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旋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15)
人們在談到讀者對文學作品的多義解讀時,往往會用這樣一句話: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如若究其原因,許多人會用認識論的觀點來解釋,例如認識角度不同,認知方法不同,等等。這些都是從讀者角度來闡發(fā)的,除此之外,如果從作家或者文本的角度來理解,也可以這樣認為:作家有意識地運用了一些手段,拉大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及其他各要素與讀者的距離,人為地創(chuàng)造一種間離性,使讀者難以完整地理解、把握人物形象及文本特征,從而造成文本的多種解讀,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及讀者的研讀興趣。好的文學作品,無疑都恰到好處地運用了間離性的有關方法。文章將以莎士比亞戲劇《哈姆萊特》中的哈姆萊特和金庸《天龍八部》中的喬峰為例分析間離性在文本中的有關運用方法。哈姆萊特和喬峰,一個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王子,一個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大俠,乍看上去,一古一今,一中一外,這兩個人物所從屬的作品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之所以要將這兩部作品中的某些方面加以比較,是因為,如若深究作家文本內(nèi)部的創(chuàng)作機制,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創(chuàng)作方法的共同性,這也正說明了間離性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于文學作品的普適性。
人們往往對新鮮的事物感興趣。一枚乾隆時期鑄造的銅板“乾隆通寶”,現(xiàn)在早已價值上萬,幾百年前的稀松平常之物,流傳到現(xiàn)在便成為稀世珍寶,正是時間給它們鍍上了閃閃金光,這便是時間空間轉(zhuǎn)換對人的心理機制的影響。時間和空間一轉(zhuǎn)換,必然加大了文本與讀者的距離感,新鮮感加強,刺激了讀者對于文本的閱讀欲望。莎士比亞生活在16世紀的英國,戲劇的表演場地是在英國,觀眾也大多是英國人。莎士比亞將哈姆萊特塑造成一個丹麥王子,將故事的發(fā)生背景也放在遙遠的丹麥,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比16世紀更早,刻意地加大了戲劇與觀眾的距離。對于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更是這樣,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對丹麥了如指掌,更別說古代的丹麥了。于是人們便沉迷于戲劇所構造出來的古代丹麥斑駁的城墻、輝煌的宮殿、裝束奇特的男男女女,關注的焦點當然還是丹麥王子哈姆萊特本身,這個奇妙的古代王子。
時間和空間的轉(zhuǎn)換在武俠小說中運用得更為明顯,武俠小說的時代背景無一例外都是中國古代。在金庸的筆下尚有一些由歷史朝代構建起來的時間框架,而對于古龍等另外一批武俠作家,這個框架也被拆毀,時間被架空了,但這一切卻絲毫不影響文本的表達效果,反而更增添了一些若有若無的引人入勝的情趣。在空間的選取上,作家常常將人物放到奇譎險怪充滿神秘色彩之地,喬峰雖然也會在鬧市之中與段譽比試酒力,但繁華之地卻決不是他久居之地。溫熱濕毒的大理國,白雪皚皚的長白山,苦寒之地大遼國,他都能來去自如,更別說掩藏在深山之中的少林寺,水鄉(xiāng)澤泊燕子塢了。引人入勝的故事也往往發(fā)生在非常時期的非常地點,如《天龍八部》第三卷第二十七回《金戈蕩寇鏖兵》可謂是最能表現(xiàn)喬峰英雄氣概的章節(jié)之一。為平定遼國叛亂,喬峰伏身馬腹,沖過叛軍千軍萬馬,在如雨箭林中生擒遼國皇太叔。萬分緊急的叛亂時期(時間),險象環(huán)生的陣中擒敵(空間),無一不體現(xiàn)了喬峰渾身是膽的英雄豪情。這些當然都是人們在實際生活中從未接觸過也不可能接觸的,與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使讀者不可能將自己完全還原到故事之中去,因而,文本中的人物形象,不論是哈姆萊特還是喬峰都顯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意味。
文學作品中描寫的故事情節(jié),除了為了特殊的需要(如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新寫實小說”描寫日常生活的瑣事以最大限度地還原生活原貌,反映人在社會中的渺小感與無助感),大多不會執(zhí)著于生活中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太貼近真實生活往往會引起讀者過度的聯(lián)想,使他們只關注自身,而忽視了文本所傳達的深層次因素。為父復仇不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事情,而哈姆萊特和喬峰在為父復仇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曲折以及艱險,則更是離奇??藙诘宜拱讯舅幍卧诶瞎啡R特王的耳朵里,將他殺死后娶了哈姆萊特的母親葛特魯?shù)?。哈姆萊特并沒有直接得知事情的真相(雖然他對父親在花園中被毒蛇咬死有所懷疑),而是老哈姆萊特王顯靈,昭告他為父復仇。在這里,作者不僅運用了離奇的情節(jié),還加入了奇譎的鬼怪因素。其次,巧合也不斷發(fā)生,推動著情節(jié)向著更奇特的方向發(fā)展??藙诘宜乖O計借蘇格蘭王之手殺哈姆萊特,若非恰巧遇上海盜船,哈姆萊特不可能獲救回到丹麥復仇。哈姆萊特與母親談話時,他本想借機殺死克勞狄斯,不料卻殺死了波洛涅斯,點燃了雷歐提斯對哈姆萊特仇恨的導火索,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奧菲利亞的崩潰。而在最后的高潮階段,克勞狄斯和雷歐提斯本想合計用毒箭殺死哈姆萊特,卻反過來被哈姆萊特用毒箭殺死,而預備的毒酒也沒有發(fā)揮原計劃的效果,反而毒死了王后。一切的假設都被顛倒,情節(jié)向著觀眾或者讀者難以想到的方向發(fā)展。
喬峰的復仇情節(jié)中,雖然少了鬼怪因素,但離奇性卻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武功蓋世人人敬仰的丐幫幫主,一夜之間卻成了人人唾棄的“契丹狗”。他在追查“帶頭大哥”的過程中還接二連三地遭人栽贓誣陷?!按髳喝恕笨偸窍人徊綒⑺绬谭逅业摹爸槿恕?,然后將殺人的罪名強加到喬峰身上。喬峰不僅要忍受失去父母恩師的沉痛悲傷,還要背負“殺父弒師”的惡名。為了報仇,他失去了太多太多,甚至失手一掌打死了一生的摯愛阿朱,造成了綿綿無絕期的悔恨。而他打死阿朱的原因又是因為巧合與誤解——段正淳所說的那件事與喬峰所責問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但兩人都渾然不知。歷盡千辛萬苦之后,事情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到頭來喬峰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限仇恨的“大惡人”居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蕭遠山。離奇的情節(jié),使得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加深了人物的悲劇性。讀者在閱讀文本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地被情節(jié)所吸引,這些情節(jié)既能引起相應聯(lián)想,又能引發(fā)深深的思考。
參差一般用來表示同類的多個事物在某方面程度上的不同與差別,通常是長短、高低、大小不齊。筆者想借用來表示構成人物性格的兩個方面的不平衡的狀態(tài)。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作者如果在文本作品中塑造這樣的人物,觀眾就會感覺離現(xiàn)實太過遙遠,情感難以得到共鳴,從而產(chǎn)生排斥感。但是無限貼近現(xiàn)實又是更加不可能的,間離性的原則不允許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運用一種十分小心的方法表現(xiàn)間離性,那就是人物性格參差法。對于哈姆萊特和喬峰而言,就是突出兩個悲劇人物性格中偉大而崇高的方面,但是也絲毫不掩飾他們性格中的不盡如人意的方面。我國研究莎士比亞的著名學者陸谷孫在演講《逾越時空的哈姆萊特》中提到:“哈姆萊特不是簡單的‘盡善’或者‘極惡’,而是同時兼作‘尼米安雄師’與‘腦筋爛如泥’、‘膽量小如雀’的‘多夢兒郎’……”這句話道出了哈姆萊特思想性格上的參差性:勇敢無畏、聰明機智是他的優(yōu)點,與此同時,他性格上存在著消極退縮、躊躇延宕的弱點,也是不爭的事實。否則在克勞狄斯祈禱的時候,哈姆萊特就該一劍將他殺死,任何一個為父復仇的兒子在此時也許都會比哈姆萊特表現(xiàn)得更果斷。當然,如果這樣的話,復仇毫無懸念地完成了,文本后面的劇情也就沒法發(fā)展下去了。
在喬峰這一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作家更多地是將他描繪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不僅武功高強,豪氣沖天,而且極為重情重義。在杏子林中身插數(shù)刀為宋長老等人代罪受罰,勇赴聚賢莊請求神醫(yī)救助阿朱,在金戈鐵馬中平定遼國叛亂,最后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耶律洪基對于有生之年“不許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的承諾,可謂世間少有的豪杰??墒沁@樣的一位英雄也免不了粗放魯莽的一面,從他不加分析輕易相信了馬夫人的謊言,以及被仇恨蒙住了頭腦而錯殺阿朱等事情上都可見一斑。盡管如此,他仍然是一位英雄,一位努力執(zhí)著的英雄。普通人在面對如此多的誤解與仇視之后,消沉與墮落是極為可能的;普通人在承受如此多的挫折與痛苦之后,放棄與退縮是也是極為可能的。然而,喬峰卻以他悲劇性的一生,詮釋了一種誕生于毀滅之中的壯美,使讀者在閱讀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快感,這種快感乃是尼采所說的強大的生命力敢于與痛苦和災難相抗衡的一種勝利感,文本的激勵作用也在于此。
哈姆萊特及喬峰性格上的缺憾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有血有肉,而他們性格中的崇高性,則拉開了文本中的人物與讀者間的距離,讓讀者在悲劇人物的毀滅中,生發(fā)出對于人生的思考。
總體說來,間離性的運用方法主要有時空轉(zhuǎn)換法、情節(jié)離奇法以及人物性格參差法等等。對于不同的文學形式,當然還可以研究出其他的方法,比如戲劇還可以通過舞臺背景設置等方法構造間離性。值得強調(diào)的是,文學作品大都要遵循敘事學的這一法則,它對于加強文本的可讀性方面有著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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