾子抽了我的簽,隔山聽著雞叫喚。
拐子抽了我的簽,撂脫拐拐跑了個歡。
啞巴抽了我的簽,他媽咋叫咋言傳。
禿子抽了我的簽,頭發(fā)長成氈片片。
麻子抽了我的簽,臉光面凈不見斑。
癱子抽了我的簽,撈起水擔把水擔。
你走北,他走南,見了麻糖嘴發(fā)饞。
你東來,他西往,見了麻糖涎水淌。
麻糖香,麻糖甜,想吃就來抽支簽。
麻糖油,麻糖脆,你不要嫌我麻搪貴。
自從盤古開天地,誰來抽簽我都給。
孫悟空,抽過簽,豬八戒,“搖碗碗”。
唐三藏師徒把路趕,吃著我的麻糖走西天。
薛平貴出征十八年,麻糖救活了王寶釧。
陳世美沒抽我的簽,銅鍘之下把命斷。
秦香蓮搖了十八點,敢把公主下眼觀。
包拯抽了一支簽,為民除害有肝膽。
梁山伯,祝英臺,七仙女抽簽下凡來。
白娘子為抽我的簽,千難萬險尋許仙。
高文舉抽簽人前站,張梅英后邊“搖碗碗”。
劉備抽簽一輩子,招了孫權他妹子。
關公沒抽一根簽,夜走麥城喪黃泉。
孔明沒抽一根簽,抱恨身死五丈原。
前朝古代暫莫諞,各位還是快抽簽。
就看誰的運氣好,來抽這支狀元簽。
十二支簽都抽完,再“搖碗碗”看點點。
狀元簽,底面觀,哪面點大觀哪面。
上面是個整十點,下面多了兩點點。
十二點,占了先,再請這位“搖碗碗”。
輕輕搖,慢慢顛,心莫跳來手莫顫。
揭開碗碗用目看,老兄只搖了個十一點。
你的十一不相干,人家十二已在前。
大嫂你來往前站,舉起雙手“搖碗碗”。
揭開碗碗仔細觀,大嫂正好十三點。
你的十三記心間,這位小姐往前站。
小姐長得挺好看,模樣乖得像牡丹。
莫羞莫臊莫胡轉,碗碗送到你手邊。
輕輕搖,慢慢顛,但愿小姐中狀元。
揭開碗碗大家看,小姐搖了個十八點,
十八點占了先,麻搪捆子給你掮。
各位看了莫眼饞,要吃麻糖再抽簽。
沿無天溝河狹小的河灘,上得一截小小的土坡,便是人事嘈雜塵土飛揚的政平街道,兩邊全是些土坯房子,下面卻琳瑯滿目,擺滿了陜甘兩省,彬、長、寧、正四縣的貨物、美食、土特產。那時家鄉(xiāng)一帶的蘋果尚未形成氣候,竟然有賣爛蘋果的,挖掉腐爛的地方,號稱“刀削蘋果”,現(xiàn)在想起來不免有些好笑,這種手法竟然和現(xiàn)在房地產商樓盤的廣告詞如出一轍。不過,最惹眼的是雅店的紅薯,糖汁滿身甜如蜂蜜,剛出籠的早勝羊肉包子蓬蓬松松,寸半厚的長武鍋盔泡上油汪汪“血條湯”,肥碩的豬肘子撂在棗木案板上光不留丟,開鍋的羊肉骨頭直撐鍋外,雞肉麥飯、燒雞烤鴨香味撲鼻。油糕、油餅、涼粉、面皮、冷面,小吃攤三街兩行,叫賣聲此起彼落,呼喊聲連成一片。趕會的人扶老攜幼,邀三五個親朋好友,找一家干凈如意的飯食攤子,滋滋潤潤地飽餐一頓,再給家里沒能趕會的帶上些。有愛顯擺的,嘴上的油也不擦凈,似乎在炫耀我吃了燒雞、我吃了早勝的羊肉包子。有頑皮的小孩,不知道家里日子過得艱難,見好吃的就要吃,見好玩的就要玩,大人卻攔擋不住,拿了東西就吃,抓了東西就跑,大人則在后面付錢不及。有氣不過的大人,便在小孩屁股上拍一把,這下子哭聲連天,響了一街道。
突然一聲清脆的梆子聲,鑼敲鼓打,戲開了。用家鄉(xiāng)的方言這時會“洪了”(達到高潮的意思)。多少年后,我用電話激動地向母親描述平安夜省城里人流時還說:“從西大街到東大街,到南大街,再到北大街,那人多得就像政平三月三一樣。”
土街的中部東邊有一個豁口,進去便是戲園子,一座古色古香但已十分破敗的戲樓坐南朝北,對面曾有一座廟宇,供東山上的眾神下來看戲,后來成了學校。廟會期間,孩子全放了學,湊個熱鬧。旁邊還有一個土臺好似觀禮臺一般,斜對戲樓,是兩省四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戲最愛占據的位置。臺上是盛行于陜甘兩省的秦腔大戲,唱戲第一晚上俗稱“掛燈”,便是搭好臺子,收拾停當才開始演戲。正會這天一般都要加演一折《香山還愿》、《目連救母》之類“神戲”(給神看的戲)。接下來白天夜晚兩場,一般演些《二進宮》、《黑叮本》、《周仁回府》、《金沙灘》、《轅門斬子》、《王寶釧》、《下河東》之類的大戲,俗稱高臺教化,出將入相、忠臣孝子、奸佞小人、才子佳人,這就成了廟會的核心看點。
這戲,這秦腔,幾乎成了我兒時重要的聲音認知來源,至今仍深深地影響我。在省城,經常坐車經過一個叫做建國門的地方,枝葉茂密的環(huán)城公園,悅耳的唱腔和美妙韻律不時勾起我兒時戲院的回憶。拼命似的擠進人潮,占據一個有利位置,靜心地坐下來,一動也不動觀看半晌。那生、旦、凈、丑人生百態(tài),二六板、慢板、帶板、二導板、墊板、滾板的入情入理;文場、武場的爭奇斗艷,間以二股弦的清亮尖細;板胡的高昂洪亮;月琴的清脆;秦笛的低沉、悲涼、雄渾、豪放;京胡的柔細清朗;嗩吶的凄美哀婉。干鼓的聲音尖高,暴鼓的粗厚、洪亮,堂鼓的渾厚,馬鑼的粗獷響亮。一時喜怒哀樂,大苦大悲,忠義肝膽,惹得臺下哭一陣笑一陣,叫一陣罵一陣。諳熟秦腔的爺爺曾經給我說過,唱戲的都是瘋子,在臺上瘋唱瘋喊;看戲的都是瓜子,在臺下半嘴張著,看旁人的事落自己的淚。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幅對聯(lián):“觀者莫笑悲歡離合確是生活真實寫照,演者莫癡欣喜怒罵無非藝術虛假登臺”,倒與爺爺?shù)脑捪嘤吵扇ぁ?br/> 喧囂的政平廟會,不愿去擠那無天溝河上的簡陋木橋者,或者可去東山求神。順著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拾階而上,滿眼蒼松翠柏,山澗青松根底,狹窄的石縫靜淌一泓清泉,甘甜明澈。六月清涼,臘月溫暖,善男信女,奉為“神泉”。據說,可以祛病消災,應該賽過城里的礦泉水了。上得山上,幾座廟宇,幾洞神仙,香火旺盛,經久不衰,供奉著三圣母、藥王爺、財神爺、土地爺?shù)戎T路神仙,尤以這三圣母最為著名,她似乎是主位,其他神仙為客。說起這三圣母雖然是神仙,卻和人間有些絲絲連連的瓜葛。過得馬蓮河有一村子,據說是這三圣母親親的娘家。每年正會這天中午時分,這個村子的一對人馬,敲鑼打鼓,打著旗幟,四個健壯的小伙子抬小甕般粗壯的紅燭。他們一路走河灣,過小橋,上東山,直奔廟上,政平廟上的一干人等也遠遠來接,風光無比。所過之處行人讓開一條大路,紛紛駐足觀看,指點評說,嘖嘖稱奇。畢竟是神仙的娘家人,連擁擠不堪的無天溝小河上的簡陋木橋也暫時停止了通行,讓出了一條道路來。那小甕般的蠟燭一般要供奉在三圣母的大殿,三天會期結束方可燃盡。據說過去也有從今年會期燃到明年會期的蠟燭,但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了。
每年正會這天,母親帶著我和弟弟行走在政平東山qjZgk7oqDjvkMz0YEnfj0g==的羊腸小道。我們一般必須去三圣母廟,起初是一孔很小的窯洞,后來蓋了三間藍磚、琉璃瓦大殿,雄踞山腰。在那孔小窯洞里,經常煙霧繚繞、擠滿求神還愿的人,好在有一個親戚在做廟官,我們順利地有了一個還愿的地方。母親虔誠地燒香,磕頭,往功德箱里投些布施,然后得到一截寫滿文字的紅布,經常為我做了棉襖的里子。我小時候頑皮任性,經常不愿意擠進小廟里磕頭燒香,即使進去了跪在神像面前也不是那么的虔誠,嘴里嘟嘟囔囔,說著些胡話,惹得母親趕緊制止,唯恐褻瀆了神靈。
多少年后,在母親的悲傷回憶中,我隱隱知道我曾有一個姐姐,四歲上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早夭。后來,母親多年未孕,這在鄉(xiāng)村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事情,無意間會惹來許多飛短流長。一家人很是焦急無奈,母親的心里也十分難受,希冀一個孩子的盡快到來補償她內心的痛苦。因為村里人的風言風語,家里已經起了一些沒必要的家庭矛盾。
事實,通常被主流意識認為的“鄉(xiāng)土迷信”往往成為生活或者寄存在那片厚土上的人們的精神寄托。這種寄托使得他們面對無法抗拒的困難和時日持久的痛苦時,不至于張皇失措地丟掉生存的最后勇氣。后來在別人的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甚至現(xiàn)身說法式的介紹下,我的母親徹底信服了。她滿懷希望,走過十里涇河,悄悄地在人事喧囂的正會時節(jié),順著羊腸小道,如同遠道而來的朝圣者,登上政平的東山,擠過蜂擁的人群,來到蝸居山腰一孔狹小的窯洞,跨進一尺多高的朱紅色門檻,匍匐長跪。晦暗的燈光,煙霧繚繞的三圣母的泥胎塑像,頭戴鳳冠,身披五彩霞衣,腳蹬白底厚靴,端莊清秀,大方脫俗,又顯得幾分慈眉善目;陪侍的金童玉女持劍、拿扇,身著蟬翼蝶衣,雖淡淡淺笑,亦是可愛至極;兩邊插滿金瓜鉞斧朝天蹬,威武莊嚴;墻壁上五彩祥云繪敘述著三圣母成仙的道路;上方懸掛著密密麻麻的錦旗、匾額,寫滿頌揚感謝和虔誠。在一位老年廟官的指引下,祈求救贖的母親燒過一米多長的高香、些許紙錢、黃表,深長磕完頭,甚至渴望般仰視著三圣母的塑像,嘴里輕輕地念叨,傾訴內心的愿望,許下承諾,從貼身的衣兜取出余溫尚在的幾張鮮艷的紙幣,投進功德箱,做了布施。年老的廟官也不說話,從香案下取出一個很小的紅紙包,塞給了母親,稱之為藥。母親羞羞答答地接過,再磕頭,離去。也許是心意至誠,感動上蒼,后來竟然很快有了我的出生。這樣的來歷似乎讓我與那“五里河灘,五里灣”的十里涇河多了些關聯(lián)。也許這正是我耿耿于懷于記憶和成長的根源。
至今,還記得天溝河東側河岸,有一座樓閣式五層磚塔,建于殘?zhí)莆宕?,結構巧妙,雖經河水沖刷,卻千年不壞。那個初夏,和弟弟、妹妹、堂弟、堂妹十幾人去政平,我悄悄地撫摸著它布滿滄桑的身軀,竟有一種“竟夕無言亦無寐,繞階芳草影隨行”的感覺。回味我那十里涇河,焉能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