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诖宓娜硕贾厘X老二耳背,跟他說話費勁得很,只能喊,或吼,夸張點的用手?jǐn)n一個喇叭,好讓聲音深入他日趨閉塞的耳朵。就是這樣,還不大能奏效。比如村里有好事者大聲喊著問他:“你早上吃的什么?是稀飯?”他憋了半天,回一句:“娶媳婦,誰家娶媳婦?”好事者不死心,湊近他耳根,接著喊:“沒問你娶媳婦,問你吃的是不是稀飯。你不是最喜歡喝拌了豆腐乳的稀飯嗎?”他這次好像聽清了些,表情也生動起來,笑著說:“哦,娶媳婦要豆腐,你去鎮(zhèn)上老孫家買呀,他家豆腐好。他家磨豆腐,都是用自家產(chǎn)的黃豆?!敝T如此類,答非所問,牛頭不對馬嘴,讓人哭笑不得。
錢老二不僅耳背,還長得憨丑,鼻子塌得厲害,像被人生生削了一刀,只余兩個鼻孔出氣;偏又生就一雙白多黑少的斗雞眼,因而常年鼻孔朝天,白眼向人,看上去驕橫得很哩。不知道他底細(xì)的還以為他是多大—個人物,其實他是個大半輩子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人。他爸媽靠撿破爛維生,生下他們兄弟姊妹八個,才活下來仨,還不到一半。他在家排行老二,老大生下來不到一年就夭折了。所以雖然還叫錢老二,其實是一直挑著老大的擔(dān)子。爸媽去世得早,他當(dāng)家時才十五歲,當(dāng)時家里還有不到十歲的五弟、剛滿六歲的七妹,加上一個三歲出頭的八弟,四張嘴要吃飯。他每天都牽著八弟出去討飯,把五弟留在家,照看七妹。每次出門,他都會鎖上門,防著五弟和七妹跑遠(yuǎn),丟了。
有一次,五弟帶著七妹從沒有塞緊的狗洞里爬了出來。當(dāng)時是夏天,天氣正熱,兩個人跑到池塘邊玩水。池塘里游著一尾尾米粒大的小魚,七妹夠著身子,拿手去捧,那池塘邊的石頭本來就濕滑,一不小心,腳沒站住,就滑到水里去了。五弟慌忙去拉,結(jié)果也掉到水里。幸好不遠(yuǎn)處有一個洗衣的婦人,奔了過來。但這婦人不會水,又生性膽小,只敢呆在岸上,用手去抓他們冒出水面的頭發(fā)。七妹是女孩,留了一頭長發(fā),被抓個正著,就給提了起來。五弟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剛理了—個鍋蓋頭,婦人無處抓著,眼睜睜看著他沉了底,冒出幾個氣泡。
錢老二討飯回來,五弟的尸身已打撈起來了,水淋淋地放在池塘邊的硬石板上,旁邊跌坐著嚇呆了的七妹,圍著一圈看熱鬧的閑人。錢老二哭天抹淚,捶胸頓足,他悔不該讓五弟照看七妹,更悔不該強逼五弟去把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理了,剪成寸把長的鍋蓋頭。他為此還給理發(fā)師傅打了一個星期的下手。他越想越悔,越悔越哭,直到把自己哭暈過去??赡苁沁^于歇斯底里的大哭損壞了耳神經(jīng),他的聽力日漸衰退下去。等到他拼死掙活地把七妹嫁出去,又給八弟把媳婦娶進(jìn)來,他的耳朵就基本上封死了,只余一道縫兒,聊勝于無罷了。為了不拖累七妹和八弟,他不顧挽留,離開了他們。從此四處浪蕩。也不找媳婦,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去年浪蕩到??诖?,被好心的小學(xué)教師張林收留。
其實張林收留錢老二除了他的好心,也是有他的打算的?!凹矣幸焕?,如有一寶”,自從爸媽被弟弟接到城里安享晚年后,他心里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張林瞧著錢老二人雖又聾又丑,但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走路生風(fēng),身板健實。若收留了他,幫著媳婦料理那十多畝田地,也省得自己農(nóng)忙時兩頭跑。他在浮屠鎮(zhèn)上的樟樹小學(xué)教書,平時住校,周末才回一趟家。今年帶了畢業(yè)班,回家就更少了。另外一條不能說出來,他存了小人之心一他媳婦李春芳人長得漂亮,在整個浮屠鎮(zhèn)也是數(shù)得著的俊俏媳婦,有了一個老漢把門,就絕了那些偷腥者的念想。
錢老二自從進(jìn)了張家,心里頭存了感激。他是半身人土的人,耳朵又不大中用,人家不嫌棄他這些,收留他,供他吃住,他能不知恩圖報?所以凡事勤勉,幫著李春芳打點里里外外,莫不盡心盡力。他原本也是個有心氣的人,不愿意被人看扁。他提著勁要讓村人看看,張家收留他,是沒有錯的,是值得的。他不僅沒有流浪漢懶散、邋遢的毛病,而且比那些居家過日子的老人更勤勞,更愛干凈。他從不隨地吐痰,就是吐了痰,他還要用鞋底搓幾下。他每天都要沖豬圈,把豬圈沖得比一般人的堂屋都干凈。就是地頭壟溝,他也要用竹笤帚去打掃一番,把那些小土坷垃掃掉。村人笑話他,是在莊稼地上繡花哩。
錢老二能干,也能吃,每次都能吃按得實實的三海碗米飯。他還能睡,頭一碰枕頭,呼嚕就拉了起來。大約是因為他耳背,又沒什么心事。錢老二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張家從不拿他當(dāng)外人,村里人也都認(rèn)為他能干,對他另眼相看。唯一的煩惱就是自己的耳朵。以前四處浪蕩,不屑于跟人打交道,所以不覺得耳背是多大的毛病?,F(xiàn)在定居下來,要跟人打交道,耳背的毛病就顯現(xiàn)出來了。比如李春芳交代他做的事,他因聽不清,經(jīng)常沒去做,或做錯了。比如別人跟他打招呼,問好,他聽不見,不理別人,冷落了別人。
后來,他從一個游方郎中那討得一個偏方,就是收集花草上的隔夜露水來洗耳朵,洗足七七四十九天,耳朵自會開竅。錢老二如獲至寶,著實激動了一陣子,每天天不亮,拿了個酒瓶子,去那荒野里收集露水。但這露水收集不易,每次收集到的露水只夠打濕耳朵的外廓。有一次,他正用棉簽蘸了露水來洗耳朵,被李春芳發(fā)現(xiàn)了。李春芳問明了來由,覺得很是荒謬。又不便明說,為了讓他少受折騰,連比帶畫地信口胡謅:“你用露水來洗耳,還不如用村里古井的水來洗。那水好著哩。聽說李大娘的雞蒙眼就是用這個水洗好的?!?br/> 海口村的那口井是百年老井,四周砌的石頭都起了蘚斑,夏天井水清亮如碧,到冬天,水面泅著一層水汽,霧騰騰的。那水真是好水,冬暖夏涼,喝起來,甜滋滋的。??诖宓呐?,個個皮膚凝脂似的,還不是這井水養(yǎng)的?
李春芳姑且一說,錢老二卻當(dāng)了真,當(dāng)天就去村東頭的老井打一桶清洌洌的井水回來。他把井水倒人臉盆,那盆底繪著大紅的荔枝,隨即變得飽滿,一顆顆仿佛要跳脫出水面,紅得奪人眼目。錢老二洗了把臉,又用棉簽蘸了井水洗耳朵。覺得不過癮,索性把頭埋進(jìn)水中,讓水涌進(jìn)耳去,鼓蕩壓迫著那閉塞的耳膜,直到一口長氣用完,呼哧著把頭拔出水面,像牛馬一樣噴著響鼻。如是再三。經(jīng)這悶水式的灌耳,錢老二感覺心神俱爽,那對死竅也好像有了洞開的跡象。到了晚上,耳朵深處卻像著火一般,燎得刺痛。第二天早上起來,兩耳都紅腫透亮,連帶著臉頰也腫得饅頭似的。吃早飯時,李春芳見了他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帶他去了她爸李大貴開的診所。李大貴檢查完后,判定是普通的炎癥,開了點消炎藥完事,另外禁止他再用井水灌耳。
錢老二吃了消炎藥,過個三五日,紅腫就消退了。但耳朵深處,從此像居有一個活物,時不時就出來折騰他一下。折騰得厲害時,錢老二甚至能感覺到那活物尖利的牙齒,在使勁嚙咬他那朽壞的死竅,像挖地洞似的一點點向前掘進(jìn)。疼痛從內(nèi)部,像火苗一樣吐出來,把他整個頭顱都點燃了。他摸摸自己的額頭,都感覺到燙手。但他并沒有聲張,人老了,有個頭痛腦熱的,太正常不過了。這天晚上,他吃了兩片退燒藥,早早上床歇了,到半夜卻突然醒了過來。他睡覺一向很沉,半夜醒來對他來說是個新鮮事。他沒做噩夢,也沒憋尿,更不會失眠,他醒得好不蹊蹺。他愣怔著,突然一拍腦袋,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天!我是被吵醒的!他耳朵里不再死寂,分明鼓噪著一片蛙聲!而窗外不遠(yuǎn)處,就是一畦畦水田。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蛙聲鋪天蓋地,像密集的雨點砸進(jìn)錢老二耳朵里,砸得他發(fā)蒙。老天有眼,讓我開了天耳啦?!錢老二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生疼!這不是在夢里。不是!但蛙聲卻漸漸模糊下去,就像煮一鍋面,先還是一條條的蛙聲,每一條都拎得出來;慢慢就沸騰成了糊涂的,粘成一塊的蛙聲;到最后灶熄鍋冷,只余下一鍋死塌塌的糊糊。老天是吝嗇的,那扇聲門才洞開,就又給閉合了。錢老混沌生活中射進(jìn)的這道天光,原來只是一道閃電,瞬間就過去了。但從那以后,混沌卻再也無法歸于混沌,錢老二也不再是從前那個錢老二了。
白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干活丟三落四;晚上,他沒法睡得安穩(wěn),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總覺得自己又聽到了什么響聲。有幾次半夜醒來,卻不是被一片蛙聲拉上云霄,而是從烏云似的夢里墜落下來。他夢到了爸爸,夢到了他那根向自己劈頭蓋臉砸過來的“打狗棍”;他還夢到小翠,夢到了她為他洗臉,卻總也洗不去他臉上的血污;他夢到了村長的兒子王天明,耀武揚威地騎在他身上,把一團(tuán)冷雪從他脖子處塞了進(jìn)去……這些他自以為忘記的陳年往事,在多年以后通過夢的形式,找上門來了,就像一條流浪狗,憑著忠誠與本能,在茫茫人海中,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了多年前拋棄自己的主人。
錢老二一直不愿意回憶那些往事,他一直不愿意面對那個事實——他的耳朵是被他爸爸打壞的,而王天明的誣陷與小翠莫須有的指證,直接導(dǎo)致了這個結(jié)果。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對別人說,他的耳朵是哭壞的,是為了補償五弟,是老天對自己失職的懲罰。他這樣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到塌后,連自己都相信了。事實卻是另—個版本。
那年錢老二剛滿十歲,個子躥得很快,比村里同齡小孩子都要高。村長的兒子王天明是個小肼墩,外號“小土豆”,比錢老二大兩歲,個子卻只夠到他肩膀,對長手長腳的錢老二有種莫名的嫉恨。每次見到錢老二都要問:“你爸每天給你吃化肥,還是豬飼料?你怎么比豬長得還快?”錢老二懶得答理他,他就攔著不讓走。錢老二使勁推了他一把,小土豆沒防備,被推倒在地,骨碌碌打了幾個滾。錢老二揚長而去。第二天,小土豆就糾集了村里五六個皮孩子,把錢老二堵在一條小巷子里,揍得他像受傷的小獸一樣號叫。正好小翠經(jīng)過,見那情形,尖著嗓子直喊打死人啦。那些家伙怕被大人發(fā)現(xiàn),丟下錢老二一哄而散。
小翠把錢老二從地下拉起來,見他鼻子打破了,血流了一臉,就把他領(lǐng)到她家,打了一盆水來幫他洗臉,洗的時候還用手拍他的后頸,又讓他把頭仰起,說是這樣能止血,洗完臉后扯了兩球棉絮塞住他鼻孔。臨走時,小翠還往他兜里塞了—把硬硬的水果糖。錢老二當(dāng)時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雖然他知道小翠幫自己,是因為自己經(jīng)常幫她放牛,還幫她打豬草。她那對紅眼睛的小兔子,也一直寄養(yǎng)在他那里,因為她媽不準(zhǔn)她在家養(yǎng)兔子。前幾天,他還送了一只八哥(烏鴉)給她,那八哥不是普通的八哥,是在端午節(jié)灌過酒之后,修剪了舌頭,從而會學(xué)人語的。但這些都抵不過小翠那一盆清水和一把水果糖,讓他心里頭蕩漾著一股暖流。
只是從那以后,小翠也受到同村孩子的孤立,他們把她視作錢老二的同類,合起伙來對付她,再也沒有小伙伴愿意和她玩游戲,—起去放牛。她家的木門上,經(jīng)常被人用黑炭或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小翠和錢老二×××”、“小翠是個×××”、“吃化肥、吃豬飼料、吃大便”……諸如此類,小孩子所能想到的邪惡語言都涂寫在上面。在這種凌厲的“攻勢”下,小翠再也不敢和錢老二走在一起,有意疏遠(yuǎn)了他。有時遇到錢老二被小土豆他們欺負(fù),她再也不會發(fā)出尖叫來幫他解圍,而是低了頭,像被狗攆著似的,一路小跑著離開。
那年冬天下頭場雪,小翠在曬谷場上堆了個雪人,被小土豆他們看見了,三五下就給她踢得稀巴爛。錢老二牽牛飲水,正好經(jīng)過,就出來替小翠打抱不平,結(jié)果又是被小土豆他們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放倒了。小土豆一屁股坐在他身上,順手從地上抄了個雪團(tuán),順著他脖子強塞了進(jìn)去,冰得他直打哆嗦。而小翠也沒有幫他解圍,只是捂著臉,哭著跑開了。那天欺負(fù)完錢老二,小土豆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大跤,跌得鼻青臉腫的,回家后竟然向他爸誣告是被錢老二打的。小土豆的爸爸當(dāng)然容不得別人在太歲頭上動土,糾集了本家兄弟,還有小土豆的同伙以及小翠等當(dāng)時在場的目擊者,氣勢洶洶地打上錢家,找錢老二算賬。錢老二的爸爸一開始還不相信,直到小翠出面指證,他這才信了。錢老二百口莫辯,被他爸的“打狗棍”打得暈死過去。錢老二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翠為什么也會誣陷他,他明明是幫她出頭的。直到后來,看到小翠和村里的孩子重新打得火熱,才明白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換取他們的信任,從而讓他們再次接受她。她奮不顧身地投入集體的懷抱,如魚得水,而錢老二早就被她拋到爪哇國去了。
錢老二的耳朵被他爸打壞了,聽力日漸衰退。而他的心被傷得更厲害,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不相信些美好的事物,不相信人間還有真情。他把自己的心門封得死死的,就像他的耳朵,對整個世界封閉起來,以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直到多年以后,當(dāng)他再次感受到人世的溫情時,就像得到天啟一樣,他的耳朵也豁然洞開。鐵樹開花,枯木逢春,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而奇跡不會終止于那個蛙鳴之夜,那只是個發(fā)端,就像一粒種子,破土發(fā)芽了,拔節(jié)生長已是不可抑制。
果不其然,幾天后的夜里,一個尖銳的聲音野蠻而猝不及防地闖進(jìn)錢老二的耳朵。這聲音如此高亢尖利,在他耳里激起嗡嗡的轟鳴,就像投入平靜水面的一塊巨石,掀起一片歡騰的浪花。很快,錢老二就辨別出這尖叫來自一頭豬,一頭垂死的豬。錢老二對殺豬并不陌生。豬被人五花大綁,抬到殺豬的案臺上,在被磨得雪亮的殺豬刀捅進(jìn)咽喉前,這畜生總要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號叫。錢老二晃了晃腦袋,那尖叫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顛了幾個來回,慢慢就消散了。正當(dāng)他悵然若失時,從耳朵深處意外地浮起一層人聲來。
“幸好捅了一刀,放了血這肉色好看多了……”“辛苦你了,抽支煙吧……”“這肉你看看,一點都看不出是病豬肉……”“養(yǎng)了一年多,馬上就要出欄了,誰想到染上怪病,沒幾天工夫就倒在豬圈里不能動彈了……”“便宜點賣,能撈回多少算多少……”“二叔,二嬸,我走了,別送……豬腿我就不拿了……我沒嫌是病豬…--好,我拿上。走了……”
隨后還有聲音,但越來越模糊,直至恢復(fù)死寂。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村人興高采烈地跑到村西頭張宏偉家買豬肉,那豬肉每斤比市面上要便宜一塊多錢呢。有好心的通知了李春芳,叫她趕緊去買,去晚了就沒有啦。李春芳剛起床,臉還沒洗,蓬頭垢面的。她就打發(fā)正在起豬圈的錢老二去買,沒想到被他一口回絕:“那是瘟豬肉,我才不去買呢?!崩畲悍己懿桓吲d,心想你不想去就直說好了,用不著找這樣的借口呀,傳出去不是得罪人么?李春芳胡亂擦了把臉,趿著拖鞋,火燒屁股似的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搶著買了兩斤多瘦肉,拿回家仔細(xì)一看,肉色的確不正,有些發(fā)黑,扔了又覺可惜,就用鹽腌了起來。而吃了豬肉的人家,好些個吃壞了肚子,蹲在廁所里起不了身。沒幾天,張宏偉賣瘟豬肉的消息,就在村里傳開了。究其源頭,還是在錢老二那里。
從那以后,錢老二隔三差五就開一次天耳,都是在夜深人靜時。每次沒有任何預(yù)兆,那聲音從天而降,讓錢老二耳里無風(fēng)也起浪,攪和得他的睡眠從最厚實的墻壁,變成一捅就破的薄紙。睡不安穩(wěn)的錢老二,像一個辛勤的老農(nóng),晝伏夜出,在由各種聲音構(gòu)成的莊稼地里,樂不思蜀地收割著村人茂盛的秘密。那秘密他無處訴說,只能積藏在心里,越積越多,壓得他都快喘不過氣來。有時實在受不了,不吐不快,但—說出來,就免不了引來禍?zhǔn)隆?br/> 張福勝在黃豆里摻沙,賣給外地販子,被錢老二當(dāng)場戳穿,結(jié)果張福勝幾千斤黃豆砸在手里,沒有—個販子敢收。張福勝氣極敗壞,跳起腳來語無倫次地罵錢老二狗拿耗子,吃里爬外,沒事找事,良心大大的壞,不得好死,要不是看在張林的面子上,當(dāng)場就要揭了他的皮。“二流子”張輝偷砍了村里孤寡老人李大娘地里的幾棵雜交楊,打算賣了作賭資,被錢老二帶李大娘上門去堵在家里,人贓俱獲。張輝抵賴不得,只好賠了李大娘一筆錢,從此對錢老二記恨在心,經(jīng)常找他的茬。
還有一次鬧得更大。張牛家里被人偷了幾袋剛收的芝麻,張牛咬定是和他有過節(jié)的張海所為,提著兩把菜刀,跑到張海家鬧事,揚言要是不交出他的芝麻,就要開了張海的瓢。錢老二原是擠在人群里看熱鬧,見鬧得實在不像話,一時嘴快,說張海是冤枉的,做下這事的另有主兒。這主兒不是別人,正是張牛的老爸張結(jié)巴。村人皆不相信,說他信口雌黃,哪有老爸偷兒子的?張牛掉轉(zhuǎn)矛頭,說要是今天在他老爸家搜不出芝麻來,他就要給錢老二一個好看。直至從張結(jié)巴的茅廁里搜出那幾袋芝麻,眾人傻眼了。原來張牛分家另過后,一直對張結(jié)巴不管不問,張結(jié)巴都快揭不開鍋了,一氣之下,偷了不肖子剛打下來的幾袋芝麻。張牛當(dāng)場毫不含糊地賞給他老爸幾個大耳括,張結(jié)巴本來說話就結(jié)巴,捂著被打的老臉,伸出手指顫顫巍巍地點著兒子,“你……你你……”半天,愣是沒罵出來。老人受了這番羞辱,想不開,等村人散后,竟然在家喝了農(nóng)藥。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尸體早已僵硬冰涼。
錢老二多管閑事,管出了人命,不免招來村人的白眼。同情張結(jié)巴的,都把這應(yīng)該記在張牛頭上的賬,算在了錢老二頭上,說錢老二實在招人嫌,無事生非,是村里的“攪屎棍”。雖說錢老二所言非虛,也沒有中傷別人,但這恰是他最招人嫌之處,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造謠生事也就罷了,但他每言必中,似乎能未卜先知,而他手上還不知握著多少人的秘密和把柄呢。這些丑事說不定哪天就叫他抖了出來。??诖迦巳俗晕?,對錢老二再也沒有以前的熱情,—個個對他敬而遠(yuǎn)之,避之唯恐不及。錢老二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索性裝聾作啞,三緘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能過得太平些、舒坦些。
再開天耳時,錢老二就沒有了以前的興奮,甚至覺得是個負(fù)擔(dān)。如果沒有知曉那些秘密,也就不會生出那些事端,可以少去許多煩惱。為了睡個安穩(wěn)覺,錢老二每次睡覺前,都會扯兩坨棉絮塞住自己的耳朵。但有些事情,越是想躲,就越是躲不過。有天夜里,他鬼使神差地忘記了塞棉花?;蛘呤侨耍锹曇暨€是頑強地鉆了進(jìn)來。那是一絲絲被抽離喉嚨的呻吟,打著顫兒,飄忽不定,被拼命壓抑著,低到極處。就在要斷了的光景,又一下拉出一絲更纏綿的音線。似飽含痛苦,又像蘊藏?zé)o限歡樂,欲生欲死,有不可言說的妙處。這聲音于打了一輩子光棍的錢老二來說,顯得很是遙遠(yuǎn)了。他只在很小的時候聽過類似的聲音,和爸媽睡在一張床上,有時會被這種聲音驚醒。那時他小,不懂事,被擾了睡眠,就不管不顧地哭起來,他媽媽就會從床頭柜翻出一個糖罐來,抓出幾塊冰糖,塞到他嘴里,止住他的哭聲。許多年后,他再次被這種呻吟聲擊中,口腔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甜來。他狠狠地咽了一下泛濫的口水,為自己的反應(yīng)感覺到羞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這聲音很有可能來自一個偷漢的女人。那樣狠命壓著嗓子,不就是怕被人聽見嗎?
和其他的村子一樣,??诖宕蟛糠智鄩涯甓既コ抢锎蚬ち?,像張牛、張輝這樣留在村里的青壯年,屈指可數(shù)。婦女卻不少,一時耐不住寂寞,把不住門,偷個把漢子,這種事也不新鮮。別家的事錢老二不管,但他得替張林把好門。張林每次去學(xué)校前,都會嚀囑錢老二晚上睡覺關(guān)好門。雖然沒直說,但張林的弦外之音,錢老二還是聽得出來的??春美畲悍?,這是他錢老二的分內(nèi)之事。
說起來,李春芳和張林算是村里的模范夫妻,兩人恩愛得很,錢老二進(jìn)了張家一年多了,也沒有看到他們紅過一次臉。和大多數(shù)海口村人通過相親結(jié)婚不同,他們是自由戀愛,最初的相識頗富戲劇性。李春芳衛(wèi)校畢業(yè)后,回到他爸李大貴的診所幫忙。張林有一次感冒發(fā)高燒,到診所看病,恰好是李春芳接診。李春芳本來是要給他打吊瓶,但張林急著回學(xué)校監(jiān)考,就只好打屁股針。不曾想一時緊張,下手沒個輕重,竟把針頭扎斷了,陷在了肉里。李春芳急得手足無措,張林提醒她用手?jǐn)D擠看。這李春芳還是黃花大閨女一個,羞答答的哪敢動手?張林痛得腦門直冒冷汗,急了眼,拉了她的手貼到屁股上,“我的娘也,你倒是擠呀!”李春芳只得閉了眼,下狠勁—擠。針頭是擠出來了,屁股卻腫起—個小饅頭似的包來。結(jié)果,接下來的—個星期,張林天天去診所醫(yī)他的屁股。等屁股醫(yī)好,兩個^也就好上了。
壞事變成了好事,成就一段姻緣。不過這次事故也給李春芳落下心理陰影,從此再也不能給人打針,一拿上針管,手就直打戰(zhàn)。沒有辦法,只得絕了當(dāng)醫(yī)生的念頭。嫁給張林后,生了一男一女,湊成—個“好”字。男孩在鎮(zhèn)上讀初中,女孩就在張林教的重點班上,今年就要畢業(yè)升初中。平時都住校,到周末才回一趟家。張林今年帶了畢業(yè)班的班主任,又是重點班,擔(dān)子很重,十天半個月才能抽空回來一趟。所以大多時候,這個家就李春芳和錢老二麗個人。自那夜聽到不該聽的聲音后,錢老二對李春芳就多留了—個心眼。這一留心,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苗頭。
李春芳一個婦道人家,操持十多畝田地。雖說有錢老二這個幫手,還是有點捉襟見肘,忙不過來時,免不了請村人幫忙。而張牛每次都隨叫隨到,表現(xiàn)異常積極。這張牛是連自己老爸都不管的主,對一個外人如此熱心幫忙,沒有點歪心思,誰也不會信。張牛就像他名字一樣,健壯得像頭蠻牛。一擔(dān)能挑兩百多斤。他結(jié)婚早,二十出頭就做了爸爸。她媳婦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女一男四個孩子。兩個大點的女孩,都隨他媳婦去了深圳的服裝廠打工;三丫頭小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在家?guī)兔α侠砑覄?wù);還有一個落腳的寶貝蛋兒子,才上小學(xué)四年級。張牛除了種莊稼,還養(yǎng)魚和毛蟹。他承包了幾十畝的魚塘,隔成兩個池子,水深的養(yǎng)魚,水淺的養(yǎng)蟹。到七八月份,開始起蟹。斷了腿腳的蟹就賣不出價錢,每次總有那么十幾二十只,放在一個小塑料桶里,送到張林家,讓李春芳蒸了吃。
當(dāng)然不是白送的,到吃飯的時候,張牛不請自來,大咧咧地在飯桌前坐下。李春芳早給他備下一副碗筷,還有一瓶冰鎮(zhèn)的老青島。張牛喝著小酒,吸吮著蟹鉗,一雙放光的眼睛,死死粘在李春芳身上。李春芳渾不在意,和他有說有笑的。錢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就覺得喉嚨里堵了點什么東西,只得一個勁地咳嗽、吐痰。心想白天都敢當(dāng)面調(diào)笑,到晚上說一定做下什么丑事呢。不過只要籬笆扎得緊,管他是野貓,還是野狗,都別想進(jìn)來。
等張牛一走,錢老二圍著張家的屋院前前后后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患:院墻太矮了,得加高。材料是現(xiàn)成的,張林去年翻修廁所,還余下不少磚塊、水泥、石灰,正好可以派上用場。錢老二說要加高院墻,防賊。李春芳也沒反對,幫著他和水泥,拌灰,遞磚,加了一米多高,還在最上面糊了層水泥,插了碎玻璃片。錢老二心頭稍安,但沒過多久,他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李春芳頻頻外出。他防得住家里,但防不住外面;防得了晚上,但防不了白天。錢老二不想前功盡棄,只好厚著臉皮,做了李春芳的“尾巴”,她去哪,他就跟到哪。李春芳故意往女人堆里鉆,他也湊上去。結(jié)果經(jīng)常是一堆婦女家長里短聊得火熱,他因晚上沒睡好覺,在那勾著頭打盹,口水流了一胸口。對錢老二如此行徑,李春芳剛開始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漸漸地不勝其煩,到最后簡直有點深惡痛絕了。
叫錢老二喪氣的是,自己嚴(yán)防死堵,除了招來李春芳厭煩以外,似乎沒有什么成果。有天晚上他開了天耳,又聽到了那呻吟聲,而且變本加厲,好像是為了跟他示威似的,比上次放蕩得多。上次還是一絲絲,這次是一堆兒;上次是壓著的,這次徹底放開了,有了厚度與濃度,那聲音起落的幅度很大,就像蕩秋千似的,都在他耳里旋起風(fēng)來。更可氣的是,這次還加了男聲,是男女二重奏。男聲低沉,女聲輕俏,天衣無縫地糾纏在一起,好不銷魂。叫春的野貓也不過如此了。錢老二聽得怒火攻心,光著腳跳下床去,跑去擂李春芳的門。擂了半天沒有反應(yīng),這才想起她耶天回了娘家。錢老二羞l鬼不已,看來是自己錯怪了李春芳。
不過第二天,經(jīng)過張牛家時,看到他家的三丫頭和她弟弟正在吃飯,錢老二心里一激靈,問三丫頭,她爸去哪了。三丫頭指了指鎮(zhèn)上的方向,嘴里說著什么。錢老二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她的大致意思,張牛到鎮(zhèn)上賣魚去了,而且是昨天就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一個去鎮(zhèn)上探親,一個去鎮(zhèn)上賣魚,真是湊巧!錢老二剛對李春芳打消消的懷疑,又烏云似的爬了上來,而且這個疑團(tuán)變得更大了。
這天下午,李春芳回來了,在經(jīng)過錢老二身邊時,錢老二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魚腥氣。但這好像不足以說明什么,她是從娘家?guī)Я艘淮婶~回來的。誰能分辨得出,她身上的魚腥是新鮮的,還是腌漬過的呢?即使是新鮮的,也不能就此判定,她和整天一身魚腥的張牛攪和在了—起。那天李春芳很早就睡下了,好像特別疲倦。
第二天掃地時,錢老二在她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被揉成一團(tuán)的紙,上面寫滿了蝌蚪樣的文字。錢老二沒上過學(xué),不識字,但他下意識把這張紙藏了起來。等到張林回家時,他把這張紙交給了他,并旁敲側(cè)擊地表明了自己的懷疑。張林看過那張紙,笑不可抑,那是李大貴開的一個治胸悶心悸、失眠多夢的中藥方:蓮子肉10克、薏苡仁10克、縮砂仁10克、桔梗10克、白扁豆15克……字寫得鬼畫符似的,很難辨認(rèn)。張林問李春芳,這藥方是為誰開的。李春芳沒好氣地說:“是為我自己開的。我最近一直睡不好。你說在自己家里,被人像賊一樣防著,我能睡好嗎?每天睡覺總感覺背后有雙眼睛盯著。白天出去,還總跟著個尾巴。你說我這過的什么日子?”張林不接招,輕描淡寫地說:“那怎么沒照著方子抓藥呀?”李春芳說:“吃了也不能去根。要去根,只有一方藥管用,那就是讓錢老二離開我們這個家!他走,我留;他留,我走!”張林覺得李春芳有點無理取鬧,小題大作。他懶得和她糾纏,轉(zhuǎn)身就出了家門。
張林這次回來,有正事要辦。村里準(zhǔn)備集資修建新祠堂,今晚在村長家開會協(xié)商這個事情。他們這里每個自然村的村民大多是一個姓,比如說??诖澹饕切諒?,同祖同宗。每村建有—個祠堂,供奉著祖宗以及各代先人的靈位。紅白事,都要在祠堂里舉行。??诖逶鹊撵籼锰^破舊,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垮塌成一堆廢墟。這次修建新祠堂的集資方案是按男丁的人頭計,每人兩千。張林家計有他、兒子、錢老二這三個男丁,一共需要出資六千。張林不大樂意了,他說自己收留錢老二已是做善事,做善事沒有回報不說,還要他多出兩千塊錢,他想不通。村人說,那是你個人的事情,和村里無關(guān),如果你不愿意出這兩千,就把錢老二趕出去好了。反正他在村里,也是個禍害。結(jié)果后面的會議演變成了對錢老二的聲討會。尤其是張宏偉、張福勝、張輝等幾個吃過他的虧,叫囂得更加厲害。張林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種局面,看上去老實忠厚的錢老二,竟然犯了眾怒。他騎虎難下,只好口頭上答應(yīng)不再收留錢老二。但沈心里話,張林是不想錢老二走人的,他還想讓他看緊自己的媳婦呢。
??诖迦碎_會的時候,錢老二正好開了天耳,村人所有的口水暴風(fēng)驟雨似的落在他耳朵里。一點都沒有浪費。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就應(yīng)該離開了,他不應(yīng)該寄生在這個村落里。他在??诖宓某霈F(xiàn),從頭到尾都是—個錯誤。他錢老二生來就是一個浪蕩四方的命。在錢老二收拾行禮離開時,有一個黑影像幽靈一樣閃進(jìn)了李春芳的房間,隨后就有高亢的肆無忌憚的呻吟聲傳出。錢老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提上自己簡單的行李,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外面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