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敏
(燕山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黃裳書話:雋永凌厲間的書寫
徐 敏
(燕山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黃裳是當代書話創(chuàng)作大家。在他的書話作品中,或用現代隨筆式的寫法,或用承接傳統(tǒng)流緒的題跋之法,為讀者講述了他和書、書友之間的情誼,展示了他所寓目的書籍的風采。在這些文字中,不僅體現出他強烈的書話文體意識和創(chuàng)作理路,即話古籍談往事不離現實;而且彰顯出鮮明的創(chuàng)作特色,即通達之中滿蘊凌厲之鋒,書卷氣中傳達雋永溫情。
黃裳;書話;文體意識;雋永;凌厲
黃裳是中國當代著名的散文家。他于20世紀40年代展露于文壇,在其后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發(fā)表、出版了眾多的游記、雜文、隨筆、書話等,在不同層次的讀者中享有很高的聲譽。關于黃裳的創(chuàng)作及個性,姜德明曾評論道:“黃裳究竟算個什么家呢?新聞工作的特點往往要站在斗爭的第一線,黃裳為報紙寫了不少辛辣的評論和雜文,這個職業(yè)造就他成為一個思想活躍、觀察事物特別敏銳的雜家。直到現在,他對世事仍不是漠不關心的。應該說他走的正是雜家的路子?!盵1](P28)而李輝則說黃裳是“性情風流,文字風流。在世事紛繁人聲喧囂的鬧市里,在一己選擇的書香閣樓里,在漫溢著傳統(tǒng)文人雋永韻味的小巷里,我分明看到了一位名士在款款而行?!盵2](P6)雜家、名士如此不同的界定統(tǒng)一在黃裳身上,筆者認為其書話作品正是這種結合統(tǒng)一的最好表征。
黃裳最初創(chuàng)作書話可以上溯到20世紀40年代。當時,唐弢在《文匯報》的副刊“文化街”上發(fā)表書話,“因故告假缺席”,黃裳就出來代作幾日,是“晦庵先生‘書話’續(xù)稿未到,試擬一題以寄延貯之意”。[3](P320)于是他寫了《先知》、《佛家哲學通論》、《百喻經》三則,發(fā)表于1946年11月4日、9日的《文匯報》上。而其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發(fā)表書話則要推到近40年之后。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黃
裳先后出版了《榆下說書》、《銀魚集》、《珠還記幸》、《翠墨集》、《榆下雜說》、《春夜隨筆》、《黃裳書話》、《書之歸去來》、《來燕榭讀書記》、《夢雨齋讀書記》等書話集。
一
“書話”是關于“書”的話語。就書話創(chuàng)作來講,“書”不僅是談論的內容同時也是其得以存在的根源,正如唐弢所說:書話的“著眼在‘書’的本身上”。[4](P5)正因此,書話這一文體對作者有獨特的要求,即書話作者必須是一個愛書者、藏書者,很難想象一個不愛書的人會寫出書話作品來。
早在讀中學期間,黃裳就在老師的影響下開始購買新文學作品。20世紀30年代,還是少年的他就總是把家里給的一點點心錢花費在購買書籍上。他最早收集新文學作品,后來漸漸地轉為收集線裝的舊書、殘本、刻本、抄本、校本等。在書籍的選擇方面,黃裳有獨特的眼光。在他的藏書中,比例最大的是明清人的集部。黃裳認為“集部書是一直不為人所重視的,特別是那些并非‘名人’的作品。這當然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事物往往有另外一面。非‘名人’的作品,未必就不足觀;如果我們能進一步從‘藝術第一’的偏見中解放出來,就可以從作得不一定怎樣‘漂亮’的詩文中發(fā)現值得珍重的東西。我這里所指,就是思想史、社會史的大量記錄與素材?!盵5](P10)如果仔細考察,可以發(fā)現黃裳的這種觀點在現代的一批作家、學者那里可以找到同好,魯迅、周作人、阿英、鄭振鐸等都非常重視收集史料,注重原始的記錄與素材,因為從這些資料中往往能見到人所未見,從而道人所未道。
黃裳在多篇文章中談到他與書的故事,如《書的故事》、《書之歸去來》、《書祭》等。與現代很多愛書者不同,黃裳對待書籍的態(tài)度更通達一些。他回想當年書籍被沒收到蕩然無存的地步時,自己感覺“好像一個極大極沉重的包袱,突然從身上卸了下來??仗撌歉械娇仗摰?,不過像從前某藏書家賣掉宋版書后那種有如李后主‘揮淚對宮娥’似的感情倒也并未發(fā)生過。我想,自己遠遠不及古人的淳樸,那自然不必說,就連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書,似乎也大可懷疑了。”[6](P3)這段話雖有作者的激憤之情,但也是對當時心情的真實描述。也許正是這種堅忍、通達讓他少了物的羈絆,在行文時才能更自由、靈動,完全傳達出自己的真性情。
二
1948年,唐弢在給黃裳的《舊戲新談》作跋時就“覺得作者實在是一個文體家?!盵7]文體家并不一定具有明確的文體意識。就書話而言,黃裳不僅有大量的實踐,而且也表現出了強烈的文體意識?!八^文體意識,是指作家、讀者在創(chuàng)作與欣賞過程中,在長期的文化熏陶中形成的對于不同文體模式的一種自覺理解、獨特感受和熟練的心理把握?!盵8](P56)黃裳對書話有非常明確的解說。他認為“書話其實是一種散文”[9](P55)“是一種隨筆,一種很有文學性、很有情趣的文字?!盵10](P83-84)這類文字述說的是與書有關聯(lián)的事情。在寫作時可以“取書本中一點因由,隨意說些感想,和說書藝人的借一點傳說敷演成為故事的有些相像?!盵11](P295)這與唐弢對書話的認識頗為相通。但黃裳在此基礎上特別強調了作者的思想、觀點在寫作時的重要性和意義。應該說,在任何文學性的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思想、意見、觀點總會或隱或顯地透露出來。書話作為散文的一支,對作者個人的展示會更直接、鮮明一些。黃裳指出書話“從一本書講起,卻又并不限于書,往往引申開去,談到別的,發(fā)點感慨和牢騷,很隨意,包含面很廣,但又不是漫無邊際?!盵10](P83-84)這首先體現在一篇書話材料的選擇和運用上。對于書話作家來說,寓目的書籍非常之多,為何談這本書而不談那本書,即選擇什么材料,在哪個角度、層次上使用材料,其中就折射出作者眼界、學識的高低來。所以說,書話作家不僅是藏書者、愛書者,還要獨具識見。正是這種識見使得書話在散文藝苑中脫穎而出,也被一些論者命名為“學者散文”。
在強調書話有思想、有觀點的同時,黃裳還提出所選材料、觀點應該與時代結合起來:“要把書中的材料和自己的思想與時代結合起來,不寫無病呻吟之作,所記事實,所發(fā)感慨,應帶有時代的聲音和痕跡,在古人身上得見今人的影子?!盵9](P55)談古書不停留在歷史的回憶與悵惘中,而是要直指當下現實,這不僅是黃裳學習魯迅的結果,也是他自己對書話一體的強烈認識。他認為:“散文與雜文的分界是困難的,特別是面對現實發(fā)抒憤懣的時候?!盵12](P3)在給李輝的信中,他也說到:“其實我所寫只是散文,只是因時地之異,采取不同方法而已。又我不信散文雜文之間有不可逾越之鴻溝,亦是一因。”[13](P178)這種意識在他1980年代的一些讀書記中體現的尤其明顯。這一點使得黃裳的書話創(chuàng)作不拘泥于單純版本、作家經歷等相關知識的介紹,而是直接和作文的當下連接起來,顯示了黃裳雜文家的本色。
談到書話文體時,黃裳還觸及到的一個問題是“抄書”。 抄書是書話創(chuàng)作中比較突出的一個特點。早在宋代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和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中就出現了抄書的端倪。到了現代書話作家手中,抄書不僅是慣用的手段,而且得到了極大的發(fā)揚,周作人就有“文抄公”之稱??梢?,抄書并不少見,關鍵是抄什么,怎么抄。正如黃裳所說:“寫書話有時不免要抄書,其實抄書也不容易,往往讀一大部古書,值得抄的就那么幾行。為什么抄這段不抄那段,其實是反映了作者的眼光、識見和學養(yǎng)的。”[10](P84)也就是說,所抄的書不過是材料,是內容,其后要有深刻獨到的見解做指揮棒,這樣才不會只是材料的堆積。
三
對于自己的書話創(chuàng)作,黃裳加諸過不同的名稱,如“讀書記”、“書札”、“讀書雜記”等等。筆者覺得從具體的寫作體例來講,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一是現代隨筆式的書話
黃裳多年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文化的愛好,對古籍的搜集、閱讀,對歷史問題的探求,使得他具有了深厚的學養(yǎng)。故談書時,能夠從一點切入,聯(lián)系與之相關的歷史史實和歷史人物,相互對照品評;行文時,又擺脫了學術論文通常的嚴肅和枯燥,而是筆姿搖曳、娓娓談來,在不溫不火中傳達出他的意見,把散文的境界發(fā)揮到極致。
用這種筆法寫作的成文,從內容上講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是談與書相關的知識。如《書的故事》、《談“善本”》、《談“題跋”》、《談“集部”》、《談禁書》、《再談禁書》、《殘本·復本》、《插圖》、《談“全集”》、《關于“提要”》、《談影印本》、《插圖》、《清刻之美》、《四庫全書的老帳》等等。二是談具體的一部書。這類文章的篇幅多較長,充分體現出黃裳豐厚的學養(yǎng)。通過他的介紹和說明,讀者不僅可以一睹古代典籍,而且也在作家的評述中感受到歷史的滄桑。如《談題跋》一文中,黃裳談到祁俊佳寫的跋文后評述到:“他們只能‘寄沉痛于悠閑’,說兩句‘淡話’。”[14](P25)這可謂是確評。面對家國的淪落、個人的復雜處境,文字往往并不能充當發(fā)泄的工具,所以有所謂曲筆、反語。知識分子更不能表現出對現實的關照和評議,那滿腔的情緒只能在兩句“淡話”中讓其隨風而去。黃裳簡單的兩句品評卻涵蓋了歷史上多少的事實,這事實不僅在古代有,我們在現代的知識分子身上,在黃裳自己的經歷中不都可以看到、體會出嗎?這是一個老人歷經磨難之后的感慨,也是一位資深學者才能有的視野。
黃裳在談論一部書籍時有一個突出特點,即不局限于所談書本身,而是用古籍中所記載的內容來參照歷史和現實。在《黃裳書話》的編選后記中他談到:“這本讀書記中所收有些是或因禁毀,或因避忌而幸存下來的東西,倒往往是并非無病呻吟之作,所記的事實、所發(fā)的感慨也都帶有時代的聲音與遺痕。這就使它們在成堆的朽骨中間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盵15](P292-293)
在這類文章中,常出現的一種寫作模式就是抄書。“寫讀書記免不了要抄書,而抄書實在是艱苦的工作,往往看了十冊八冊也找不到一句半句值得抄下的字句。寫讀書記還有一種情形,就是想盡力介紹一些有用的資料,這有些近于‘提要’,是節(jié)省讀者時間精力的好方法?!盵16](P353-354)故黃裳抄書的范圍極廣,不僅限于題跋,只要是和所談題目有關的材料,他都能引入自己的文章。在《關于祁承——讀〈澹生堂文集〉》一文中,黃裳引了祁氏的一封信——《上趙明宇、高瑩塘》作為例證,說明清初那可怕的禁書風波對書籍的影響。在這封信中,出現的“夷狄”、“虜騎”、“老酋”等字樣都被涂去了。當后人翻閱此書時,映入眼簾的到處是墨丁,“我們彷佛依然可以摸到祁氏子孫翻閱先人遺著時惴惴的心?!盵17](P3)《關于周亮工》[18](P24-31)中摘引了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中關于周亮工的小傳,還引了周的學生汪楫對老師的評價,還有曹寅的《楝亭文鈔》中對周亮工“好士”的介紹和曹氏兩代的交情的文字。這樣做,一方面是盡可能全面地展示了歷史資料中的周亮工形象,另一方面也為讀者的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和尋覓的資料。
二是傳統(tǒng)題跋式書話
在1991年5月10日寫的《榆下雜說》“后記”中,黃裳解釋到:“把幾年來寫下的讀書記收集起來,編成一冊小書,取名《榆下雜說》。這是因為過去曾印過一本《榆下說書》,也是同類性質的雜文。所不同的,這里所收,更多偏重舊書的題跋而已?!盵15](P291)《前塵夢影新錄》的緣起為:“二十多年前,我的藏書被抄沒了。免不了時時想起,閑時就從記憶中抄下些亡書的依稀印象,寫成一冊《前塵夢影新錄》。因為無書可據,回憶也只能是簡短的,但更多涉及了得書經過、書林瑣事,頗近于傳統(tǒng)的題跋。”[16](P351)
黃裳的這類書話創(chuàng)作是中國傳統(tǒng)題跋的直接延續(xù)。在創(chuàng)作中,他常以黃蕘圃自期。如在《夢雨齋讀書記》的序中他就寫到:“以視蕘圃之題跋,不知何如?!盵19](P1)在《翠墨集·后記》中又說“多年來的習慣,一書入手,總是要在書前卷尾寫一點題跋之類的話……這是受了《蕘圃藏書題識》一類書影響的結果?!盵20](P263)
關于這類題跋的寫法,黃裳也多次表述過自己的意見:
在盡可能收羅完備的基礎上,根據實物考察(目驗)的結果詳盡地記錄每一書的雕版時代、版式行格、序跋牌記、雕手風格、寫刻姓名、紙墨刷印、藏書印記、流傳始末、作者事跡、內容提要、著作特色、優(yōu)點缺誤……這只是一種理想,目前還沒有一種著作可以達到這要求。[21](P93-94)
我一直夢想能讀到一種詳盡而有好見解的讀書記,除了介紹作者的身世、撰作的時代背景、書籍本身的得失、優(yōu)點和缺點之外,還能記下版刻源流、流傳端緒,旁及紙墨雕工,能使讀者恍如面對原書,引起一種意想不到的書趣。[15](P292)
在實踐創(chuàng)作上,這類題跋被結集為《來燕榭讀書記》和《夢雨齋讀書記》兩種,其基本的寫作路向比較接近。往往是先談書籍的來源、流傳端緒、時代背景、作家身世、自己的觀感等等,之后詳細錄下版本、版式等說明,其中還涉及到很多書事。僅舉《錄鬼簿》一則來看:
庚子春三月,歸自奉賢。偶過博物館觀畫,見吳梅村《南湖春雨圖》,絕得意。后更過古書店,見此書新刊,遂得之歸。夜飲歸寓,煮茗閱此,見西諦、斐云二跋,不僅感慨系之。印行此書,固可為西諦之最好紀念,非徒夸古籍孤本已也。此本撫印亦佳,雖非珂羅版印,亦非俗濫,殆近時佳制矣。余收天一閣書之有蝸寄廬抱經樓印記者亦頗多,然皆不如此本之秘。其足相頡頏者,或《遠山堂曲品》稿乎。他日印行,當更識之。三月十一日夜。
——天一閣藍格寫本正續(xù)《錄鬼簿》,一九六○年二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據原本影印。[22](P100)
此則所談書籍為1960年出的影印本。在文章中,黃裳記述了自己買書的經過,對書籍紙墨刻印的品評,對此書出版意義的認識。讀此則可以聯(lián)想起當年鄭振鐸為《錄鬼簿》寫的題跋:“為余輩所最驚心動魄相視莫逆于心者,乃是明藍格抄本《錄鬼簿》一書?!枰姶嗣魉{格抄本《錄鬼簿》,不能不動心,索六十萬金,乃舉債如其數得之?!枘耸鑫逸呍L書經過,以示斐云。嗚呼!當時少年氣盛,豪邁不可一世,今友朋之樂盡矣。誰復具好書之癡如我輩者,而斐云與予亦垂垂老矣。”[23](P227-228)兩段題跋對讀,更可想見黃裳睹物思人的慨嘆。
除了上述兩種寫作模式外,黃裳還有多篇談論書人、書事的文章。在書話中記錄下賣書的書友,“這也應該是書話題中應有之義”。[16](P353)黃裳為讀者塑造了很多生動的賣書人形象。
如《上海的舊書鋪》一文中,記下了修文堂的孫實君、修綆堂的孫助廉兄弟二人?!皩嵕郎匚臓栄?,一襲長袍,滿口京西風味的北京話,是地道北京書店掌柜風度?!盵24](P169)這位賣書人善談“眼光好,也有魄力,跟藏書家很熟,常能找到好書,不過要的價也真貴?!盵24](P169)他“選書之精,可當穩(wěn)準狠三字”。[24](P170)對于古舊書籍的把握能力之強連黃裳也是佩服不已。而且在孫實君的身上,非常鮮明地體現出商人的本質,他既懂得圖書的質,同時又能估定圖書的價,對于被賤賣的圖書總是耿耿于懷。這分明是一個傳統(tǒng)的商人的形象。與他相對的是他的弟弟。其弟“極喜交際”,而“收書的本領不下于乃兄”。[24](P170)在他的勸說下,九峰舊廬藏書的部分精本擺在了“溫知樓(孫助廉的店名——筆者注)上的長案”[24](P171)上。以書人為內容的書話,還有《老板》、《記徐紹樵》等篇。在寫作中,黃裳純用白描的手法,記錄下與這些書人的交往,于平淡中蘊含著真情。
除了寫書人,黃裳還有不少寫訪書的文章。這些文章傳達出的知識含量多并且表現出作家的通脫。如《西泠訪書記》中黃裳講述了他到坐落于西湖的浙江圖書館訪柳如是的《戊寅草》,經過多番波折,“過了二十多年,幾經努力,終于還是看不成一本小冊子的始末?!睂τ谝粋€學問家、愛書家來講,其不能見書的失落及遭受挫折的憤怒,可想而知其內心活動是多么的激烈??墒亲髡卟]有表現出自己的內心,不是向鄭西諦那樣常不禁地寫出心情,而是筆鋒自然一轉:“走出圖書館,坐在湖濱的石凳上,面對春光明艷的西子湖,不禁想起了許多事情?!盵25](P13)接著作家回顧了“四人幫”時期對待善本的問題并對目前保存善本提出了個人的意見。這樣的敘述手法,真是得了周作人的真?zhèn)?。文字無比的通脫后面浮現出的是作家嚴肅的思考。
《訪書》更象是篇回憶性的散文,黃裳記下了當年在蘇州與西諦、葉圣陶一起訪書的故事。文章中不僅勾畫出西諦豪爽的舉止和神情,而且滿蘊著朋友之間的深情。回憶和現實穿插,增添的是歲月流逝、好景不再、物非人非、世事蒼茫的感慨:過去相從的老友“墓前白楊堪作柱”,過去滿街滿眼的舊書、好書也漸漸烏有。作者的沉痛心情是可以想見的。此文惟在結尾添了一絲亮色,歌頌新的時代、社會。筆者覺得就整篇文章的情緒和氣勢來講有狗尾續(xù)貂之嫌,當然這種寫法可能是作家真實情感的流露。回憶同樣一件事情的還有《蘇州的書市》一文,在文中作者的心情是如此的矛盾,一方面他在哀嘆“曲園可以重修,可是當年的書店街的盛況就不容易恢復了”,一方面又說“時代大踏步前進了,許多舊事物,包括文化環(huán)境,免不了淘汰、鼎新,正不必發(fā)許滇生那樣‘達人’的感慨。”但是“歷史舊的一頁翻過去了,可歷史總是歷史,是不應該淡忘的?!盵26](P342)從這篇文章看出,黃裳行文之筆表面看來是很散的,但是在“散”的背后往往是作家對歷史深入的思考和對現實問題深刻的揭示。
四
黃裳從1980年代開始集中創(chuàng)作書話。有論者評述他的“說書散文具有濃郁的歷史感和書卷氣,這類文章,或說一個主題,或記一段軼事,或以某一歷史人物為中心,說書評史,都寫得酣暢淋漓,舒卷自如,顯現出作者豐富的知識、學養(yǎng)?!盵27](P284)書話歷史感的由來與他所談書籍多為古籍有關。黃裳耽于古籍,但是并不沉溺于對古籍的賞玩之中,更確切地說,他是通過古籍來關照現實。如他自述:“新時代開始以來,被抄去的書冊少少歸來,摩挲舊物,往往別有興會,像看待舊戲似的談舊書,多有感觸,于是就寫些讀書記,采用的仍是寫‘新談’的方法,談往事卻不脫離現實,努力不作新時代的遺少?!盵28](P266)
談往事而矚目于現實,使得黃裳的書話表現出一種奇妙的融合,即雋永與凌厲雜糅的風格特征。雋永體現在他談古書時,由一點生發(fā)開去,勾連起與之相關的各類文字、事實,縱橫捭闔,傳達出意味無窮的效果。如他的《談禁書》一文。由“雪夜閉門讀禁書”說起,溯本窮源,從秦始皇到蘇軾的“烏臺詩案”再到乾隆皇帝。乾隆皇帝雖修成若干冊“禁毀書目”,但是“書是禁不絕的,因為有無數正直、公平的讀者的保護。”[29](P26)接著黃裳就開始從歷史上尋找禁而不絕的圖書:韋莊的《秦婦吟》、山陰祁氏澹生堂的藏書、《城守籌略》、《今樂府》、清代汪景祺的《西征隨筆》、三十年代馬列主義等等。種種鮮為人知的禁書書目、種種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史實被黃裳信手拈來,不溫不火地一一展示在讀者面前。讀者在頻頻點頭之際能夠清楚地體會到禁書不絕,感受到作家于其中傳達的意味。雋永的筆調帶來了余味無窮的閱讀效果,視線中依稀出現的黃裳似是一位老名士在歷數家常,有白頭宮女話當年的感覺。
但是在輕聲細語、娓娓而談的同時,我們又常能遇到如火一樣激烈的文字。在《不死英雄——關于張縉彥》一文中,黃裳在文章開篇初就自殺和氣節(jié)的問題直接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明清易代之際是個“天翻地覆”的大時代,沒有誰可以逃脫時代的考驗。因為種種特殊的原因,知識分子遇到的考驗是特別殘酷的,封建道德的威力在他們身上顯示得特別嚴厲而強大,個人與“天地君親師”之間的關系都要求處理得符合標準。這很有點像作繭自縛或作法自斃。讀書人平常愛說大話,要求別人極為嚴格,在發(fā)表意見和作文章時提出了許多“高標準”,現在輪到自己接受測驗了,于是就有很多人出了丑。[30](P12)
譬如氣節(jié)問題,就不妨試用宏觀和局部兩種觀察方法具體分析處理,而分別得出恰當的結論。向敵國、敵人投降是“民族氣節(jié)”的問題;向“四人幫”賣身投靠、寫效忠信,雖然不關“民族氣節(jié)”,但到底也是一種氣節(jié)問題。我們什么時候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讓步,搞靈活性。推而廣之或等而下之,今天說東,明天說西,見風使舵,絕無情操,在這樣人身上也有個氣節(jié)問題。與漢奸、叛徒相比,程度固然有大學與小學之分,走的卻是同一條路子,危害也不小。[30](P13)
以上兩段文字直指知識分子在面對社會出現大變動時的選擇,指出持守氣節(jié)的重要性。文字激越、氣勢逼人,充滿了雜文具有的凌厲之氣。對此,黃裳曾談到:“魯迅先生的有些文字,如‘病后雜談’、‘題未定草’,真是嘻笑怒罵,各極其致,如此寫來才順手。因而悟到,散文與雜文之間,其實并無一條分明的鴻溝。我一直堅持著這看法,直到寫《榆下說書》那樣的讀書記時,也還使用著同樣的手法。從此,我筆下的文字是散文還是雜文就很不容易分別了?!盵31](P4)在細讀了黃裳的書話類作品后,筆者感到黃裳骨子里是雜家,而在表面上又是一個閑家。這是黃裳自己的風格。
書話文學性的表現之一是情感。與抒情性的散文不同,書話的主要表現手法是敘事,因此作家所抒發(fā)的感情常常是通過相關的書籍掌故和書籍知識傳達出來的。黃裳的書話之所以耐讀,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中彌漫著濃厚的書卷氣和學者氣,在書卷氣和學者氣之間他所傳遞的情感通過一本本書滲透出來。可以說,在黃裳的書話中,沒有感情的直接宣泄,而資料本身和對資料的組合運用為情感的抒發(fā)承載起極大的空間。在黃裳講述的一個個與書相關的故事中,在他掌握了充分資料之后展示的歷史真實中,讀者的情緒會不由自主地隨著黃裳情感的起伏而起伏,盡情體會到散文的魅力。所以有論者認為黃裳的文章“深情而不抒情,從文章本身來說,就構成一種內部的張力。這種張力是很能夠打動人的?!盵32](P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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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黃裳.錄鬼簿[A].夢雨齋讀書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5.
[23] 鄭振鐸.錄鬼簿[A].鄭振鐸書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
[24] 黃裳.上海的舊書鋪[A].書之歸去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5] 黃裳.西泠讀書記[A].榆下說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6] 黃裳.蘇州的書市[A].黃裳書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
[27] 陳惠芬.《黃裳散文選集》序言[A].愛黃裳[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28] 黃裳.后記[A].拾落紅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9] 黃裳.談禁書[A].書之歸去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0] 黃裳.不死英雄——關于張縉彥[A].榆下雜說[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31] 黃裳.尋找自我[A].海上亂彈[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5.
[32] 張新穎.黃裳文章[A].愛黃裳[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馮濟平
Huang Shang on Books: Pleasant and Sharp Writings
XU M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Yanshan University, Qinhuangdao 066004, China)
Huang Shang is a contemporary famous writer on books. In his works, he uses modern essay style or the traditional style of writing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to talk about the friendship between him and books or book friends and to introduce what is good about the books he reads. In these works, he talks about the past by relating it to the reality, displaying his distinctive creative features: sharp, warm and pleasant.
Huang Shang; essay on books; stylistic consciousness; pleasant; sharp
I207
A
1005-7110(2011)06-0065-06
2011-08-20
徐敏(1973-),女,山西大同人,燕山大學文法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