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丹
陸有病站在透明的晨光中,一抬眼,十里茶園的綠色無邊無際,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漫進(jìn)眼簾。他很享受這樣的早晨,在山間清新的空氣里,他的身上沾滿了露水,覺得自己慵懶的身軀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一伸手,家奴遞上紫砂壺,每天早晨飲一壺好茶是他多年來不改的習(xí)慣。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茶比酒還要厲害,喝酒他從來不會醉,可是只要一碰上好茶,他就有騰云駕霧的感覺,他喜歡這種感覺。
越國正在大量鑄劍,偌大的劍場就在陸家的茶園旁邊。劍場需要百姓送飯,陸有病每天讓家奴去送。不過他家送的飯和別人家的不一樣,陸有病總是讓人用茶水來煮飯,飯總是碧綠碧綠的,泛著一陣陣茶的清香。鑄劍師們都喜歡吃陸家的茶飯,他們說,吃了陸家的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陸有病爽快地笑了,他說,我給你們吃的是茶飯,又不是人參飯。大家就哄笑起來,斯小妹也在人群里跟著笑。
斯小妹是來給她爹送飯的,她有一個十分了不起的爹,她爹叫斯直儒,是越國最好的鑄劍大師。有人說斯小妹其實是來看陸有病的,因為陸有病有時也會跟著家奴來送飯,人們就想,陸有病家里有那么多下人,他親自送飯為什么呢?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們的眼里就會有一種很曖昧的笑意。
陸有病對這種曖昧絲毫不反感,相反,他很受用,只要斯小妹來,他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她打轉(zhuǎn),怎么扯也扯不下來。
不過,有時候陸有病是到劍場看鑄劍的,鑄劍師們就說,你一個開茶園的看什么劍,看了也是白看,怪不得你叫有病。這種時候,陸有病總是一副很深沉的樣子,他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斯小妹的心里升起一種別樣的感覺,因為她覺得,這個時候的陸有病是不太一樣的,有點神秘,又有點傷感,甚至有點像一個寂寞的劍客。
一年后,朝廷命令鑄劍師們比劍,他們要看看誰鑄的劍最好,最好的劍就要被當(dāng)做樣劍來大批量制作,因為越國將士需要靠這些好劍去完成復(fù)國大業(yè)。
沒想到,這一天陸有病也來了,更讓大家驚奇的是陸有病的手上居然也拿著一柄劍,他還說,這把劍是我用五泄的水打造出來的。
所有的人都肆無忌憚地笑,他們在想,今天陸有病是不是真的病了。陸有病也跟著笑。不過就在鑄劍師們集體大笑的時候,有一雙眼睛變得越來越冷峻,深不可測,他就是斯直儒。他沒有作聲,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陸有病手上的劍,只有他自己聽得見,他在說:這不可能。
比劍開始了。斯直儒一直沒有出手,他沉默得像一塊劍場里的石頭,他沒有看比賽,他的眼睛一直停在陸有病手里的那把劍上。陸有病也沒有出手,他好像一直在思考一個費(fèi)神的問題,眉頭一直皺著。斯直儒說,陸有病,你過來。陸有病就走過去,他恭恭敬敬地看著斯直儒。
斯直儒的眼睛在陸有病臉上停留了很久,最后他說,我必須要贏,因為我是越國最好的鑄劍大師。斯直儒接著又說,你讓我贏,小妹就給你。
這個時候斯小妹也在旁邊,她楚楚動人地站在那里,多么像一汪清澈的泉,或者說一枝柔軟的柳,那樣含情脈脈地看著陸有病。陸有病的眼里忽然起了一層霧,眼前的東西好像看不清楚了,他想,我的眼睛怎么了?
斯直儒出場了,他的劍一出鞘,所有的人都感到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他的手輕輕一揮,劍場四周的樹葉就簌簌落下,大家齊聲叫好。
陸有病慢慢地走到劍場中間,他沒有再看斯小妹,也沒有看其他任何人,目光直指對面那個擺放寶劍的房子,然后他慢慢地抽出了劍,對準(zhǔn)那座房子輕輕一指。人們剛剛想笑他的這個毫無章法的行為.但是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對面的那個房子已經(jīng)一分為二,轟然倒下了。大家愣住了,很久才回過神來,他們沖過去把陸有病高高地拋在空中,他們一起歡呼:高手!高手!
斯直儒的臉變青了,他指著旁邊一個年輕的鑄劍師說,從今以后,小妹就是你的了。斯小妹的眼淚在風(fēng)里紛紛揚(yáng)揚(yáng),她呆呆地站在陸有病的面前不停地問,為什么?為什么?陸有病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淚如雨下,他說,越國需要好劍。
一個月后,陸有病正在查看茶園,一柄劍不知從何而來,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胸膛。一個身影從他身旁掠過,丟下一句話,吳國容不得你這樣鑄劍的高手,你必須得死。
陸有病輕輕地笑了,在他倒下去的時候,眼前浮現(xiàn)出斯小妹好看的臉龐,他說,小妹,對不起。
從那天開始,越國所有的茶葉在泡水后都直直地豎起來,就像一把把綠色的劍。
后來,越國大敗吳國。將士們凱旋之后,所有的鑄劍師都進(jìn)都封賞。斯直儒和鑄劍師們跪在朝廷上,他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一齊說,皇上,我們不要犒賞,我們只有一個請求。越王同意了,斯直儒說,茶園年年綠,請皇上給陸有病家的茶賜個名字吧。越王想了一想,再想了一想,然后提起筆,在絹帛上寫下兩個蒼勁的大字:綠劍。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