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屈原問天到王莽哭天
屈原慪了一肚子酸氣,到遠(yuǎn)方去流浪。中國的第一個精神流亡者上路了。這樣的流亡,一開始就是決絕的,也是尷尬的。決絕是他寧可放逐,也不同流合污,尷尬是他對故國的深情眷戀、對君王不舍的忠誠。一路上他回想起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和家世淵源,眷顧著那個雍容華貴即將被強(qiáng)秦蹂躪的王城,他索性不走了,仗劍獨立于暮天荒野之中,仰望著冥冥上蒼,一連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這是對精神本根的追問,他渴望重新獲得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rèn)識,也表達(dá)出他力圖超越其存在界限與天溝通的渴望。
王莽費了那么多心機(jī),好不容易當(dāng)上了皇帝,誰知老百姓紛紛揭竿而起,大臣們也與他貌合神離。眼看這江山在龍腚下?lián)u晃,生生地把他弄得吃不下飯,每天僅能喝一點酒、吃一點魚。好在大司空崔發(fā)是個忠臣,向他獻(xiàn)上一個妙計:《周禮》、《春秋》上都記載著,國家有了大災(zāi)難,可以用慟哭向上蒼哀求,《易》稱“先號啕而笑”。王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親自撰了一篇《告天策文》,然后率領(lǐng)文武百官來到長安南郊,大聲痛哭告天求救……
屈原欲哭無淚,所以不哭,只問,他要通過自己的追問打通凡俗思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屈原愛國,愛的是楚懷王的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屈原哀民,哀的是楚懷王的民。他愿把自己的身心作為犧牲,讓楚懷王獻(xiàn)祭給上蒼,可楚懷王嫌他不干不凈。屈原在滄浪之水里反復(fù)濯洗,心是平常安靜的,如此方可上得祭壇??沙淹跻呀?jīng)先上了祭壇,成了強(qiáng)秦的祭品。迷途的屈子,只得自祭于淚羅江了。他埋怨老天爺不公平,卻又虔誠地相信天是真的存在,因此,他要通過一條干干凈凈的通天之路,去找天公問過明白。他走進(jìn)了汨羅江,心是平常安靜的,不期望他的追問再有回答。江水很清。
王莽淚如雨下,直到哭得昏死過去。王莽愛國,愛的是自己的國。為了坐上龍椅,他不惜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兒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連老婆也因此而發(fā)了瘋。他既然是天的兒子,天難道不照顧他么?“皇天呀,你既然命我做皇帝。為何不把盜賊們殄滅了?如果你認(rèn)為我王莽有錯,就用雷霆把我擊死吧!”光他一個人哭,還不夠。王莽又命老百姓都去哭,誰去哭就給誰稀粥喝,哭得最凄慘而且還能夠念誦《告天策文》的,一律提拔為郎官。想必中國的老百姓都有慟哭的天賦,有五千多人因慟哭而被授予郎官。但天還是沒有翻過來,王莽身穿皇帝袍服,手持虞帝匕首,席地而坐,腦袋卻被人割走了。
屈原很愚蠢,他的追問,包括對自我的追問,對存在的追問,對世界真相的追問,當(dāng)所有的追問都得不到回答時,竟然斥責(zé)天道不公,卻把一腔救國于危難、救民于水火的熱血寄托在君王的人格力量和良心發(fā)現(xiàn)上。流亡者屈原最終沒有在流亡中解救自己,也就只有以死盡忠了。是為愚忠。王莽很聰明,連老天爺也想欺騙,一遍遍地敘說自己如何的愛民、怎樣的勤政,即便篡漢,也是“天告帝符”,天命他做皇帝,他不得不做,可見自己的心腸有多好。是為偽善。
正直者的愚忠和權(quán)力者的偽善,或輪番上演,或互為依持,勾畫出了一部血腥的中國王朝史。
鎮(zhèn)國之寶和傳國玉璽
中國最早的鎮(zhèn)國之寶是鼎。夏禹定九州,鑄九鼎,具有象征國家政權(quán)的含義。九鼎一詞。既指九座鼎,又指鼎分九等,以九為最高,是標(biāo)志地位最高的國君?!妒酚洝こ兰摇酚涊d,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周王說,“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昏亂,雖大必輕?!闭f得很妙,賦予了鼎一種形而上的意義。
夏鼎傳商、周兩代,至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忽然不見了?!妒斑z錄》云:“周末大亂,九鼎飛人天池?!睋?jù)說,秦始皇求鼎于彭城而不得。孫氏《應(yīng)瑞圖》上說:“神鼎者文質(zhì)精也。知吉兇,知存亡。能輕能重,能息能行。不灼自沸,不吸自滿,中生五味。五者興則出,衰則去?!边@樣傳奇的描寫,恐怕是想當(dāng)然的小說家言了。
漢武帝時,汾陰人得到了一只寶鼎,有人說是周鼎,有人說不是。九鼎的下落,唯妹期世書論》提供了一條比較可信的下落:寶鼎落入泗水之中,落時發(fā)出哭泣聲。一九三九年,考古學(xué)家在河南安陽武宮發(fā)掘出的司母戌大銅鼎,是世界青銅文化中僅見的最大銅鼎。一九七六年,在殷墟出土的司母辛大銅鼎,小多了,但也是世界第二了。這兩座龐然大物,不知是不是夏禹所鑄的九鼎之一,史學(xué)界迄今無定論。
秦始皇沒有得到神鼎,倒是把那塊充滿傳奇色彩的和氏璧弄到了手里,雕琢成天子之印,由丞相李斯書寫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謂之傳國之璽。秦以前的君王不用玉璽,皆以金銀為方寸璽。劉邦入咸陽,秦王子嬰將傳國璽獻(xiàn)給了他。漢高祖?zhèn)髦诤笫赖?,除了傳國玉璽,還有一把劍,據(jù)《酉陽雜俎》載,“劍上皆以七彩珠九華玉為飾,雜廁五色琉璃為劍匣。劍在室中其光景猶照于外,與挺劍不殊。十二年一加磨龍,刃上常若霜雪?!边@把十二年才磨一次的劍,據(jù)說就是漢高祖昔斬白蛇之劍。這把劍又是怎么來的呢?說得—由彳艮神奇。高祖之父有一次出行,途中遇到一個“野人”,將這把劍送給了他,是殷商時期的靈物。劉邦死后,將此劍交呂后保管,藏于寶庫之中。衛(wèi)士常看見一道白氣如云自庫房中沖出,狀如龍蛇。呂后掌權(quán)時,靈氣卻沒有了。
晉惠帝元康三年,京都武器庫房失火,燒掉了漢高祖斬白蛇的寶劍和一雙孔子穿過的鞋子。在場的人都看到濃煙滾滾之中,寶劍穿過屋頂沖向天空,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至于傳國璽,史書上有如下記載一
西漢末年,王莽篡漢時,派人去王太后處取傳國璽。太后大發(fā)脾氣:“我是漢朝還沒死的老寡婦,玉璽要留給我陪葬!”王莽沒有傳國璽,似乎少了一些正統(tǒng)的意味,授意別人偽造了一份《赤帝行璽劉邦傳予皇帝金策書》,才蒙混過關(guān)。此后的戰(zhàn)亂中,玉璽落在了劉盆子手里。劉盆子后來投降了劉秀,將傳國璽獻(xiàn)給了劉秀,劉秀就名正言順地當(dāng)了皇帝。傳十二帝,近二百年,到了三國時期。據(jù)《吳書》記載,黃門張讓等人作亂時,宮中一片混亂,掌管傳國璽的人將它投在井里了。
這傳國璽后來被孫堅找到了。孫堅駐軍洛陽城南時,在水井里尋到了傳國璽,方形,每邊長四寸,上方印成五龍相交形狀,缺一角。這讓孫堅萌生了當(dāng)皇帝的野心。凡天子登基,都為合法性而傷腦筋。有了合法性也就是正統(tǒng)的政權(quán)。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為的是正統(tǒng),劉備以皇叔自命,為的也是正統(tǒng),而孫堅有了傳國璽,雖缺一角,也似有了合法的授權(quán)。
虞喜撰著的《志林》說,天子共有六璽,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各有各的用場。還有的說,六璽并非傳國璽,六璽加上秦皇的傳國璽,共有七枚呢。孫堅是否得到過傳國璽,后世各有說法,《漢獻(xiàn)帝起居》上說:“天子從河匕還,得六璽之閣上?!蔽鲿x太康初年,吳主孫皓投降,曾獻(xiàn)六枚國璽,純金鑄就,沒有玉雕的??磥?,是孫權(quán)當(dāng)皇帝時,自己鑄了六璽,故意制造輿論,說其兄長孫堅得到了傳國璽,借以愚弄天下百姓。
漢獻(xiàn)帝禪位于魏,魏禪位于晉,玉璽輾轉(zhuǎn)傳遞。晉永安元年(304年),晉惠帝司馬衷在八王之亂中,丟失了六枚玉璽。究竟何人拾去了,不得而知。前秦皇符堅為西秦所滅時,西秦姚景茂曾迫令他交出傳國璽。符堅瞪眼斥道:“傳國璽也能給你這樣的人嗎?已經(jīng)送交東晉了?!狈麍允掷锏膫鲊t,不知是不是秦漢傳下來的。符堅后來被勒死了,那真的或假的傳國璽,究竟交出來沒有,難說。
其實,一個人想當(dāng)皇帝,又有能力當(dāng)上皇帝,有沒有傳國璽也無所謂,找一塊好玉再刻幾枚,不就行了?后世的列朝列代,皇帝沒有秦始皇這個勞什子,也不同樣坐了龍庭?
對待這些所謂國寶,我倒是很欣賞戰(zhàn)國時代齊威王的看法。威王與魏王在田獵中邂逅,魏王問:“你有寶貝嗎?”威王說沒有。魏王說:“像我們這樣的小國,有十枚直徑一寸以上的大珍珠,能光照前后十二輛車呢。齊是萬乘之國,怎會沒有寶貝呢?”威王說:“我的大臣檀子,為我守南城,楚人便不敢犯我邊境;我的大臣盼子,替我守高唐,趙人不敢東出黃河捕魚;我的大臣黔夫替我治理徐州,燕趙兩國百姓紛紛來投奔他;我的大臣種首負(fù)責(zé)全國治安,國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的這些寶貝,能夠光照千里,豈止區(qū)區(qū)十二乘!”
或許,這就是最好的鎮(zhèn)國之寶和傳國玉璽吧。
大周選官雜錄
武氏臨朝,使青一色的中國帝王史多了幾分姿色。中國人向來講求正統(tǒng),崇拜權(quán)威,對武則天總是抱有一種敬畏的復(fù)雜心理?!杜f唐書》對她“尊時憲而抑幸臣,聽忠言而誅酷吏”有所嘉許,《新唐書》則沒有說她一句好話,整個一個徹肉徹骨的壞女人。近讀幾本女權(quán)主義者寫的則天女皇傳,據(jù)說運用了“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三七、四六或?qū)Π腴_。竊以為,生命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何況武氏這樣一個復(fù)雜的人物,人一到武則天這樣的境界,最實在的辦法就是不予置評。武則天給自己留下的也是—塊無字碑。
大周的官制,大抵循唐舊例,加官進(jìn)爵之途,文倚科舉,武憑戰(zhàn)功。而科舉與歷朝不同者,除時務(wù)策之外,自武則天實握國柄起,加試雜文,后益重詩賦。除以上文武之道,武則天常有心血來潮的大手筆,譬如她提拔薛懷義就是一例。薛懷義,本名馮小寶,是洛陽城內(nèi)的一名流浪漢,個子高大擅長同女人淫亂,先是同千金公主(李淵的女兒)勾搭上了,公主便推薦給武則天。春風(fēng)一度,果然身手不凡。為掩人耳目,便于出入宮庭,武氏命他剃度,入主白馬寺,又讓他與太平公主(武氏女)的丈夫薛紹聯(lián)宗,命女兒女婿執(zhí)父子禮。這樣三弄五弄,流浪漢馮小寶一下子變得血統(tǒng)高貴了,成了皇親國戚,貴為當(dāng)朝駙馬爺?shù)母赣H。這如今日之偽造、篡改檔案,如出一轍。這樣的作偽,為流浪漢馮小寶提供了那個時代的完備的任何程序和規(guī)則。不久,由馮小寶變成的薛懷義被授予左威衛(wèi)大將軍,封梁國公。
永昌元年五元(689年),武則天任命薛懷義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帶兵去打突厥。也不知道薛懷義真有些本事,還是武則天太瞧不起突厥了。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也“俱承辟陽之寵”,易之封司衛(wèi)少卿,昌宗拜云麾將軍,行左千牛中郎將,加銀青光祿大夫、左散騎常侍。兄弟倆的老娘,封太夫人,武氏命尚書李迥秀同她通奸。你瞧武氏多么懂得人生之樂,連太夫人的魚水交歡之事也安排得如此周到備至。
生逢了空前絕后的一位千古女帝,幸世也,幸事也,天下男兒徒呼奈何,自嘆自憐沒有張氏兄弟那樣的好身體、大本錢。別急,還有一條道可走:舉報。武則天一向重視信訪工作,她詔告天下,凡是到京城告發(fā)謀逆一類案件者,各地應(yīng)提供一切方便,誰也不準(zhǔn)阻擋。凡舉報屬實者,武則天從不吝惜爵位俸祿。侯思止原本是一個賣大餅的,和武大郎是同行,也不知舉報了一件什么事,武則天立即封他為五品侍御史。侯思止嫌官太小,要當(dāng)御史。武則天說,你不識字啊。侯思止也真會說話,獬豸不識字,為了國家,卻能用角去頂那些罪人。武氏倒也慷慨,還真的封他為御史。賣餅郎的突然發(fā)跡,使那些想做獬豸的人大受鼓舞,“由是告密之徒,紛然道路?!?br/> 可是,哪里有這么多的反賊可以告發(fā)呢?—代“情報天才”來俊臣就橫空出世了。他編寫了一本《告密羅織經(jīng)》,洋洋數(shù)千言,預(yù)先有系統(tǒng)按內(nèi)容分列成細(xì)目,指使同黨依照條目去告發(fā),稍有不順眼的即被列入黑名單。不知康生讀過這部經(jīng)典著作沒有,他的手段也很了得,信手就能牽出一長串叛徒、特務(wù)來。更可怕的是,來俊臣等不但是舉報告密者,而且是審訊者,而一切的審訊就是為了證明某個虛假的謊言是真實的,這一求證的工具就是刑具。因這些刑具太殘酷了,筆者不忍一一列出。它能夠讓周公孔子承認(rèn)自己殺了人,伯夷叔齊也會招供自己犯了搶劫罪(“周公孔子,請伏殺人;伯夷叔齊,求其劫罪”,語出《朝野僉載》)。自己認(rèn)罪了還不行,還必須供出同黨,“前后坐族,滅千余家”,“無間春夏,誅斬^不絕”。大臣們上朝時,“與其家訣日:不知重相見否”。
武氏知道這些真情嗎?歷代史家爭議不一,有的說她是真正的元兇,故意制造出一種高壓、恐怖的氣氛,來駭阻那些不聽話的文武百官。有的則說是“主上蒙塵”,讓人舉報,政策是好政策,只是一個好的政策被來俊臣這樣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是耶?非耶?
此外,進(jìn)奉祥瑞也可得官。雍州人唐同泰在洛水撿到一塊瑞石,上面刻了“圣母臨人,永昌帝業(yè)”八字(其實是武承嗣偽造的)獻(xiàn)給武則天。武氏果然十分歡喜,擢受唐同泰為游擊將軍。
至于武氏重用族人執(zhí)掌要害部門,歷朝歷世都有,就不費筆墨了。耐人尋味的是,她掌國五十載(臨朝稱帝十六年),雖然選官蕪雜,濫殺忠良,另一方面又“務(wù)取實才真賢”,也確實任用了不少好官。如大將婁師德,德行崇高,身為將相長達(dá)三十年,卻能保全首領(lǐng)。秋官尚書狄仁杰也曾深陷圇圄,武氏卻保住了他一條f生命,外放汝南為官。
這正是武則天的聰明之處,她是暴君,但不是昏君,知道江山社稷完全由著薛懷義一伙胡鬧還不行,還得有婁師德、狄仁杰來把這個攤子守住、收拾好。一次,武則天對狄仁杰說,你在汝南很有美政,想知道當(dāng)初是準(zhǔn)誣陷你嗎?仁杰謝日:“陛下以臣為過,臣請改之。知臣無過,臣之幸也。不愿知譖(誣告)者之名。”
世人皆以此言稱道狄仁杰的寬容仁厚,我卻以為這正是徒招來俊臣之流攻擊的一個弱點。對這種人,我更認(rèn)同魯迅先生的那一種偏執(zhí):一個也不饒恕。
帝王修行錄
佛法自何時漸入東土,史家說法不一。漢武帝時,在昆明湖底得到了黑灰,問東方朔是何物,東方朔說可以詢問西域的佛教徒。看來漢初國人就知道西土有佛了。東漢時明帝夢見有金人飛到面前,通事傅毅釋之說,聽說西域有一位大神,名字叫佛,想必就是這個金人。明帝便遣使至印度。這個使者,如果真的到了印度,那就比唐玄宗早了數(shù)百年,可惜,史無詳載。不久天竺高僧摩騰和法蘭便來到漢邦傳教。有人問起幾百年前漢武帝見到的黑灰究竟是什么,法蘭說在世界的盡頭被劫火燒穿了,這黑灰便是燒穿處的灰燼。
為了安置兩位天竺圣僧,明帝命人在洛陽城西雍門外建招提寺,這是國中的第一座佛寺。但大法初傳,人未皈信,常有人毀壞寺廟。忽一日有人報,“夜有一白馬繞塔嘶鳴”,明帝聽說了,改招提寺為白馬寺,并嚴(yán)禁民眾毀壞。明帝本人對佛法信仰多深,史載不多,因而不敢妄言?!陡呱畟鳌分姓f他讓畫師摹寫了釋迦牟尼佛像,安置在清涼臺和顯節(jié)陵上。不要小看了這幾張繪像,蘇轍說:“既而禮僧伽像,醒然有益,知三世可吞,無疑也?!标P(guān)于漢明帝,《后漢書》對他的評價還不錯,說他作風(fēng)踏實,不尚虛浮,尤其是在批準(zhǔn)囚犯的判決時非常審慎,常在半夜里忽然掀被而起,改正判決,挽救了許多人的性命。不知這是否與他信佛有關(guān)。殺為五戒之首!作為—個皇帝,手操生殺予奪之權(quán),不殺人是不可能的,像明帝劉莊這樣,能做到不濫殺無辜,把生命看得如此珍貴,在歷代帝王中也是罕見的。
三國時,吳主孫權(quán)對佛法很不了解。西域和尚僧會至江東傳教,孫權(quán)把他當(dāng)成了道人,并問他所行之道有何靈驗。僧會說,如來遷跡已過千年,但其遺骨舍利永遠(yuǎn)光照無極。孫權(quán)以為這是夸飾之辭,命僧會煉出舍利子,否則殺頭。僧會煉了三七二十一天。果然得到了舍利。孫權(quán)大為嘆服,同意在東吳建寺,名建初寺。至孫皓繼位,又要燒佛經(jīng)、毀佛寺。衛(wèi)兵們在地下挖到了一尊金佛,說是大佛顯圣了。孫皓還是不信,命人把金佛扔進(jìn)廁所里,與大臣們一起又嬉笑取樂。頃刻之間,他忽然全身腫痛,連忙讓宮女迎取金身佛像,用香水沖洗了數(shù)十遍,供于殿堂之上,然后燒香懺悔,從此成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我對孫皓的虔心向佛大感懷疑,就憑(俁書》里記載的那些濫事,也看不出他有半點菩薩心腸。他粗暴驕奢,酗酒好色,太后朱氏雖不是他的生母,卻是讓他繼位的恩人,他卻恩將仇報,殺朱氏并其二子。孫皓的愛妾派人到市場上去劫奪百姓的財物,中郎將陳聲進(jìn)了幾句忠言,孫皓竟用燒紅的鋸子割斷了陳聲的腦袋。時會稽郡鬧饑荒,太守車浚請求朝廷賑濟(jì),孫皓不允,反誣車浚謊報饑荒是為了“樹私恩”討好老百姓,將其活活打死,死后“體無完膚”??梢妼O皓之信佛并非真信,而是怕遭報應(yīng),他信的是那尊被他扔進(jìn)了茅坑里的小金佛,而非佛法真義。
武則天早年曾在感業(yè)寺做過尼姑,按說與佛是有些因緣的。她當(dāng)皇帝后,見了神秀和尚也要跪拜,且將他迎至宮中奉養(yǎng),并令兩個皇子坐在他的膝下聆教,又將面首薛懷恩剃度為僧,奉神秀為“兩京法王,三帝國師”。武氏的這一番舉措,足見其對佛法的虔誠矣,可她卻荒淫無度,極其兇殘,手下養(yǎng)的一班酷史,大搞殺人比賽?!缎绿茣氛f,“武后之惡,不及于大戮,所謂幸免者也”,真是太便宜她了。
孫皓和武氏對佛的這一種信奉,也并非作出的一種姿態(tài),甚至可以說是虔誠的。他們置佛法于不顧,試圖和佛本身建立一種私人友誼,把佛當(dāng)做一個法力無邊、權(quán)勢無比的保護(hù)者,以大修寺廟、大做佛事、頂禮膜拜等諸般方式來取悅于佛,祈求佛保佑他們的惡行,生時平平安安,死后不被追究。這一種世俗的信奉,在民間也是極其普遍的。而一些和尚、尼姑,也正是利用了這一世俗心理,來達(dá)到某種功利的目的。有人想要兒子了,就有了送子觀音。有人想要發(fā)財了,就有了財神菩薩(它不知怎么也混進(jìn)了佛的隊伍)。許多人原本不信佛,突然得了一場大病,久治無效,這時才想到佛了,送去三牲祭禮、香火錢,求佛保佑,并且還會許下宏愿,如果病好了之后就會捐金修廟,或為菩薩重塑金身。
一些高僧,為了迎合世俗的需要,便于操作,也采取了一些形而下的手段,把佛法變成了肉眼能看見的具體事物,幾近于方術(shù)了。晉懷帝永嘉四年。西域僧人澄圖來到洛陽,他把麻油的煙灰涂在手掌上,能從掌中看見千里之外的事物。那時正是多事之秋,北趙皇帝石勒(胡人)隨意殺害無辜,佛門弟子也有許多遇害。澄圖憫念蒼生,想以佛法感化石勒。石勒問佛法有什么靈驗。澄圖當(dāng)場拿來一個容器,盛上水,念念有詞,一支水靈靈的蓮花慢慢從水中憑空生出,鮮艷奪目。石勒因此而接受了佛法。這種方式后來也成為佛門的一種傳統(tǒng),它以靈異而不是以純粹的信仰招徠信徒,然后教化以高深的佛理。石勒是一個很有悟性的帝王,后來也確實有不少善行,史官對胡人入主中原一直有所偏見,但《晉書》對他的評價還是不錯的。
唐武宗朝,佛教在中國遭到了一次毀滅性的大迫害。此前,韓愈就寫了一篇著名的《諫迎佛骨疏》,又在《原道》一文中指責(zé)佛教是蠻夷的邪說,高呼“人其火!火其書!廬其居!”唐武宗果真這么干了,下令裁撤天下佛寺。據(jù)統(tǒng)計,共拆毀佛寺四千六百多處,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余人。尤此可見佛教在當(dāng)時的鼎盛。武宗李炎的這一瘋狂行動,“是佛教在中國兩千年中受到摧殘最甚的一個史實”(胡適語)。但佛教在中國遭到迫害,也并非是因為韓愈先生的偏見所致,他本是一介大儒,倡導(dǎo)尊儒學(xué)而抑佛法,而李炎卻是被幾位變了態(tài)的道士說動了心,尊道術(shù)而抑佛法。這實際上是一次儒、釋、道三教在中國思想界的交鋒,最后以權(quán)力加暴力的方式消滅了一種信仰。但真正的信仰是很難消滅的。大迫害時,有一高僧被迫還俗,他即“裹首為民,唯恐出蚩蚩之輩”。大迫害之后,他又復(fù)出弘揚佛法,弟子建議他把留起的須發(fā)剃掉,他微笑著說:“你以須發(fā)為僧耶?”這是一位大禪師對于信仰的真悟,廟堂拆毀了,須發(fā)蓄起來了,但佛在心中。這是真正的不二法門。但也有另一種僧侶,卻從另一個方面吸取了教訓(xùn),認(rèn)為佛教的興盛,取決于權(quán)力,從而加強(qiáng)了與朝廷的合作,使佛從此淪落為一個穿著袈裟的婢女,神圣的佛法也變成了皇帝政策的另一種解釋和傳播方式。
佛教與權(quán)力的合作,在元朝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蜜月期。元朝廷的歷代君主大都熱衷于崇佛,不少人曾從佛教國師受戒。至大元年(1308年)正月,江南六路饑荒,“死者甚眾,饑戶四十六萬有余”,武宗海山卻不設(shè)法解救饑民,反而“發(fā)軍千五百人修五臺山佛寺”,并派高僧赴江南宣講因果報應(yīng)之說。元亡,至明,明太祖朱元璋本是皇覺寺的和尚出身,位列九五之尊后卻并未太尊崇佛教,也許是有些忌諱吧,他的忌諱原本是很多的。直到武宗朱厚照,突然又大倡佛教,僅正德二年(1507年)五月,就剃度(官方同意讓普通平民離俗出家做和尚或道士)僧道四萬人,朱厚照自號大慶法王,既當(dāng)世俗皇帝又當(dāng)宗教領(lǐng)袖。元明兩朝禮佛,與孫皓、武氏的尊佛又有所不同,元武宗和明武宗皆是極兇殘之人,其時民怨沸騰,義軍紛起,他們禮佛并非祈求保佑自己,而是以因果報應(yīng)之說教化天下百姓,讓他們認(rèn)命,今生今世受苦受難只為修來世。也就是所謂把佛教當(dāng)成了國教。這也是在政權(quán)無力提供統(tǒng)治之后的一種更陰險的方式,欲為天下百姓由“身奴”變成“心奴”。
歷代皇帝,真正的虔心修佛者,是極為罕見的。我以為是南朝梁武帝肖衍可算一個。佛有三大法門:戒、定、慧。戒有五種:殺、盜、淫、妄、酒。肖衍身為亂世之帝,卻并不用重典,刑律寬松,在殺人方面和漢明帝—樣,總要再三再四地審核,務(wù)必做到寬嚴(yán)適當(dāng),萬不可赦者,往往是流著眼淚批準(zhǔn)死刑判決。至于盜,即便說大盜盜國家,也實在與肖衍掛不上鉤。他與南齊帝王都是西漢肖何的后裔,同宗同族,說穿了也是自己家里的事,因此,齊和帝肖寶融禪位于他,與漢獻(xiàn)帝之禪位于曹丕,高貴鄉(xiāng)公曹奐之禪位于司馬炎是不同的。淫,也是沒有的事,五十歲后他就不與女人同房。妄,更不用說了,肖衍是一個極踏實而又謙虛的人,性格方正,待人嚴(yán)肅端莊,“不正容止,不與人相見”,對臣僚傭人也待之以賓客。酒,從來不喝??磥恚@五戒他大抵是做到了。別說是—個皇帝,就是—個平民百姓也難做到啊。那么,再來看看他能否進(jìn)入第二法門——定。
所謂“定”,就是禪。法演大師曾用這樣—個故事來說禪。有一個老賊,—個小賊,系父子。兒子見父親老了,就讓老賊傳授偷盜和秘訣。老賊便帶著小賊在一家富戶的墻上挖了一個洞,潛入,用萬能鑰匙打開柜門,讓小賊進(jìn)去,又把柜子鎖上,大呼:有賊,有賊!他便走了。那家主人聽見有賊,起來搜查,遍搜屋內(nèi)都不見賊,也不見丟了東西,復(fù)又睡。小賊思謀著怎樣出來,便學(xué)老鼠咬衣裳的聲音。家主婆聽見,打發(fā)丫環(huán)來看衣服,剛一開柜門,小賊一躍出去,打倒丫環(huán),吹滅燈,竟逃走了。富人派人直追,小賊把一塊石頭扔進(jìn)河里,卻繞道兒走了。到了家里,小賊逼問老賊為何要把自己鎖進(jìn)柜子里,老賊卻只問他怎樣出來的。小賊說了經(jīng)過,老賊便捻髯微笑道:“你以后不愁沒飯吃了?!狈ㄑ荽髱熣f,這就是禪。
肖衍曾多次到寺廟里舍身去做和尚,史官由此埋怨他“外弛藩籬之固,內(nèi)絕防閑之心”,致使侯景作亂。肖衍被侯景挾持,口渴發(fā)苦,想喝一點蜜汁,被侯景拒絕,活活被干死,死時喉嚨里嗬嗬之聲不絕。由此可見,他是連那個小賊也不如的。
佛法所謂的“慧”,大致也就是當(dāng)今文人說得很時髦的一個訶——大智慧。它是為“定”起輔助作用的。胡適先生說“慧”就是了解,用知識去了解。禪包括定、慧兩部分。這是很長的文章,我是不敢作的。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獲得的“無止正覺”,是“四諦”,也就是四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吧。“苦諦”鼓吹人生一切皆苦,教人厭棄身世。帝王是天之子,怎么會厭棄自己的身世呢?“集諦”把人生之苦的根源歸咎于人的自我意識,即欲望。這與道家之說有些近似。“滅諦”為人們虛構(gòu)了一個理想境界——涅槃,這是給人們死后進(jìn)^佛國的許諾。元武宗和唐武宗正是用這一種許諾來哄騙民眾?!暗乐B”指出了達(dá)到了涅槃的途徑,即通過精神上的自我凈化、自我修行,克服和消滅痛苦的根源。在這一點上,梁太祖肖衍確實是很努力了一把的,但他卻死得很痛苦,倒不如像武則天那樣做一個暴君,能夠在床上安詳?shù)厮廊ァ5杆軌蜻M(jìn)^佛國。據(jù)說清順治皇帝也到達(dá)了很深的佛境,但官史不載,我也沒有找到更多的民間史料,不敢妄言。
信仰并沒有錯,關(guān)鍵看你是否虔誠。李蔚在諫唐懿宗奉佛疏中說,“佛不在外,求之于心”,他不信佛,但很理解佛教的真諦。他又說,作為一個帝王,“若蒼生安樂,即是佛身?!边@是真正的大智慧。難以理喻的蔡子英
在中國王朝更迭史上,常會出現(xiàn)一身不事二主的所謂忠臣,有如一女不嫁二夫的貞婦烈女。如宋亡之后的文天祥,不管忽必烈怎么勸降、招安,他都表示決不變節(jié)以事二姓,唯求一死。又如明亡之際的史可法,傳說他母親懷孕時,曾夢見文天祥,他后來果然成了文天祥在另一個朝代的化身,寧死不降滿清。無疑,這都是令我們尊敬的真正的民族英雄。
但是,我對蔡子英的行為卻實在難以理喻。他是血統(tǒng)純正的漢人,在元朝末年至正年間中進(jìn)士,官至行省參政,官階不高,地位也并不顯要。在元政權(quán)滅亡后,他卻死心塌地追隨元順帝(一位荒淫無恥的暴君),拒作明臣。明太祖朱元璋以禮相待,要授予他官職,他像文天祥、史可法一樣誓死不降,每至夜晚即啼哭不止。人問其故,答日:“無他,唯思君耳?!比绻且粋€蒙古人,哪怕有一點兒蒙古血統(tǒng),他的這一種氣節(jié)我們或可理解。如果朱元璋是另一個入侵中原的外族君主,我們也可理解。而當(dāng)時蒙古人人主中原方九十年,視漢人、南人為最劣等的種族,因而,一般漢人都是打著驅(qū)逐外夷的愛國主義旗號而造反的,朱元璋無論怎么不濟(jì),也是漢人光復(fù)了天下吧,元臣投明,與宋臣降元、明臣降清,絕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棄暗投明,后者是無可爭議的漢奸。
朱元璋對待蔡子英的態(tài)度也耐人尋味。這位和尚天子的毒辣,是盡人皆知的。與陳友諒爭天下時,他就血洗了湖廣,一經(jīng)得了天下,又大殺功臣,李善長輔佐朱元璋得天下,有如漢肖何之輔劉邦,朱元璋卻殺了他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而蔡子英不過是—個死心塌地的元臣而已,無可恃之功,無匡世之才,朱元璋卻對他優(yōu)渥有加,“不降天誅,反療其疾,易冠裳,賜酒饌,授以官爵”,見他實在不肯歸順,又派人送他出塞。讓他仍去跟隨逃亡在和林的元順帝。朱元璋看中了他什么?無非—個“忠”字,管他什么韃虜、暴君,只要一個“忠”字就夠了。
蔡子英就這樣被樹為了一個忠臣不二的榜樣!
昔者,周武王割下商紂的腦袋,懸在大白旗下,伯夷、叔齊逃到首陽山,誓死不食周粟,忠得可愛。楚漢相爭時,項羽的大將丁公率軍追趕叛逃的劉邦,劉邦回頭對丁公說:兩賢相斗,就應(yīng)該卡住脖子,不松手嗎?丁公于是放了劉邦一馬。待到劉邦得了天下,丁公自以為對劉邦有恩,去投奔他。劉邦把他押到軍隊里示眾,說他為項王臣而不忠,使項王失掉天下的就是他!命人將丁公斬首,以為后世警戒。魏晉時,司馬昭命太子舍人成濟(jì)殺了魏主曹髦,也要擺出一副忠君的姿態(tài)來,又下令殺了成濟(jì),并夷三族。
唐太宗李世民那樣的一個英主,也把一個“忠”字看得貴比千金,他說:“君雖然不像個君,臣卻不可以不像個臣?!迸狎ㄔ撬鍩凵磉叺慕迹瑤ьI(lǐng)部下“起義”,投誠了李唐王朝。也算立了大功,李世民卻將他除名削爵,流放鄧州,另外幾個叛隋歸唐的大臣也均削爵的削爵。流放的流放。歷代帝王的心理由此可見一斑,兩雄相爭時,希望對方之臣皆叛,屁股一旦坐穩(wěn)了,又埋怨叛臣們不忠,其對舊主子不忠,又會對新主子盡忠么?試想,如果蔡子英自覺地叛元投明,朱元璋還會對他如此器重?不砍了他的腦殼才怪呢。
看來,蔡子英不當(dāng)民族英雄,卻愿意當(dāng)一個忠臣,并非是抱殘守缺的愚頑之舉,是對歷史確有非凡的洞察。愛國不如忠君,所謂民族大義,從來就是忠君的把戲。明亡之后。王夫之、顧炎武等國中大儒皆不與清朝政權(quán)合作,也不與清朝的名公巨卿交往,不剃發(fā),不易服,誓死不作二臣。但若細(xì)察。就可以看出這兩位大明帝國的忠臣有多清醒。王夫子的兒子王敵在清朝為官,顧炎武的外甥是順治狀元,王夫子、顧炎武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這是盡忠與事君的“隔代”。王、顧生是明臣,死是明臣,至死不食清祿,謂之大義。而其子、其甥生是清人,死是清人,為滿清盡忠、事君,理所當(dāng)然。這是中國歷史的大勢,王、顧二人豈能看不清楚?滿清人關(guān),多少仁人志士拼卻了性命,要反清復(fù)明,等到清帝遜位,連康有為、梁啟超這樣的維新人士,也尋死覓活地要留住腦后的一根辮子。日本人統(tǒng)治臺灣才五十年,李登輝就自稱是日本人,為臺灣列入了新日美防衛(wèi)體系而奔走呼號。
由是可見,漢人,歷來是把某種道德觀念、價值標(biāo)準(zhǔn)置于民族情感之上的。因此,蔡子英的行為也就找到了一種可以理解的方式。王茂蔭,以及大清帝國的國情
王茂蔭,字椿年,安徽歙縣人,道光十二年(1832年)進(jìn)士,授戶部主事。這是—個級別不高的中下級官員,正六品。但官小衙門大,戶部是管理全國財政、戶役之機(jī)關(guān),其職能囊括了今天的財稅、民政、公安等數(shù)個中央直屬部門的職能,可謂龐大的政府機(jī)器運轉(zhuǎn)的核心。
如果說嘉慶年間還有一絲康乾盛時殘留的輝煌,那么在道光皇帝即位之后,這個鐵桶一般的帝國已呈現(xiàn)了日益崩潰的本相。這是一種宿命,它更早的還在乾隆統(tǒng)治時代似乎就被曹雪芹的一部《紅樓夢》預(yù)言了。道光皇帝三十八歲登基,應(yīng)該說已有成熟的心智,他也確實不乏統(tǒng)治智慧,而且還頗有臨危不懼臨陣不亂的大將風(fēng)度。嘉慶十八年九月,天理教教主李文成起事,派教徒潛入北京并在九十多個信教的內(nèi)廷下層太監(jiān)接應(yīng)下攻入皇宮。適逢嘉慶皇帝外出,這場叛亂就是由皇子曼寧(道光皇帝)帶人平定的,他身先士卒于亂軍中手刃兩名叛賊頭領(lǐng),可見其神勇。
這樣的壯舉后來被我們今天偽造歷史的作家們改頭換面地寫進(jìn)了電視劇《康熙王朝》,給康熙皇帝臉上貼了金。中國的文^對待歷史從來就有嚴(yán)肅的態(tài)度。他們對所謂的明主給予神化,又把一些走下坡路的帝王丑化得不成樣子,比如說電影《鴉片戰(zhàn)爭》中的那個道光皇帝,差不多就是一個賣國賊。真實的道光雖是個性情溫和的皇帝,但也頗想能有一番作為,他曾下令各省復(fù)辦書院、清查保甲、興修水利,以求挽救帝國的頹勢而成為一個中興之主。他手下也不乏林則徐和鄧廷楨這樣的按察使和巡撫。
但道光沒有在平息天理教之后直到回民張格爾起事的這一段相對穩(wěn)定的時間里緩解最根本的社會危機(jī),那就是吏治的腐敗和底層人民愈來愈深重的苦難。他有限的改革沒有抓住牛鼻子,抓的是牛尾巴。他只求穩(wěn)定,穩(wěn)定壓倒一切,但穩(wěn)定和動亂是互為因果的,道光顯然被暫時穩(wěn)定的假象欺騙了,他沒有意識到飄散著黃沙的干涸的土地已不是林則徐奉命疏浚的幾條江河可以澆灌的。
張格爾起事只是一個信號,另一場醞釀了兩千多年的風(fēng)暴正洶涌著向清王朝這個中國封建制度的最后一個堡壘撲來。閉關(guān)鎖國的大清帝國已不可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極權(quán)專制的世外桃源。就在平定張格爾叛亂時,英格蘭的鴉片船在兵艦的護(hù)衛(wèi)下已經(jīng)完成了在古老的中華大地登陸的準(zhǔn)備。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在動亂中度過一生的道光皇帝帶著他振興大清天下的夢想,悲憤地在一場史無前例的外戰(zhàn)和一場波瀾壯闊的內(nèi)戰(zhàn)之間病死了,正所謂“長歌之嘆哀于痛哭”。
大約是在咸豐三年(1854年)王茂蔭被擢升為戶部侍郎,兼管錢法堂。所謂錢法堂,是負(fù)責(zé)頒布錢鈔規(guī)格、式樣的機(jī)構(gòu),戶、工二部各設(shè)有一個,一管定制,一管鑄造。從王茂蔭授戶部主事到當(dāng)上戶部侍郎,整整二十二年過去了,當(dāng)年還算血氣方剛的臉上早已被歲月的刀斧雕刻出了無限的滄桑,對中國的現(xiàn)狀自然也有了更多獨特的感受。他可能是在內(nèi)憂外患的刀光劍影中第一個嗅到世界性經(jīng)濟(jì)新浪潮氣息的中國人。
清廷那時設(shè)置了寶鈔處和官錢總局。寶鈔處發(fā)行紙幣,推行官票,以銀兩為單位,分一兩、三兩、五兩、十兩、五十兩五種。同年十二月又發(fā)行寶鈔,以制錢為單位,定官票銀一兩抵制錢二千,官票、寶鈔與大錢、制錢并行。官錢總局則是清廷兌換銀錢、調(diào)節(jié)錢價、鑄造銀錠、發(fā)行紙幣的中央金融機(jī)構(gòu)。王茂蔭在作了仔細(xì)的調(diào)查研究之后,上書朝廷,認(rèn)為這種金融政策造成了貨幣混亂,戶部和內(nèi)務(wù)府同時發(fā)鈔,經(jīng)辦人又趁機(jī)營私,貨幣貶值后,勢必造成官票、寶鈔等新幣種流通不暢。這番建言觸犯了金融界的利益,一些主管金融的大臣紛紛在咸豐帝前進(jìn)讒言,誣稱王茂蔭居心不良,破壞朝廷的金融政策。
從貨幣管理、貨幣制造到貨幣發(fā)行一體化,是現(xiàn)代國家通行的金融政策。王茂蔭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不能不說他很有超前意識甚至已經(jīng)有了接近于現(xiàn)代金融管理的意識。不然,馬克思也不會在他的《資本論》第一卷里,對這位十九世紀(jì)中葉的中國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給予那樣高的贊譽(yù)?!肚迨犯濉穼ν趺a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他“疏言時事皆驗”。王茂蔭的確是那個時代罕見的預(yù)言家。
然而這些事后的評價,對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卻毫無意義。咸豐活了三十一歲,在位十一年,他當(dāng)皇帝的歷史就是和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作戰(zhàn)的歷史,也是不斷地和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列強(qiáng)簽訂屈辱條約的歷史?,F(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假設(shè),如果他能夠采納王茂蔭的新金融政策,清王朝的慘淡局面會不會好一些?,F(xiàn)在誰也無法以一個虛假的答案去回答一個虛假的問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咸豐時期的金融狀況與蔣介石在大陸的最后幾年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財政吃緊人不敷出的情況下,朝廷只得靠濫發(fā)紙幣和大錢來支撐,而少數(shù)主管財政金融的大臣,又利用政策漏洞大肆侵吞國家的財產(chǎn),有如雪上加霜,致使通貨膨脹物價飛漲。
咸豐帝當(dāng)著滿朝文武和王茂蔭的那場辯論引起后世多少感慨。咸豐帝問,官票大錢好不好?王茂蔭梗著脖子直言:不好。怒不可遏的皇帝竟不顧君臣禮節(jié),從龍椅上直沖到他面前,問:到底好不好?王茂蔭大聲說:不好!咸豐見帝王之威都壓服不了一個小小的朝臣,就罵他瞎了眼,要抉了他的眼珠子。王茂蔭瞪大雙眼毫無懼色,他說從前伍子胥被吳王殺害時,要吳王抉了他的眼珠子掛在門框上。陛下若要抉小臣的眼珠,也請掛在宮門上吧。結(jié)果是,咸豐帝下令將王茂蔭拖出宮門杖打了一頓,撤了他的職。但咸豐帝還算不錯,沒抉他的眼珠子,也沒有砍他的頭。
王茂蔭后來被朝廷再次起用,由左副都御使遷兵部侍郎,一生再也無緣于經(jīng)濟(jì)。咸豐朝的經(jīng)濟(jì)也就一直由那些自以為懂經(jīng)濟(jì)的人把持著,金融舞弊案由是屢禁不絕,國民經(jīng)濟(jì)到咸豐帝死時幾至于崩潰的邊緣。同治元年(1862年),清廷因官票、寶鈔流通不暢,下令停止發(fā)行,王茂蔭擱置了八年的建議這才被朝廷有保留地頒布實施??上?,此時王茂蔭因了父憂離開了朝廷,隨后自己又疾病纏身,于同治四年去世。
王茂蔭無疑是也命定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既是他本人的悲劇,也是大清帝國和中華民族的悲劇。在他死后三十多年,深感于國難深重的光緒皇帝頒布了《明令國是詔》。然而這一改革的總動員令并沒有把中國“動員”進(jìn)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國家與民族之林。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罵慈禧太后的頑固守舊和袁世凱的告密,這是由于我們和歷史缺乏溝通產(chǎn)生的誤解。只要我們還在把推動社會進(jìn)步或阻礙社會前進(jìn)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說成是某幾個人的事,我們就還沒有完全了解我們自己。像王茂蔭這樣的先覺者后來還出現(xiàn)了很多,但他們更多的是在扮演一個先知的角色,在現(xiàn)實社會的更深層次上,他們并沒有發(fā)揮出實際的、根本性的作用。
2011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