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英
(漳州師范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福建漳州,363000)
現代工業(yè)化給自然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對自然的無情剝奪使人類遭遇到諸如資源、環(huán)境、人口、自然災害及人文危機等一系列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人們不得不面對的沉重話題。
作為現代工業(yè)高度發(fā)達的國家,美國早在 19世紀就見證了人與自然的沖突,并誕生了許多有著自覺環(huán)境意識的先行者。在這些先行者中,梭羅以身作則走進《瓦爾登湖》(1854),倡導人們簡樸生活,為了人本身而活;約翰·繆爾走遍美國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探索自然,研究自然,感受著大自然無與倫比的美麗,強烈要求聯邦政府建立《我們的國家公園》(1901);奧爾多·利奧波德經過一生的觀察和思考在《沙鄉(xiāng)年鑒》(1949)中呼吁人類要像大山那樣思考,以保持大自然的美麗,穩(wěn)定與和諧;雷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1962)中以大量無可辯駁的證據描述了濫用化學藥物給人類和整個自然界帶來的可怕后果,引發(fā)了人們的憂慮和惶恐,從而掀起了世界范圍內的環(huán)境保護運動,并促使第一個地球日的誕生。自此之后,描述人與自然關系的作品不斷涌現,哲學、美學、倫理學、科學等各個領域的有識之士都對環(huán)境問題作出了積極的反思和回應。
文學研究者自然也不甘落后,在對階級、種族和性別作出關懷后把目光轉向了文學與自然的研究,發(fā)軔于上世紀60~70年代的生態(tài)批評便是這一關懷的具體表達。生態(tài)批評發(fā)展的前期,目光主要聚焦在田園文學和自然文學,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生態(tài)批評家隊伍的不斷壯大,生態(tài)批評大大拓展了其研究范圍,過去的經典作品都成了生態(tài)批評家重審和重釋的對象,闡釋視野極其廣闊,縱橫捭闔。美國文學與環(huán)境研究會的創(chuàng)立者和第一任會長斯科特·斯洛維克甚至認為:“任何一部作品都可以從‘綠色’的視野來解讀?!盵1]著名生態(tài)批評家勞倫斯·布伊爾、格倫·洛夫以及中國學者王諾都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即沒有一部文學作品不能進行生態(tài)批評的闡釋。正是在這樣重審經典的批評浪潮中,20世紀美國著名作家約翰·斯坦貝克的作品被重新閱讀,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意義和價值。
斯坦貝克是作為一個左翼作家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被介紹進中國的,所以當他完成了歷史使命后,自然也就功成身退。然而,如果透過生態(tài)的視域就會發(fā)現斯坦貝克作品的豐富性遠非如此。目前國內在這一方面的研究還很不足,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上。斯坦貝克是個多產作家,在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寫了十多部虛構小說,短篇故事集,電影腳本以及游記,散文,還有無數的信件與日記,可對其進行研究的空間還很大。本文擬透過生態(tài)批評的視野,細讀他的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游記,呈現斯坦貝克作品中人與自然關系從和諧到斷裂的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即現代工業(yè)文明入侵前人與自然的和諧畫面與現代工業(yè)文明入侵后人與自然的沖突畫面,并進一步發(fā)掘斯氏對造成這種巨大變化的深層文化原因所做的探索,闡述斯坦貝克作品的豐富性,指出他不僅僅是個“左翼作家”,還是一位頗具環(huán)境意識和生態(tài)關懷意識的作家。
從美國的歷史來看,現代工業(yè)發(fā)展最早的地區(qū)是在東部大西洋沿岸。之后的西進運動,工業(yè)發(fā)展的中心開始向著五大湖地區(qū)轉移。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墨西哥沿岸也加入了工業(yè)中心的行列。相比較而言,由于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的緣故,西部地區(qū)一直不是工業(yè)發(fā)展的中心。直到今天,西部重鎮(zhèn)加利福尼亞州的經濟主體依然是農業(yè)??梢哉f,西部是為數不多的美國農業(yè)文明的重要陣地,因此也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詮釋者。
約翰·斯坦貝克 1902年出生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薩利納斯。這里瀕臨太平洋,位于蓋比倫山和圣盧西亞山之間,是一個肥沃的農牧業(yè)地帶,有“世界的沙拉盤”之稱。當時的薩利納斯還是個人口不足4 000人的小鎮(zhèn),現代工業(yè)文明尚未發(fā)展,是一個充滿泥土氣息和鳴禽走獸的鄉(xiāng)村河谷。在這個哺育他成長的世界里,約翰·斯坦貝克逐漸建立了自己的故事王國,創(chuàng)作了《天堂牧場》(1932年)《致一位無名的神》(1933年)《煎餅坪》(1935年)《勝負未決的戰(zhàn)斗》(1936年)《人與鼠》(1937年)《長谷》(1938年)《罐頭廠街》(1945年)《甜蜜星期四》(1954年)《伊甸之東》(1952年)等一大批作品。在這些以鄉(xiāng)村河谷、小鎮(zhèn)、牧場和海灣為背景的作品中,斯坦貝克描寫了現代文明侵入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幅幅祥和寧靜的畫面。
卡梅爾河是太平洋岸一條迷人的河流,是斯坦貝克童年經常光顧的地方,在中篇小說《罐頭廠街》中,他深情地回憶了卡梅爾河沿岸的風景,刻畫了一幅散發(fā)著鄉(xiāng)野氣息和生命活力的畫卷:
冬天,卡梅爾變成洪流,是一條兇猛的小河;夏天,它是孩子們涉水、漁民們漫步徘徊的地方。青蛙在河堤旁眨眼,蕨草在河邊生長。清晨和黃昏時分,鹿和狐貍會偷偷到這里飲水,偶爾一只美洲獅也會蹲在這兒低頭暢飲。在這富饒的小河谷里,農田背河而起,用這里的河水澆灌果園和蔬菜。鵪鶉在河邊召喚,夜暮時分野鴨囀鳴飛來,浣熊踱著步伐沿著河邊尋找青蛙。一條河的萬千景象,這里應有盡有。[2](116)
這里,自然的完整性和豐富性獲得了深刻的體現。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作為自然界的一份子,它們都有著自己的歸依之處。這里或許也有廝殺與爭斗,但卻保持著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在人與自然關系日益緊張的現代社會里,這一幕令人心曠神怡、豐富完滿的場景,猶如世外桃源,吸引著讀者的目光。
如果說卡梅爾河展示的還僅僅是自然本身和諧圖景的話,那么短篇故事集《小紅馬》則詮釋了人與自然相處的美好場景?!缎〖t馬》講述的是斯坦貝克童年成長的經歷。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小喬迪每天上學的路上,總能看到山坡上馬兒在奔跑,羊群在路邊青草綠綠的牧場上吃草,小牛在抵撞,父親們在牧場上勞動,母親們在家里準備著三餐,孩子們放學回家后幫著大人喂養(yǎng)小雞,拾堆木柴。在這里,他們品嘗著生活的酸甜苦辣,經歷著生活的喜怒哀樂和生老病死,諸如紅馬駒因淋雨不治而死,母馬產駒因難產而死,但這里沒有污染,沒有交通阻塞,更沒有地鐵的咆哮聲和人口爆炸。伴隨著人們的只有那永不褪色的青山綠水,人們腳踩大地,頭頂藍天,寧靜和諧地與這片綠色的草木生靈共同呼吸共命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質樸的生活。
《致一位無名的神》更是刻畫了一幅人類與自然共生死的感人畫面。因為在東部家鄉(xiāng)的土地不足以養(yǎng)活越來越多的一家人,主人公約瑟夫·韋恩來到西部加利福尼亞中部的一個山谷小鎮(zhèn)置地安家。初來乍到,這片狹長青綠的山谷就激起他對自然近乎狂熱的愛戀,他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芒,“撲倒在地,讓胸脯緊緊地壓著濕漉漉的草地”。[3](9)在接下來與土地共處的日子里,他強烈地感覺到他與這片土地間有一種濃厚的血源關系。當他父親死時,他并不悲傷,因為他堅信他父親并沒有死,他不過是進入到他家房前的那顆老橡樹里,所以每當他跟這顆樹談話時,他就覺得自己就像是跟父親在談話,“我父親在那顆樹里,我父親就是那顆樹”。[3](21)當這顆樹衰竭死亡時,他也意識到自己與土地的關系斷了。干旱年來臨時,一切都改變了,河流干涸,草地枯萎,母牛也死了,然而當牧場上一大半的人離開這兒,離開他們的屋舍,離開他們空蕩蕩的雞棚到更吉祥的地方尋親時,約瑟夫卻決定留下來。因為在他心中“這里的樹是他的孩子們,這里的土地也是他的孩子”。[3](8)約瑟夫·韋恩也許并不懂得大自然的法則,他把風、雨、干旱、水澇等自然現象看成是某種神秘而強大力量的結果,但他卻深深懂得這兒的草地和雨水對他意味著什么,沒有了它們,也就沒有了他自己,自己與土地是一體的。當土地死亡時,他也跟著死亡,他割開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流進土地。在這部小說中,斯坦貝克描寫了人與自然的悲劇,但同時也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人類與土地之間是緊密相連的紐帶關系,土地的健康與人類的健康息息相關,人類的命運與人類千百年來耕種著的土地的命運是不可分割的。約瑟夫最后的舉動正如作品中的土著印第安人所說:“地球是我們的母親,活著的一切生命都來自母親,最終也回到母親懷里。”[3](21)
在寫給斯坦福大學的同窗好友卡爾頓·雪菲爾德(Carlton Sheffield)的一封信中,斯坦貝克曾經說過:“石頭,樹木,山脈是一個世界,但,這是一個與人類在一起的世界,而不是一個遠離人類的世界,人類與他的環(huán)境是一個不能分開的單位?!盵4](8?9)不論是描寫太平洋岸的卡梅爾河,小喬迪的童年生活,還是描寫約瑟夫對土地的依戀,斯坦貝克都表達了這樣一個思想,即人類與他的生存環(huán)境是一個不能分開的單位,人類必須學會與自然和諧相處。
呈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圖景僅僅是斯坦貝克作品的一個方面。作為一位視野廣闊的作家,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斯坦貝克的作品還大量反映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另一面,即工業(yè)文明之后人與自然的沖突。從20世紀30年代末開始,這一傾向在《憤怒的葡萄》《和查利一起旅行》《美國和美國人》等作品中表現得更加明顯。
小說《憤怒的葡萄》一開始,讀者就被帶到一個沙漠般的環(huán)境中,“家家戶戶都緊關著門窗,用布塞住了縫,然而細得連肉眼也看不出的沙塵還是鉆來,像花粉一般停積在桌椅上和碟子上。塵沙整天像從天空中篩下來一樣,到第二天還是往下篩落,給大地鋪了一床平整的毯子。這塵沙落在玉米上,積在籬笆上,堆在電線上,它也落在屋頂上,覆蓋在野草和樹木上”。[5](12?13)在這篇章節(jié)中,作者用了整整一章描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發(fā)生在美國中西部大平原的生態(tài)大災難——沙塵暴肆虐的悲涼情景。為了眼前短淺的利益,農民過度開墾土地,破壞表層植被,土地在拖拉機無情的踐踏和蹂躪下“漸漸死去”,人類也遭到了大自然的報復,他們收獲的不是棉花,而是由旋風帶來的塵土,小說主人公喬德一家子不得不變賣了所有的家產,換來一輛破卡車,駕著它一路逃荒前往加利福尼亞州另尋生路。
1960年~1961年,斯坦貝克攜帶愛犬查利環(huán)游美國,1962年出版的《和查利一起旅行》,如實記錄了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沿途,斯坦貝克對這片神奇廣袤的大自然肅然起敬:遼闊的地域,高傲的落璣山脈,神秘的沙漠,陡峭的科羅拉多大峽谷,美得令人眩暈的加利福尼亞紅杉。然而一路上,斯坦貝克同樣也看到了工業(yè)文明發(fā)展留下的丑惡的一幕幕。
在這些工業(yè)文明的傷疤中,首先是無法忍受的污染。一路上斯坦貝克都會看到原先滿地漿果的鄉(xiāng)間小徑已被烏煙瘴氣、綿延一英里長的工廠所取代,聽到成隊的卡車和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轟響聲,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柴油的氣味,瞧見工廠里釋放出來的、罩在城市上空燒傷人們雙肺、熏壞人們雙眼的黃色煙 霧。面對這種不僅損害人類自身的健康還能危及整個自然環(huán)境的畫面,斯坦貝克向人們提出了令人深省的警告:“河川中的化學廢料、到處可見的金屬廢料,還有深埋在地底或沉在海底的核廢料。當印第安村落把一個地方弄得太臟亂時,他們會遷居。我們卻無處可遷。”[6](23)其次是驚人的浪費以及體積龐大的垃圾。借助科技的力量,美國人進行大批量的盲目生產,造成了巨大的浪費并由此產生了無數的垃圾。一路上,他看到數量多得比全世界人口一百年所能消耗的還要多的成山成海的馬鈴薯以及扔在路邊的一大堆的、成千上萬個破爛酒瓶,“美國的城市就像獾的洞穴,周圍都是垃圾——沒有一個城市例外——成堆破損與生銹的汽車包圍著這些地方,整個城市幾乎被垃圾覆蓋?!盵6](23)看到堆積如山的垃圾,斯坦貝克不無諷刺地說,如果他把這些被丟棄的瓶瓶罐罐撿回去收藏起來,那么一百年后,他的子孫可以成為世界上的古董大王了。面對污染、浪費及不負責任地傾倒垃圾破壞景觀的現象,斯坦貝克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憂慮溢于字里行間,他語重心長地警告,如果最多才多藝的生命形態(tài)——人類——用他們一直以來所使用的方式努力生存,那么他們不但會毀掉自己,還會毀掉其他的生命。除了污染、浪費和垃圾之外,瘋狂的射獵也是斯坦貝克一路見聞的一部分。一路上他都處在槍林彈雨之中,獵人們對著所有會移動或看起來可能會移動的東西開槍,人們像對待與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敵人一樣,瘋狂地對著遷徙的鳥兒、牛、豬、狗瞄準,甚至是人類自己,這種瘋狂的射獵行為使得“秋天成為一個危險的旅行季節(jié)”。[6](52)在經過威斯康星州時,有位獵人甚至把向導當作鹿,向他開槍并射穿了他的胸腔。所有這一切恣意妄為僅僅只是為了顯示男子漢的剛毅之氣,人類的狂妄自大令斯坦貝克瞠目結舌。
在1966年出版的散文集《美國與美國人》的一篇“美國人與土地”中,斯坦貝克歷數了從第一批移民定居美州以來人類借助機器文明的不斷進步對大自然所進行的變本加厲、肆無忌憚的空前掠奪——焚燒森林,剿空野牛,蠶食原野,捕殺鯨魚,傾倒垃圾,污染河流,毒化空氣;描寫了大自然在殘酷無情蹂躪下遍體鱗傷的凄涼景象:森林消失了、被砍伐一空,就像被戰(zhàn)火無辜摧毀的村莊河流和小溪從此變得充滿毒物,毫無生機。鳥兒因缺乏食源正在滅絕。[7](88?89)面對這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令人痛心的一幕幕,斯坦貝克憤怒地給所有如此對待大自然的人類量刑,判他們是“人世間最問心有愧之人”。 他為自己同類對大自然如此殘暴、無知和缺乏短見感到羞愧萬分,他說這是為了眼前之利益而盜竊未來的幸福,是破壞了人類生存所必需的生態(tài)自然平衡,他熱切呼吁:“所有這些罪行能夠而且必須杜絕?!盵7](89)
斯坦貝克曾坦誠地說,“要批評自己熱愛的人民是很困難的,描寫這些是痛苦的?!盵7](108)縱然如此,斯坦貝克還是選擇了這份痛苦。原因正如他自己 1962年在斯德哥爾摩領受諾貝爾文學獎發(fā)表講話時所說:“作家的職責,自古至今都沒有改變。作家有責任揭發(fā)太多人類嚴重的錯誤與失敗,把我們陰暗與危險的夢打撈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利于改善?!盵5](582)正是憑著一個作家的良知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 斯坦貝克在作品中毫不退縮、毫不隱諱地呈現了遍地的哀鳴,揭露了物欲橫流的現代文明對自然所犯下的樁樁罪行。
生態(tài)文學研究者喬納森·萊文指出:“我們的社會文化的所有方面,共同決定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生存方式。不研究這些,我們便無法深刻認識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而只能表達一些膚淺的憂慮?!盵9](70)著名生態(tài)思想家沃斯特也指出:“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起因不在生態(tài)系統(tǒng)自身,而在于我們的文化系統(tǒng)。要度過這一危機,必須盡可能清楚地理解我們的文化對自然的影響。”[9](71)通過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的對比,斯坦貝克向讀者清晰地揭示了工業(yè)文明前后人與自然或和諧或沖突的關系。然而,作為一位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斯坦貝克不只是簡單地呈現現實,他沒有停留在譴責人類行為、呼吁人類采取行動的層面上,他還進一步探索了造成人與自然從和諧到沖突這種巨大變化的深層文化原因,從文化的角度挖掘生態(tài)災難的根源,重新思考如何修復人與自然的關系。斯坦貝克認為導致人與自然從和諧一步步走向沖突的原因首當其沖是人類長期在“人類中心主義”思維的支配下及在利益的驅動下滋生的自私、貪婪及道德的敗壞。
在游記《科特斯的海航?!分校固关惪送ㄟ^對比人與其它動物的不同揭示了人類破壞性行為的根源。他說其它動物可能會挖洞居住,可能會織網或把樹洞占為已用;有些物種,象蜜蜂或蜘蛛,甚至會創(chuàng)造復雜的家,但它們是用自身的體液和身體的加工過程中制造家,對世界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而人類“是惟一一種其興趣和動力存在于自身之外的動物。他的動力來自外界事物——財產,屋子,金錢,還有權力的概念”。[10](87)在《美國與美國人》中,斯坦貝克進一步把人類比作是接近于掠奪成性的食肉動物:“是占有、貪婪、可怕和侵犯型的弱肉強食者,什么都吃,無論是生的還是死的,具有蟑螂和老鼠的天賦?!盵7](105)如前所述,他觀察到,美國人已經很富足了,卻從來沒有感到過滿足而是想要得到的更多。1959年,在給史蒂文生的信中他悲嘆道:“我們能承受得起上帝和自然扔給我們的一切,但我們卻無法承受富足?!盵8](652)他稱人類的這種貪婪和欲望是“毒根”“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一切罪孽的萬惡之源”。[7](104?105)在給艾德萊·史蒂文生的同一封信中他說:“如果我想毀滅一個國家,我就給它過多的物質,讓這個國家跪倒在物質之下,變得可憐、貪婪、病態(tài)?!盵8](652)斯坦貝克清醒地認識到,如果這毒根不清除,它就會象癌細胞一樣地擴散,注定了一個國家、整個人類的崩潰和消亡。他不無揶揄地舉了一個例子,當一個人失去財產時,一個很普遍的結果就是醫(yī)生們最清楚的,即“性無能”,這無疑是對現代工業(yè)文明的一大諷刺。在科特斯的??疾焱局?,斯坦貝克一行多次與當地的印第安土著居民接觸,發(fā)現這兒的印第安人雖然穿著布滿補丁的衣服,光著腳丫,也經常會受到一些諸如牙齒疼痛以及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眼病等身體疾病的困擾,但他們快樂、友好、滿足,過著簡單樸素悠閑的生活。他們主要以捕魚為生,所以,一個年輕人只要擁有一條獨木小舟,一根鐵制的捕魚叉,一套衣褲,一頂帽子,生活就可以經營的相當好。這里幾乎沒有現代化的東西,甚至夜晚連燈光都難得一見,因為他們完全遵守自然規(guī)律,日落而息,日出而捕,根本不需要電燈。斯坦貝克覺得“他們似乎生活在記憶的往事中,與海岸,多巖的山陵建立了如此緊密的關系以至于他們就是它們”。[10](75)斯坦貝克并沒有把他們的生活看作是人類行為的模范,但他通過對比現代人的神經質和土著印第安人的自然性時,昭示人們因為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導致人與自然的疏遠與割裂,使現代美國人已經失去了土著居民所擁有的一些健康,人們在享受高科技帶來的便利舒適的物質生活的同時也遭遇著環(huán)境污染帶來的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心理上、生理上的疾病和災難的困擾,正如生態(tài)批評家約瑟夫·伍德·克魯奇所言:“我們已經將自己提升到一個可以徹底毀滅整個物種的境地,這還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同時,我們不也論證我們已經處于不能駕馭我們的智力和精神活動的境地了嗎?”[11](29)物欲橫流的現代世界換來的是人們愈來愈嚴重的精神危機,貪婪的人類不僅給大地留下了不可愈合的傷疤,也給人類自己留下了身心雙重的傷疤,面對這雙重的疤痕,斯坦貝克憂心忡忡:“在美國我們已經對我們的資源,我們的木材,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漁業(yè)破壞的夠多了,可被當作一個可怕的例子, 我們已揮霍掉太多資源了,我們無法很快地擺脫這貪婪的愚蠢留下的傷疤?!盵10](250)
歷史學家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對地球的生物健康表示擔憂時斷言:“人類物質力量的增長,已足以使得生物圈變成一個難以棲身的地方。如果人類仍不一致采取有力行動,緊急制止貪婪短視的行為對生物圈造成的污染及掠奪,就會在不久的將來造成自殺性的惡果?!盵12](8)人類已經從大自然索取的夠多了,不堪重負的自然也已經狠狠地回應著人類的貪欲、殘忍、自私和掠奪。不管是從人類自身的利益出發(fā),還是為了整個自然界的利益,人類理所當然地有責任和義務恢復生態(tài)平衡,重新建立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正如斯坦貝克在領諾貝爾獎時所宣稱:“人類已經奪取得了許多曾經歸于上帝的權力……僭取了全世界所有生物的生殺大權,是到了應該償還的時候了。”[5](583)
不可否認,工業(yè)文明的到來實現了人類前所未有的飛越。每一個國家、民族和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分享到科技文明創(chuàng)造的福利。機器卸下了人們肩膀上的重擔,自動化代替了人工勞動,農藥化肥保證了人們衣食不愁,醫(yī)藥衛(wèi)生延長了人類的壽命。但是,工業(yè)文明同時也史無前例地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一步一步加深了人與自然的沖突與對抗。在經濟繁榮、物質富裕的表面下,掩蓋著的是人與自然的疏遠與割裂,是自然在人類的的踐踏下面目全非的情景,是科技文明逐漸地變成灰色文明的一幕幕。
從根本上說,科技無論如何發(fā)達,也無法窮盡大自然的奧秘,雖然自然無法為自己言說,但這不意味著自然是沉默的,面對人類的干涉和征服,自然也絕不只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以人類無法預測和控制的方式在回應著,自然以火山、地震、臺風、海嘯及極端的氣候等來向人類言說,告知人類自然即是脆弱的,同時也是多變的,更是不可預測的,人類無論如何永遠都無法完全讀懂大自然的聲音,更不是自然的主宰。2010年冰島火山爆發(fā)向高空噴發(fā)了大量的硫化物,在大氣7 000~10 000米的高空形成了濃厚的火山灰層,嚴重影響了交通運輸業(yè),而強酸性對人類身心健康造成的危害目前更是無法估量,面對自然向人類敲起的警鐘,冰島總統(tǒng)格里姆警告說:“歐洲的運輸業(yè)主管部門和航空業(yè)必須認識到,盡管現代科技非常發(fā)達,自然界的力量還是非??膳隆_@種力量不時地提醒我們誰才是宇宙真正的主宰,人類社會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個事實?!?011年3月在日本發(fā)生里氏9級的大地震,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火災、大規(guī)模海嘯和福島核電站泄漏等一系列的次生災害,無疑又一次向人類敲起警鐘,人類主宰不了、征服不了自然,人類只有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是雙贏和明智的選擇。
美國是最早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之一,也是最早意識到環(huán)境問題而采取環(huán)境保護的國家之一。今天,美國也是自然生態(tài)資源保護最好的國家之一,這里面有無數人的努力和心血,在這些人當中就有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影子。[13](55?58)作為較為敏感的作家、藝術家和文學批評家,他們用語言向人類傳遞著大自然的美麗、復雜、脆弱和受傷,邀請人類用心去傾聽和思考大自然發(fā)出的聲音,以喚醒人類的環(huán)境保護意識。斯坦貝克無疑就是這些作家中的一位,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敏銳洞察力以及流露于字里行間的憂患的環(huán)境意識和生態(tài)關懷對當今仍處于生態(tài)危機四伏時代的人們來說,無疑仍然具有啟迪和警醒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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