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習(xí),甘肅蘭州人。散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出版散文集《浮現(xiàn)》,紀(jì)實文集《講述:她們》等。
1
拉開窗簾,方秀麗嚇了一跳。
窗外暗黃,分不清天和地。遠(yuǎn)處,沙土被風(fēng)扭曲,一疙瘩一疙瘩黃云,在上空翻滾。
方秀麗頭一次見沙塵暴,景象讓她心驚。
壞天氣來得毫無跡象。昨天天氣晴好,陽光里,方秀麗仔細(xì)察看了小院里的植物,高大的樹木雖在沉睡,可灌木已經(jīng)打上了毛茸茸的芽苞。方秀麗想,到底是遠(yuǎn)隔千里的北方,多日前,她的家鄉(xiāng),水漉漉的江南,桃花、杏花、櫻花、梨花,早絢爛成一片了。
窗外,一片白塑料飄飄悠悠、飛來飛去,最后遲疑地掛在一棵樹上,撲棱棱、撲棱棱的。方秀麗聞到了濃重的沙土味。
方秀麗挺喜歡招待所這間小屋。屋子小,外面卻暢闊,沒有礙眼的高樓,坐在桌前看書,一抬頭,能看見大面積的天。隔著院墻,一幢小樓上兩個半圓的玻璃房子,像兩顆落在樓頂上的水泡。方秀麗特意去觀察了一番,那邊是個私立幼兒園。夜晚,幾顆星落在玻璃房子上,旁邊再掛一牙兒月亮,看著這些,方秀麗覺得睡夢都變得特別香甜。這樣的景色也常使方秀麗忘記,自己正置身于—個大都市。
漾在空中的沙土讓兩個玻璃房子看上去遠(yuǎn)了許多。方秀麗往樓下看,地上仿佛鋪滿一大片粗布,暗黃的粗布正一折一折,往墻角皺著身子。
這時,方秀麗看到了牛奔的睡衣。
睡衣十分醒目。壞天氣讓小院的風(fēng)景又退進(jìn)了冬天,干巴巴的兩棵樹之間,飄舞著牛奔紫紅色的睡衣。褲子和上衣套在一個衣架上,像個人,短腿長身,喝醉了似的軟著身子手舞足蹈。這樣子不像牛奔,牛奔個子細(xì)高,長胳膊長腿。
風(fēng)沙彌漫,空疏的院落中,細(xì)繩彎彎的,像秋千,把睡衣蕩來蕩去。那睡衣看上去像懷著一樣使命,就是迎著身子去盛接空中的沙土。牛奔出了樓道,他慢慢朝睡衣走去,頗不在意地望望四處,又盯著樹梢上那片撲棱棱亂飛的白塑料看了半天,然后心不在焉地取下睡衣,翻出上衣的兩個口袋。即刻,在他趿拉著拖鞋的光腳丫子旁邊,出現(xiàn)了兩小堆沙土。
方秀麗打開窗戶:
牛奔,啥時出門?
牛奔抬頭,他的臉也被沙子染黃了,他看了一會兒方秀麗,像在仔細(xì)辨認(rèn),然后說,就走吧。說著,對著方秀麗打了一個呵欠,再用睡衣使勁地揉眼睛。
睡衣是牛奔昨晚在地攤上買的。
牛奔和方秀麗一同被安排到這個招待所住宿。他倆都來這里參加一個培訓(xùn),學(xué)員來自全國各地。學(xué)校宿舍安排滿后,剛擠出兩人,大約因為他倆來自同一地區(qū)的緣故,牛奔和方秀麗被安排到了離學(xué)校最近的這個招待所。
這一住,就得半年啊。
——這句話,牛奔給方秀麗嘟囔了好幾次。
昨晚,方秀麗和牛奔從學(xué)校食堂出來,一起往招待所走。方秀麗說,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吧,熟悉一下環(huán)境。
讓方秀麗始終沒有感覺到自己置身大都市的原因還有一個:這里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到處破舊立新,一片廢地連一片廢地,四處散布著破舊的矮房。還有正拔地而起的樓群、腳手架、吊車、推土機、民工,和她家鄉(xiāng)的縣城很像,似乎天天都在建設(shè),耳朵里天天是各種機器的轟響。
一大片豁豁牙牙的廢地邊上,擺著很多小攤,小攤給雜亂的廢地鑲了一道花邊。夕光里,這花邊聲色俱全。
牛奔在一個地攤前止了步。
他要買套睡衣。攤主的電喇叭對著牛奔的耳朵一聲催一聲地高聲喊叫:二十元一套哦,純棉的哦;二十元一套哦,純棉的哦。
大哥,特舒服,來一套?
就這色了?牛奔問。
大哥,這是最性感的紫色哦。
牛奔尷尬地看了一眼方秀麗。
方秀麗說,挺好,睡衣嘛。
牛奔肘子下夾了睡衣,塑料袋跟著他的步子吱吱啦啦地響。牛奔慢性子,埋著頭走,一步一頓,邁戲步一樣,但還是不停踉蹌,像是管不住自己的長腿。路坑坑洼洼,牛奔不說話,頭耷拉在懷里,方秀麗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秀麗停在幼兒園門口,等身后的牛奔。隔著鐵齒門,她望著樓頂上那兩個散著橘色燈光的玻璃房子,她想知道那兩個小房子是做什么用的。牛奔也在幼兒園門口站住了,他看著兩個孩子在一棵小樹下等到他們的媽媽,看著他們鳥兒一樣地跑出校門,看著他們的媽媽一個一個把他們放進(jìn)三輪車的車斗里,然后吱嘎吱嘎,他們的媽媽的背影一扭一扭,三輪車遠(yuǎn)了。
牛奔說:
我想孩子了,我的雙胞胎兒子,他們叫嘟嘟和囔囔。
2
方秀麗在院子里又一次整好帽子,用圍巾把臉又一次裹得只剩下兩只眼睛,才見牛奔推開了過道門。
牛奔說:昨晚上當(dāng)了,睡衣味道特別難聞,風(fēng)吹了一夜,味道也沒散掉。
這鬼天,好可怕哩,我聽到風(fēng)吼了整整一夜哩。半夜,拉開窗簾一看,天是紅的,真太可怕了。牛奔又說。
方秀麗說,我昨晚啥聲響也沒聽到,一覺睡到了天亮。天一亮,就看見你晾在沙子里的睡衣了。方秀麗笑道。
牛奔搖搖頭,揚揚長胳膊,說,走走走。
前幾天,他倆仔細(xì)查看了市區(qū)的交通圖。他們決定去城中心逛逛,畢竟,頭一遭到這樣的大城市。牛奔說,瞎轉(zhuǎn)瞎看吧,不過也得找個稍好的地方。哪里好呢?方秀麗問他。牛奔在圖上看到一個公交站的地名,眼睛一亮。就這里,青草坡,多好的地方啊。
車站上,人越來越多,沙土干而嗆鼻,牛奔躲在站牌下使勁兒地咳嗽。
公交車真長,長得蠢笨,費好大勁才拐過頭來。這時,方秀麗發(fā)現(xiàn),牛奔已箭在弦上,這和平時慢慢騰騰的他區(qū)分太大。方秀麗笑了。車門一開,牛奔頭—個躥上車廂。等方秀麗上去,牛奔已經(jīng)開始悠閑地對著窗外左顧右盼了。他指指側(cè)面的座位,要方秀麗坐下,上面放著一小塊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
城市大得出乎想象,一站和一站相距甚遠(yuǎn)。離開城郊,都市的現(xiàn)代和繁華馬上顯現(xiàn)了。摩天高樓,巨幅廣告,華麗的商場、酒樓,摩肩接踵的人——摩登美女、儒雅的男人,滿馬路大大小小的車……方秀麗目不暇接。
但是,又堵車了。方秀麗看到被車超過去的那個女人又趕上來了。那女人一身黑衣,靴子雪白,鞋跟高而尖,而且是透明的。女人像踩著兩顆玻璃大釘子在走路,方秀麗有點兒擔(dān)心。但那女人一直行走得從容不迫,像在堅持不懈地和這輛公交車比賽,一會兒車趕在了她前頭,一會兒她趕在了車前頭,現(xiàn)在,她又超過了車,并且從司機眼前穿過馬路。馬路那邊,高大的玻璃門把她旋轉(zhuǎn)進(jìn)了一個燈光通明的大樓。方秀麗扭轉(zhuǎn)著身子,跟著看那女人,又朝著那空空的旋轉(zhuǎn)門望了半天,車還是不動。
天色愈加昏黃,白天仿佛夜晚。高樓大廈,到處燈火通明。
這時,方秀麗發(fā)現(xiàn)牛奔正在打一個巨大的呵欠,他的嘴張到了最大,兩頰弓一樣完全拉開,眼睛緊閉,長達(dá)幾秒,然后嘴巴才舍不得地漸漸合上。方秀麗再一眼看去,他還是在打這樣的大呵欠。一天的出行剛開始,牛奔的大呵欠,讓方秀麗有些興味索然。車塞在車縫里一動不動,方秀麗的身體松懈了下來,把眼睛從窗外拉到了近處。她發(fā)現(xiàn),車上很多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在研究牛奔的呵欠。牛奔呢,突然轉(zhuǎn)過臉對方秀麗說:媽的,怎么搶了個反座位,惡心了。方秀麗也覺得胃難受起來了,他倆的座位背著司機,正對一排排座位。方秀麗覺得很不自在,仿佛和牛奔在舞臺上。她竭力不讓自己有奇怪的舉動,盡管,一排排人并沒在意她,他們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牛奔一個接一個的大呵欠。奇怪的是他們的目光相當(dāng)木然,方秀麗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一點兒厭嫌或者好奇。
車終于動了,喘著大粗氣,休息累了似的,人們的目光隨著窗外變換的景致終于散亂起來。
3
牛奔打呵欠一點兒都不避人,方秀麗早些天前就有領(lǐng)教。
那天下午沒課,方秀麗正在房里看書,電話響了。牛奔說,我過來了。不容方秀麗說話,那邊就沒聲兒了。方秀麗在睡褲上套了條外褲,聽見牛奔慢騰騰來了。牛奔一屁股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很倦怠似的。他身子長,坐得又沉,那椅子在他身下吱扭吱扭響了半天。屋里兩把椅子剛好相對,方秀麗也坐進(jìn)椅子,屋子小,她覺得和牛奔像在促膝談心,就使勁兒直著身子。
牛奔說,聽到貓叫了嗎?夜里。
方秀麗搖頭。
牛奔說,就因為有貓叫,才叫我覺得這里還算有點兒生氣??赡秦埥械脤嵲谔蓱z了,找不到伴兒,它只有哭著叫、撕心裂肺地叫。想想看,這樣的地方,能叫來個伴兒嗎?
牛奔用目光要方秀麗想想看。
方秀麗臉上沒有答案,牛奔有點兒失望。
牛奔的身子從椅背上塌下來一些,兩條長腿幾乎挨到了方秀麗的腿上。
牛奔說,我們那里聽到的貓叫,都是心滿意足的貓叫:喵——
牛奔竟然學(xué)起貓叫來。
方秀麗笑起來。
你知道嗎?貓的叫聲并不都是人們知道的“喵——”的聲音,我現(xiàn)在學(xué)的叫聲,是它舒服以后的聲音“喵——”。牛奔竭力用聲音描繪兩種不同的貓叫。
這時,方秀麗透過窗玻璃,看到遠(yuǎn)處工地上的一架吊車,正吊著一樣十分沉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從牛奔的左肩,轉(zhuǎn)到右肩,又從右肩轉(zhuǎn)到左肩,然后又從左肩忽地一下跳到了牛奔的頭頂。
就在這時,牛奔開始打起第一個巨大的呵欠,正對著方秀麗。方秀麗看到了他所有的牙齒,一張完整的舌頭,還有正在抖動的嗓門眼兒。嘴巴好不容易合上,他開始用手擦眼睛里的水,一邊手一只。
牛奔又接著說了:
這里真不安全啊,早晨,我聽不到一聲鳥叫,一只鳥兒都不叫的地方怎么會安全呢?天快亮?xí)r,我尋思著,鳥兒們也該醒了,可它們總是不叫不叫,我就想,沒有鳥兒哪里有鳥兒的叫聲呢?所以啊,我就是瞌睡,就是瞌睡。鳥兒們不叫,我睡不著也睡不醒。
牛奔又打起大呵欠來,四肢攤開在椅子上。
方秀麗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無比困倦起來。眼看著面前的牛奔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怎么努力,視線也集中不起來。而且,和牛奔一樣,她也打起了呵欠,一個又一個。
牛奔還在說著什么。
方秀麗想起前些天開始讀的一篇小說,那篇小說是很多小說中的一篇,并不長,可奇怪的是,方秀麗讀著讀著,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如此三番的,用了好幾天,也沒讀完那篇小說。每次醒來,就發(fā)現(xiàn)那本磚頭一樣厚的書扣在胸口。再一次讀的時候,她總要先努力回憶前面的情節(jié)。前面有什么情節(jié)呢?兩個流浪漢總是奇怪地脫下他們的靴子和帽子,把靴子和帽子舉到眼睛前頭看了又看,他倆總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好不容易來了兩個人,可其中的—個人總是瞌睡,站著站著就睡著了。方秀麗發(fā)現(xiàn),每一次回憶讀過的情節(jié)時,她已睡思昏沉,好像那篇小說有魔咒似的,叫她無法把它讀完。兩個流浪漢無休無止地在等一個人,那人是誰?他們?yōu)槭裁匆人?他來了嗎?方秀麗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很想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
眼前的牛奔呵欠連天,淚水漣漣。
睡意彌漫了方秀麗的全身,甚至連他倆的膝蓋緊靠在了一起她都沒有察覺。
直到她看到牛奔忽地起身。
牛奔說,怎么回事兒?你一直在打呵欠,你瞌睡了,我走了。
沒等方秀麗說聲再見,牛奔走了。
4
牛奔仰著頭問站在座位旁的人,青草坡還遠(yuǎn)嗎?那人一聲不吭。那人正是第一眼看見方秀麗座位上那片揉皺的衛(wèi)生紙的人。那人不答話,往牛奔后身移了半步。牛奔扭過頭,奇怪地看了—會兒那人的臉,又問,青草坡還遠(yuǎn)嗎?那人看著窗外,還是一聲不吭。牛奔還扭著頭,脖子里的青筋也鼓鼓地扭出來了。他突然喊了一聲,聽不懂人話嗎?牛奔朝著那人,眼睛圓睜。那人依舊不說話,挪著身子,走到車廂前門跟前。牛奔的身子也跟著他整個扭了過去。他依舊在大聲喊,這是什么鬼地方!連人話都聽不懂!有聽懂人話的嗎?青草坡還遠(yuǎn)嗎?牛奔的唾沫星濺了好遠(yuǎn)。
沒有人回答。
方秀麗不知所措,她立刻環(huán)視了一下車廂,車廂里先發(fā)出很小一陣嗡嗡嚶嚶的聲音,許多人臉上露出鄙夷和不屑的神情,緊接著,很快的,車廂里復(fù)歸平靜,人們的臉上又變得沒有任何表情。
方秀麗趕忙說,牛奔,牛奔,聽站名吧,每站都有報站名,你聽,你聽。
牛奔轉(zhuǎn)過身子,臉上還帶著激憤。
牛奔說,你聽聽這站名,什么這個橋那個橋的,沒有河,沒有水,能叫橋嗎?
這叫立交橋,立交橋就是搭在馬路上的橋,地面上實在不夠人和車走,就搭橋,搭了橋,一些人和車就可以在半空中走。不是有個成語嗎?叫車水馬龍。方秀麗盡量讓自己和顏脫色,她覺得現(xiàn)在說話,一半兒是說給牛奔,一半兒是說給車廂里的人的。
方秀麗對自己的解釋很滿意。但牛奔沒有聽,他在座位上半躺下身子,開始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車廂頂子發(fā)呆。
“青草坡到了。”
牛奔一個箭步奔到了車門前。他說,老天爺,總算到了。
車只卸下牛奔和方秀麗,然后晃悠著身子走了。方秀麗一下子覺得輕松了,那一車在她和牛奔臉上掃來掃去的眼睛也跟著車走了。
他倆陷入一堆人中,兩人四處環(huán)顧,是一個大十字路口。匆忙來去的人把他倆擠來擠去。
牛奔終于不打呵欠了,但他開始生起氣來。
娘的,什么青草坡?坐了半天的車,這里哪里有一根草?我們是來看什么的?看人還是看車?還是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水泥橋和商店?這算什么爛城市?再看這鬼天,我一分鐘都不想在這個城里待了。牛奔情緒激憤,方秀麗的興致徹底敗壞了。方秀麗不接他的話茬兒。牛奔喋喋不休,自言自語。他還揮舞著他的長胳膊激憤地指點著前后左右,看起來很失常。不過方秀麗發(fā)現(xiàn),摩肩接踵的人們顧不上在意他,況且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是一邊走、一邊對著空氣好像在聲情并茂地自言自語。
方秀麗說,牛奔,你說渴了吧?我去買兩瓶水來。你就站在這站牌下面別動,千萬別動,這么多人,這么亂的地方,你稍微一動我可就找不到你了。
方秀麗很后悔和他一起出來,她早該就知道牛奔是一個乏味無趣敗壞情緒的人。從他第一次來拜訪她,就該知道他是多么的讓人昏昏欲睡。
5
和外面不同,商場里十分明亮干凈,輕柔的音樂潺潺流淌,里面的人不再顯得跌跌撞撞,他們安靜而閑散地走著,看著,臉上還流露著親切。有一個人甚至趕上前來,提醒方秀麗鞋帶兒開了,別一不小心自個兒摔了自己。方秀麗感激地朝那人笑笑,她覺得心里洋溢著溫馨,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了都市的文明和優(yōu)雅。
可是,方秀麗找不到賣飲料的地方。她上上下下走了好幾樓,發(fā)現(xiàn)商場里陳列的都是大而華貴的商品,電器啊、家具啊,再就是一層又一層時裝。
打聽了好幾個人,方秀麗走到了地下商場。
一走進(jìn)地下商場,方秀麗的情緒有些復(fù)雜起來了。
這里雜亂無章,光線昏黃,但是一種撲面而來的氣息,親切得要讓她眼底潮濕了。
擁擠的人,蕪雜而廉價的商品,仿佛就是她故鄉(xiāng)的集市。人們討價還價、爭吵、說笑,還做著和買賣無關(guān)的游戲和嬉鬧。
方秀麗買了兩瓶礦泉水,一只手捏著一瓶,仔細(xì)地觀察著她熟悉的場景。
那邊非常熱鬧。方秀麗走過去。
—個五光十色的臺子,臺子下面圍滿了人。一個年輕的姑娘,穿著露肚臍眼兒的衣服,對著麥克風(fēng)大聲地喊:來啊來啊,猜謎領(lǐng)大獎啊!猜謎領(lǐng)大獎啊!她的聲音充滿底氣,一邊喊一邊彈簧似的從地上彈起來,飽滿的乳房跌宕起伏,底下的人吼叫成一片。
方秀麗平時最愛猜謎,每年正月十五縣城的燈會上,她一準(zhǔn)兒能撕下很多很多的字謎條兒,然后能領(lǐng)到很多玩意兒:小鏡子、百雀羚、梳子、香皂、牙膏、發(fā)卡……
方秀麗一聽姑娘的召喚,心熱了。她擠到寫著謎語的字條兒前,都是再簡單不過的謎語,為什么那么多人對著謎語愁云滿面呢?方秀麗不好意思多猜,只挑了兩個簡單的字謎,“二小二小頭上長草”,“塵土飛揚”。然后撕下字條兒,擠到臺子下面,
那個姑娘又興奮地從地上彈起來,她喊道:有人要領(lǐng)大獎了!大家鼓掌啊!
臺下的人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方秀麗覺得臉很燙,心也跳得很快。那姑娘彎下身子接過方秀麗手里的紙條,這當(dāng)兒,她雪白的乳房幾乎要從她的領(lǐng)子里跳出來了,人們又發(fā)出一陣吼叫。姑娘接了字條,輕盈地捏著,一手一張紙條兒,邁著輕快的步子在臺上左左右右走了一遍,讓臺下的人看。她說,來,請這位女士告訴我們這兩個字謎的答案。
方秀麗害羞地指指左面,說,“蒜”字;再指指右面,說,“小”字。
哇噻!恭喜你!
下面掌聲一片。
來,請你買一個電飯鍋,你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大獎,謎底就藏在鍋里,揭開鍋蓋我們就知道了。請你先買一個電飯鍋吧。姑娘大聲喊著:只要100元、100元啊!
人們又發(fā)出了鼓勵的掌聲,方秀麗猶豫著從口袋里拿出100塊錢。
姑娘要揭開鍋蓋了,下面變得很安靜,方秀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了。
“哇!”姑娘一聲尖叫。
“這位女士中了兩個進(jìn)口的名牌毛絨玩具:全球著名的唐老鴨和米老鼠!”
下面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姑娘把布鴨子和布老鼠重新裝進(jìn)電飯鍋,頒獎似的把鍋端到方秀麗面前。方秀麗騰不開手,把兩瓶礦泉水也放進(jìn)鍋里,然后把鍋抱到懷里,從夾隊歡迎的人群里走了出來。
6
方秀麗抱著鍋走出商場時,大吃一驚。漫天黃沙,到處飛旋著塑料片、紙片、枯樹葉子……路邊滿是大風(fēng)刮折的樹枝,還有碎玻璃、廣告牌、被風(fēng)撕破的衣裳……一片狼藉。方秀麗竭力往遠(yuǎn)處看,想找到牛奔的身影。車站就在張牙舞爪的巨大的立交橋中間,沙土飛揚,那里模糊一片。
方秀麗迎著大風(fēng),踉踉蹌蹌往車站跑。車站空無一人。站牌下的一溜兒椅子旁立著一塊被風(fēng)刮下來的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是一個華貴的女人,露著兩排潔白無瑕的牙齒,她嫵媚地望著方秀麗笑。
方秀麗焦急地喊,牛奔!牛奔!牛奔!
牛奔從廣告牌后面站起來了,那個美女雪白修長的一只手剛好款款落在牛奔腰間。
牛奔全身沙子,臉上滿是驚恐。厚厚的兩疙瘩沙泥濕濕地粘在他的眼角。方秀麗突然間也想哭了。牛奔緊緊靠過來,他說,剛才刮了一場大風(fēng),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風(fēng)啊,到處叮叮當(dāng)當(dāng),碎成一片。方秀麗看見牛奔眼睛里滲出兩汪水來,他的牙齒上粘滿黑黃的沙子。
方秀麗說,別怕!別怕!你看,我給你買飲料時中了獎呢。方秀麗揭開鍋蓋給牛奔看???,是唐老鴨和米老鼠呢。
牛奔伸出大手,從鍋里拿出兩個玩具,抱在懷里。說,真好!真好啊!給我的嘟嘟和囔囔。牛奔咧嘴笑了。
方秀麗說,我們回吧,我們先想個辦法過到馬路對面,坐回去的車。
牛奔說,不用的,就在這邊坐,車走著走著,一定會拐回去的,我們那個鎮(zhèn)子的公交車都是這樣的。
方秀麗說,好吧。
公交車來了,牛奔又一個箭步躥上車廂,這次他搶到一個大座位,是正面的。
他倆坐到一起。方秀麗說,牛奔,累了吧,現(xiàn)在睡吧,我們有的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