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小 靜
(許昌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 河南 許昌 461000)
屬下、飛散與精神家園
——對勒·克萊齊奧《金魚》的解讀
常 小 靜
(許昌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 河南 許昌 461000)
《金魚》是200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一方面展現(xiàn)了黑人女性的卑賤社會地位——“屬下的屬下”,另一方面探索了黑人女性如何超越這種卑賤社會地位的文化策略——“飛散”式的詩意棲居。作品表達了作者對20世紀種族沖突、民族糾紛的深刻反思和對人類終極家園——“心靈原鄉(xiāng)”的不倦追求。
勒·克萊奇奧;屬下;飛散;精神家園
讓·瑪利·居斯塔夫·勒·克萊齊奧(Jean Marie Gustave Le Clézio)因“新的逃離、詩意冒險和感官狂喜的作者,主流文明外部與底部的人性探險者”而榮獲200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勒·克萊齊奧的一生是“飛散”(diaspora)的一生,甚至連自己的寫作都有著強烈的“飛散”性、跨文化性。長期的“飛散”履歷與寫作中的“飛散”實踐,使得他的作品充滿“飛散”意味:主人公往往是無根的浮萍,在無垠的異域他鄉(xiāng)無休止地流徙、漂泊,飽嘗人世辛酸苦痛,但卻從未失去對人類美好精神家園的信仰,在一次次的逃離、孤行、求索中,以一種詩意棲居繁衍著一個“飛散”者的“家園”。他的代表作之一《金魚》就是這樣一部作品,講述了一位名為萊拉的女孩的“屬下”(subaltern)苦難、“飛散”式的詩意棲居以及對人類終極家園——精神故鄉(xiāng)的執(zhí)拗吁求。
“屬下”又譯作“賤民”,最早源于葛蘭西的《獄中札記》,意指農(nóng)村勞動力和無產(chǎn)階級。后來被后殖民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伽亞特里·C.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引用,指涉社會地位更為低下、沒有話語權(quán)力的“他者”群體。在著名的《屬下能否說話》《三個女性文本與一種帝國主義批評》中,斯皮瓦克指出,第三世界婦女作為屬下的屬下、邊緣的邊緣,既是帝國主義書寫的對象,又是男權(quán)主義所異化扭曲的文本,同時被父權(quán)制和帝國主義雙重“他者”化、邊緣化。小說《金魚》中的主人公萊拉正是這樣一位“屬下”個體。在滲透著父權(quán)機制與帝國機制的異國他鄉(xiāng),白人女性的種族歧視、西方男性的淫威暴行、同樣被邊緣化的黑人男同胞,共同將萊拉置于“‘屬下’的‘屬下’”——白人男性的“屬下”、白人女性的“屬下”、黑人男性的“屬下”。它意味著永遠被建構(gòu)、被凌辱、被踐踏。
作為有色人種的一員,萊拉6歲時就被拐賣到摩洛哥,在摩洛哥、巴黎、尼斯、波士頓等地,萊拉飽嘗非“屬下”階層的欺凌、侮辱與折磨——被男人當作妓女,被女人當作“他者”或是妖魔。在摩洛哥,她被主人佐拉夫婦視作“野孩子”[1]4、“小妖精”[1]14、“殺人犯”[1]14,被禁閉在家中,操持家務(wù)稍有不周之處,就會遭到佐拉的謾罵與毒打。三番五次地遭到男主人的性騷擾,甚至是強奸。為了擺脫“屬下”苦難,萊拉逃到了法國首都巴黎。但剛到巴黎,就遭到一位白人女性的惡意凌辱:
“你說,小婊子,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連忙向后退,她繼續(xù)向前逼,兩手使勁抓住我的頭發(fā),揪著我的頭朝水盆使勁磕去,我驚恐地大聲叫起來,她這才松了手,嘴里還憤憤地罵道:“婊子!滾,下流胚!”她快速地收拾她的東西:“別看我,閉上眼睛!我讓你給我閉上眼睛!你要是再看我一眼,我就殺了你!”[1]70
在歐洲中心主義的邏輯中,“女人”是一個等級化概念,白人女性處在中心地位、主體地位、統(tǒng)治地位,黑人女性處在邊緣地位、客體地位、被統(tǒng)治地位,黑人女性的唯一權(quán)力就是被言說、被壓迫、被妖魔化。如果說在白人女性的字典里,萊拉的“黑皮膚”與妖魔同義,那么,在白人男性的字典里,它則與妓女沒有任何區(qū)別。萊拉深知:帝國主義和男權(quán)機制的滲透無處不在,在法庭以及其他所謂伸張“正義”之處,擁有黑皮膚的女人同樣處在“屬下”的“屬下”。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將黑人女性歸為“屬下”階層不僅僅是來自西方的男性,還包括萊拉的男性同胞,“黑人背叛黑人”[1]125。
“飛散”(diaspora)這個古老的詞源于古希臘詞diaspeirein,前綴dia指“散開”,speirein指播種,最初是指植物借助花粉的飛散與種子的傳播繁衍生息。后來,這個詞在《舊約》中出現(xiàn),指上帝故意讓猶太人分散在世界各地。由于這種聯(lián)系,“飛散”就獲得了這樣的意義:某個民族離開故土家園到異鄉(xiāng)生活。20世紀80年代后,“飛散”一詞的意思再一次被重構(gòu),與全球化、后殖民時代的文化生產(chǎn)相聯(lián)在一起,意指民族和族裔的文化和歷史必然是在跨民族的關(guān)聯(lián)中以旅行、翻譯、“混雜”(hybrid)等方式展示和繁衍自身的。
“飛散”以德里達的“延異”與霍米·巴巴的“混雜”為起點,反對民族主義與“同化”意識,主張身份的跨民族性和文化的混合繁衍。著名“飛散”學(xué)家克利福德·詹姆斯(James Clifford)認為:“家園”是非固定的,跨越時空的,應(yīng)該“在世界中發(fā)現(xiàn)家園,或在家園中發(fā)現(xiàn)世界”[2],恢復(fù)“家園”的自由性;身份的本真狀態(tài)是“混雜”的、流變的,應(yīng)該在“他者”中發(fā)現(xiàn)“自我”,或在“自我”中發(fā)現(xiàn)“他者”,重獲身份的主動性。在小說《金魚》中,萊拉以“飛散”式的詩意棲居掙脫帝國主義與父權(quán)制的雙重枷鎖,顛覆了傳統(tǒng)身份的觀念,解構(gòu)了傳統(tǒng)“家園”的意義,創(chuàng)造、繁衍出“飛散”者的“混雜”身份和“本土兼全球”(glocal)式的“家園”,實現(xiàn)了跨文化、跨地域的“差異”解放。
首先,萊拉的出生對傳統(tǒng)觀念中身份與“家園”的意義構(gòu)成了挑戰(zhàn)。在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身份與“家園”始終是固化的、現(xiàn)實的、不容置疑的,不同的身份之間有著根深蒂固的不可跨越性;“家園”總是特指一個固定的、獨一無二的地域空間,有著顯在的、永在的疆界與邊沿。但其實,身份與“家園”本身是被建構(gòu)與想象出來的,正如薩特、波伏娃等存在主義者所指出的,“不存在著類似固定不變的個體身份。個體通過選擇某項籌劃來造就自身”[3],在故事的一開始,萊拉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出生時媽媽給我取過什么名字,父親是誰,以及自己出生在哪里的。”這一身份缺失與“家園”虛無的現(xiàn)實無疑對身份與家園的傳統(tǒng)觀念構(gòu)成巨大挑戰(zhàn)。接著,萊拉以“飛散”式的逃離對自己的“‘屬下’的‘屬下’”地位進行了抵抗,對傳統(tǒng)身份與“家園”進行了徹底的解構(gòu)與顛覆,重建了“二律背反”身份和“本土兼全球”式的“家園”。在這種輾轉(zhuǎn)漂泊的生命歷程中,萊拉創(chuàng)造、繁衍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混雜”。同時,也正是在流離失所的遷徙中,萊拉譯介、耕耘出自己的“家園”——世界。萊拉的“家園”是跨民族、跨地域的,是持續(xù)繁衍的、沒有界限的,是本土也是全球的“二律背反”。萊拉的“本土兼全球”式的“家園”指出,人類的“家園”不存在于故國的鄉(xiāng)土,而存在于未來的目的地,“家園”的意義在于幸福的歸宿,而非鄉(xiāng)愁的羈絆。這無疑徹底解構(gòu)了傳統(tǒng)觀念中的“家園”邏輯:“家園”不是一個無法穿越的空間,而是實現(xiàn)個體幸福的“世界”——哪里有幸福,哪里就是“家園”。為了掙脫西方話語霸權(quán)的監(jiān)牢,萊拉選擇了極端的抵抗方式——“耳聾”。作者勒·克萊齊奧對萊拉聽力的閹割,不僅使得西方話語霸權(quán)完全失效、瓦解,也為萊拉的身份與“家園”的自由繁衍掃清了障礙。
精神分析學(xué)家弗洛伊德指出,一些看起來令人恐懼和陌生的現(xiàn)象,實際上來源于某些我們很熟悉的經(jīng)歷。這種心理現(xiàn)象叫做“暗恐心理”(uncanny)。在德文中,“暗恐心理”與“非家幻覺”同義,也與“家園”(heimlich)密切相關(guān)?!鞍悼中睦怼被颉胺羌一糜X”實際上根源于“家園”中壓抑情緒的移植和復(fù)現(xiàn)。在西方世界中,殖民歷史的創(chuàng)痛記憶游魂般地追隨著飛散者,一旦現(xiàn)實生活條件促成壓抑情緒的復(fù)現(xiàn),“非家幻覺”就會出現(xiàn)。那么,在小說《金魚》中,萊拉的“非家幻覺”是什么呢?那就是被拐賣的創(chuàng)痛記憶。
記得那是一條灑滿陽光、空曠且滿是塵土的大街,天空藍藍的,一只黑色的大鳥掠過天空,尖叫著。突然,幾只男人的大手把我投進了一個袋子,我快要窒息了。[1]1
每當萊拉被白人唾罵、指責,或是面對男性強暴的威脅時,這一幕就會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
面對“‘屬下’的‘屬下’”的現(xiàn)實地位,萊拉以“飛散”掙脫帝國主義與父權(quán)制的雙重枷鎖,顛覆了傳統(tǒng)的身份與“家園”,詩意棲居在人類的終極故鄉(xiāng)——精神家園。那么,作為人之終極歸宿,精神家園何以為精神家園呢?在小說《金魚》中,萊拉以悲憫的情懷在這條道路上不倦地求索著:棄絕異化扭曲的現(xiàn)代社會,回歸澄明至遠的自然世界;以音樂的詩性溝通凈滌語言的荒蕪與失落;以永不泯滅的人性重建整個世界的尊嚴。在全球異化、文化隕落、種族沖突、道德虛無的現(xiàn)實生存境遇面前,勒·克萊齊奧對語言、家園、人性進行了跨民族、跨文化、跨地域的觀照、反思、書寫,表現(xiàn)出深切的人文焦灼意識和對人類生存的終極關(guān)懷。
自然景色在萊拉的生命歷程中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在父權(quán)制與邏各斯中心主義無處不在的捆綁與迫害下,“‘屬下’的‘屬下’”的萊拉體驗著不堪忍受的苦痛,但自然世界總能帶給她快樂與希望。當萊拉從陰冷的地下室奔到摩天大樓頂層時,她看見了一望無際的林蔭大道與如黛的山巒,她說:“我有些激動,感到眼睛微微有些濕潤?!盵1]94當萊拉從巴黎逃到尼斯時,她看見了浩瀚的大海,她說:“我激動得兩眼有些濕潤了?!盵1]151當萊拉從摩洛哥逃到巴黎時,她看見了遼闊的山谷,她說:“我想這會兒即便死在這里也沒什么遺憾了?!盵1]61大海與沙漠是小說中頻繁閃現(xiàn)的兩個意象,它象征著飛翔與自由,是萊拉雀躍歡呼之源和“心靈原鄉(xiāng)”之寄。
音樂也是萊拉“心靈原鄉(xiāng)”的鄉(xiāng)音之一。在萊拉的“飛散”歷程中,音樂始終是她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一劑鎮(zhèn)痛藥。當萊拉遭受白人女性的蹂躪、蔑視時,當萊拉被男人誘拐、強暴時,當萊拉在西方世界無立錐之地時,她總會將滿腔的憤怒、責問、吶喊斥諸音樂之中:
讓我們跳起來吧,
那屬于我們黑人的舞。
讓我們跳起來吧,
那砸碎鎖鏈、沖破牢籠的舞。
讓我們?yōu)槊利悺⑸屏?、合法的黑人?/p>
盡情地跳起來吧![1]112
在萊拉的心中,音樂這種無字的語言是掙脫枷鎖、奔向自由的標幟,是超脫俗世、返歸自然的象征,也是指引精神故鄉(xiāng)的路標與號角。永不泯滅的人性是人類終極家園——“心靈原鄉(xiāng)”的核心道德維系。在小說《金魚》中,養(yǎng)母拉拉·阿瑪、貝阿蒂斯夫婦、護士娜達·莎薇正是“向善”人性的代表者。以拉拉·阿瑪為例:拉拉·阿瑪為了解救這個被拐的孩子,從販賣黑人的強盜手中買下了不滿10歲的萊拉。從此以后,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yǎng)、教育萊拉,處處庇護、照顧萊拉,關(guān)系儼然一對感情融洽的祖母與孫女。所以,萊拉才親切地將拉拉·阿瑪喚作“奶奶”。當左婭辱罵萊拉是個“沒爹沒娘的可憐蟲”[2]4時,萊拉說:“我不是孤兒,我有拉拉·阿瑪奶奶?!盵2]4在作者勒·克萊齊奧的筆下,養(yǎng)母拉拉·阿瑪、貝阿蒂斯夫婦、護士娜達·莎薇三個形象的塑造是對道德情懷與人性尊嚴的一種呼喚,對種族偏見、民族糾紛的一種深刻反思。
在詩意盎然的“飛散”旅行中,勒·克萊齊奧善于在點滴的生活感觸與日常經(jīng)驗中,表露深厚的憂世情懷和對人類精神家園的不倦追求。家園的中心不僅僅是圍繞生活場所彌漫出來的氣息、心情,更是一種植根于內(nèi)心的理念與精神。在跨文化、跨地域、跨語際的文本書寫中,勒·克萊齊奧的《金魚》彰顯了“身份即虛無”、“家園即世界”的存在本質(zhì)。為了揭示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喚醒沉睡已久的人性,他將現(xiàn)實世界轉(zhuǎn)變?yōu)楦挥小帮w散”意味的文化家園,將生命家園的歷史記憶升華為一種人類高端的心靈原鄉(xiāng),升華為一種精神信仰、一種生命圖騰,并時時為世界上無所不在的善良與仁慈所感動。
[1]勒·克萊齊奧. 金魚[M]. 郭玉梅,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
[2]趙一凡,等. 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6:116.
[3]薩莉·J 肖爾茨. 波伏娃[M]. 龔曉京,譯.北京:中華書局,20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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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4-0195-03
2011-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