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良,湖南沅江市人,大學(xué)本科文化,大校軍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海南省文聯(lián)委員,海南省作協(xié)理事,三亞市作協(xié)副主席。先后出版作品5部?!兜滦刑煜隆贰墩\行天下》《度行天下》,均為論說公民道德行為的隨筆散文,在讀者中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引起眾多新聞媒體的關(guān)注?!度嗣袢請蟆贰吨袊乃噲蟆贰吨袊霭妗贰度宋铩返葓罂枰栽u論。
想起了結(jié)婚證
那是1993年9月的事了。作為廣州軍區(qū)的代表,我應(yīng)邀去北京參加全國群眾體育先進單位、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并觀摩第七屆運動會。因夫人從未去過北京,她想自費隨我了卻那三十年的渴望。
解放軍十個代表下榻在商務(wù)會館。這種國家級會議是不能照顧家屬住宿的,我打聽商務(wù)會館總臺,僅剩幾間套房,四百多塊一間。屈指數(shù)來,會期十天,要扔四千多塊錢不值得。服務(wù)小姐說會館附近只有一個很便宜的地下旅店。一聽“地下”,我心中咯噔一下,北京還有違法開秘密招待所的?但觀小姐表情,似無絲毫神秘狀。聽說很近,我們帶著疑慮走去。
打聽兩次便找到了這個招待所,店牌掛得還是趾高氣昂的,只是進旅店需順著臺階朝地下走。越往下越有一種邁向定陵地下墓室般的陰森感──這是個地地道道的地下旅店,由一棟宿舍樓的地下室改建的,有兩個退休人員管理,招了幾個鄉(xiāng)下姑娘做服務(wù)員。有身價的人是決不會光顧這種地方的。我見它離會議代表駐地近,總臺值班的大爺和藹可親,服務(wù)員熱情實在,房間干凈,價格也還合理(雙人房僅38塊錢一晚,只是廁所洗漱間是公用的,這在北方也很正常),便建議夫人將就著住了下來。她說她一個人住地下室好害怕,我只好晚上來陪她。許是連日的東跑西顛太辛苦,一上床我就不管它是地下還是地上,鼾聲如雷了。
“嘭、嘭、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是起火了還是地震了?干嗎這么晚還有人敲門打火。我急問:“誰呀?”“查房的!”門外的聲音比我更急。
“查房的?”我一看表,已是凌晨2點。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半夜三更打擾客人來查房,不是發(fā)現(xiàn)了案犯,至少也發(fā)現(xiàn)了嫖客,沒搞錯吧?許是我們長住海島,囿于軍營,孤陋寡聞之故,對半夜查房(尤其是老婆在房間的情況下),很不習(xí)慣。我叫夫人穿戴整齊。她確實太困,忸怩著不想起:“這鬼地方,還查什么房?”門外又“嘭嘭嘭”地敲起來了。我說,也許真碰見鬼了,你還是起來的好。
開了門,一個目光冷峻的公安進來。“我們是派出所查房的?!闭f著,他亮出了公安工作證:“干嗎半天不開門?”
“有女同志在,總要穿上衣服吧?!蔽乙矐械每蜌?。
“哪里來的?”他急急地問。
“海南來的?!蔽衣卮?。
一聽說海南來的,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敵情,眼中頃刻充溢著警惕和鄙夷,似乎馬上就要逮住一個壞蛋了。
“干什么的?”他態(tài)度變兇。
“拿槍的?!蔽业蛊届o起來,故意不說是當兵的,想和他逗逗。
“身份證?”
他還沒有進門之前,我就想到了這碼事,趁夫人穿衣服的當兒,便把兩口子的身份證和國家體委專制的帶有照片的出入人民大會堂會場和七運會賽場的代表證找出來放在桌上。
看了我倆的身份證、工作證,氣氛緩和了些許。他臉上兇氣漸消:“會議應(yīng)該安排你們的住宿呀?”我說只安排代表,不安排家屬,只好就近找個地方對付幾天。無奈她膽子小,我來做保安。
“你怎么能住這地方?”他眼里透著疑光。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是我的身份不該住這么賤的旅店,還是這個地方太污穢、不干凈或有黑店之嫌。但瞧站在門口的那個守總臺的老大爺祥和的面色,似無任何邪污之嫌。我只好照實說了:“您別以為現(xiàn)在海南人都有錢,我們當兵的其實更窮。能在這里住幾天,就很滿足了。這地方便宜、干凈、實在?!甭犖疫@么一說,他東拉西扯幾句后,走了。好像我左右的房間都沒查,專查我們這間房。第二天早晨,我問在總臺值班的老大爺,為什么專查我的房?他說:“都查,都查,只是看到您在登記本上寫著‘海南’、‘政委’,他就在你那里查得認真些。”
第二天晚上,我滿以為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剛脫下衣服,門口又“嘭嘭嘭”起來。我當是老大爺叫我接電話,夫人只穿件上衣歪在床頭,我去開門。見鬼,又是查房的,并自我介紹說,他是這地方派出所的頭兒。我說你們昨晚不是查過了嗎?“為了您的安全,再看看證件?!蔽矣职阉凶C件全部遞給他,他并無心思細看這些證件,懶懶地掃了一眼后,抬起眼皮,不屑地一瞥:“你當團政委的,應(yīng)該去住賓館嘛?!薄皯?yīng)該的多了,只是沒有錢??!”我倒感激起他的關(guān)心來了。“不能報嗎?”“找誰報去?”他忽然掉轉(zhuǎn)話題,伸出手來:“有結(jié)婚證嗎?”
一聽“結(jié)婚證”,我陡然緊張心慌起來,仿佛真的帶著別人的老婆同居時被抓了似的,無言以答。
片刻的緊張心慌之后,我立馬鎮(zhèn)靜下來。扯淡,都什么年代什么年齡的人了,誰還想到夫妻出門帶結(jié)婚證?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么結(jié)婚證,早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蔽腋嬖V他,我的身份證明上清清楚楚地標明我是53608部隊政委,夫人身份證明上明明白白寫著她是海南屯昌縣計劃生育指導(dǎo)站干部,你可以向我們軍區(qū)向國家體委會務(wù)組查證。
他說,查也不必了,按規(guī)定沒有結(jié)婚證的男女不能在旅店同宿。聽說夫妻不能在旅店同住,我猛然記起北京好像還有這些規(guī)定,這也是“中國特色”。既已犯規(guī),就決不能硬來,必須軟著點。我向他求情說,聽說你也當過兵,你說我這個在部隊當政委的,兩口子都這把年紀了,第一次夫妻緊緊張張出遠門,哪還想到帶結(jié)婚證呢?老實告訴你吧,不是你提醒,我早忘記我曾有過結(jié)婚證了,你就照顧照顧這個實際吧,我們?nèi)ニR路也不雅觀。我見他笑了,又開了一句玩笑:“你放心,我們是百分之百的合法夫妻,要不然,不會帶這么齊的證件在這里住的?!蔽曳蛉艘瞾韯帕耍骸八仪槿?,也不會找我這么個半老徐娘嘛,現(xiàn)在到處有小姐。只是哪個情婦也不會跟他來住地下室,沒這么便宜!”
公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深更半夜趕走我們了,他說:“今晚就住下吧,明天必須弄個具有法律權(quán)威的證明來。”他轉(zhuǎn)身時,那表情告訴我,明晚沒商量。
他說得輕松,卻叫我丈二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是具有法律權(quán)威的能夠證明我們是合法夫妻的證明呢?唯有結(jié)婚證。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市,我去哪里弄結(jié)婚證。
公安走后,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老想著結(jié)婚證的事:其一,我不知道我們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老總們帶著夫人出國考察、旅游時,帶結(jié)婚證沒有,倘若沒帶結(jié)婚證在國外與老婆同住,要是遇到外國公安來查房,當嫖客抓了起來,多難看,豈不出了國際洋相,丟了中國人的老臉?就是不抓起來,像我這樣深更半夜幾番遭盤查,也怪難堪的了。其二,我不知道我們中國現(xiàn)存的合法夫妻中有幾成保存了結(jié)婚證(至少解放后結(jié)婚的我的父母和岳父母的結(jié)婚證早已做了灶中的引火紙了),沒有結(jié)婚證,他們出門旅行多不方便。尤其每年冬天到我們海南去旅游的老老少少的夫妻們,我敢說有八成沒帶結(jié)婚證,若是半夜查他們的房,沒有結(jié)婚證不準同住,該叫多少人流落街頭或遭罰款。(當然,罰款也是某些部門生財?shù)闹匾?。)其三,持有了結(jié)婚證,就能保證婚姻的真實性嗎?就能保證男女堅守“圍城”,不在外面尋花問柳、養(yǎng)奸偷?。垮X鐘書先生曾將婚姻比作“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要是保存這張結(jié)婚證就能保證城門緊鎖,沒有開小差的,那結(jié)婚證必定成了唐僧的緊箍咒。其四,倘若僅憑一張結(jié)婚證就可以確保公開同居平安無事,在這個連人民幣、存款單、匯票都可以造假的年代,造結(jié)婚證更是小菜一碟,那些地下交易所、那些不法分子,不又開發(fā)了一個賺錢的項目——販賣假結(jié)婚證。其五,我們那張結(jié)婚證丟了怎么辦?以后還能出遠門嗎?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出門在外,老伴同行而不能同住,是不方便的。一口氣接不上或血壓升高,叫誰去?像我們這些獨生子女的父母,就全靠“少是夫妻老是伴”了。
結(jié)婚證,你在哪里?
我的思緒,如父親傍晚上山尋找砍柴未歸的兒子,向黑夜、向過去開始了坎坷漫長的搜尋。
行走在戈壁
在老戰(zhàn)友顧平主任的陪同下,2004年仲秋,我去了一趟羅布泊。行走在戈壁灘上,我特別渴望的是能夠看到綠色,看到生命??上ё吡藥装俟?,沒見一絲綠影,沒看到一個生命體。
正午時分,終于在走進一個通信站的營門時,看到一行綠色植物組成的字:戍邊衛(wèi)國,不辱使命。我想,這個部隊能用綠草在這死亡之灘上種出這么幾個大字來,真是不容易??!我興奮得幾近忘乎所以地奔了過去,用手輕輕觸摸這些綠色時,我的神經(jīng)倏忽繃緊起來——這些綠字是用異常堅硬扎手的枯茅草,切割整齊,涂上綠色油漆后“種”在地上的。這一路上,我只聽人們贊美戈壁沙漠上的胡楊樹能活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哪成想到在這戈壁沙漠上,茅草的生命力竟也這般堅強!正是這些早已死亡的枯草,用它們不朽的生命,為戈壁戰(zhàn)士奉獻著綠色的愛心、綠色的希望。雖然它們早已不是生命的載體,但它們依然承載著共和國士兵綠色的憧憬,堅強挺拔地佇立在戈壁灘上。
在主人的盛情挽留下,我們在這個通信站吃了一頓終身難忘的午餐。飯后,我在整個營區(qū)搜索了一遍,未能尋覓到一點綠色的影子。幾棵奇形怪狀、呲牙咧嘴的枯死胡楊樹蔸,被戰(zhàn)士們當作盆景雕塑,很是藝術(shù)地擺在營區(qū)一角。其實,那干枯而蒼老的生命,除了能給人們帶來歲月的蒼涼感,自然的冷峻感,戈壁的蕭殺感,激發(fā)不了人們對生活的半點美感。教導(dǎo)員看到我的表情,頗有一些難為情地說:“首長,我們曾經(jīng)千方百計想在營區(qū)種活一棵樹,一片草,甚至以黨委決議的形式號召全站官兵,誰種活一棵樹,給誰記三等功一次。但在這里,人是改變不了自然的。雖然我們在營區(qū)看不到一點鮮活的綠色,但全中國的綠色土地都裝在我們心中。我們奉獻,只愿祖國綠色常在;我們辛苦,但求人民幸福安康。”
多么偉大的綠色觀啊,只有在戈壁灘軍人的心中,才能生長和茂盛出來。
帶著遺憾和渴望,我們繼續(xù)前行。其實,我長期生活和工作在三亞這個四季如春的綠色世界里,一年到頭,我的日子溢滿綠色,我不稀罕綠色。只是當我行走在這茫茫戈壁,浩瀚沙海,看不到一絲綠色的星影時,我在心底對綠色的渴望比戈壁戰(zhàn)士們更加濃烈。這時,我是多么渴望有生命的同類出現(xiàn),我甚至用職業(yè)的習(xí)慣展開了思緒的翅膀:假如一場殘酷的追擊戰(zhàn)打到這里,只剩下一個孤獨的我,此時一個持槍的敵人、一個唯一的生命伙伴朝我走來,我該怎么辦?我想,我一定是喜出望外,只要他不朝我打第一槍,我是決然不會主動朝他射擊的。在這渺無人煙的生命絕地,能見到一個生命載體,都是我生命旅途的福氣,都是我生命的伙伴和支撐,更別說人了,我怎能忍心將他擊斃呢?我怎能無知地將自己投入到孤獨和悲愴的境地呢?在這渺無生機的戈壁沙漠,見到任何一個生命載體,就是見到了生存的曙光,見到了延續(xù)生命的希望。
當我的這種思想剛剛出頭,我立馬用政治領(lǐng)導(dǎo)的慣性思維提醒自己:我是否走進了“立場不穩(wěn),敵我不分”的認識誤區(qū)呢?可是轉(zhuǎn)而一想,如果把這僅有的生靈殺絕了,留下徒有其名的階級和政治又有何用?
在現(xiàn)今的地球上,大自然的戈壁是上天造成的,我們沒法改變。如果人們再造出心靈的戈壁來,那就是天災(zāi)人禍,地殘人缺了。建立和諧社會,首要的是鏟除心靈戈壁,建設(shè)心靈綠洲。一個美好的和諧的社會,不是誕生在自然的綠洲中,而是誕生在心靈的綠洲上。同樣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為什么解放前軍閥混戰(zhàn),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解放后國泰民安,繁榮富強?是因為人民有了心靈的綠洲。只有當人的心靈變成了綠洲,才會有真正的人間春天,美麗家園。只要人的心靈春色常在,再大的仇恨都會在心靈的綠洲中消融化解;再苦的希望都會在心靈的綠洲中開花結(jié)果。建設(shè)和諧社會,貴在建設(shè)和諧心靈。正如那首歌中所唱的,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會是美好的人間。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