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德學
姥爺那年16歲。
16歲的姥爺為人隨和,人們有啥事總樂意叫上他。
那年過年前,三十多里外的劉莊有個大集,聽說還有縣劇團搭臺唱戲,村里好些年輕人都趕去看熱鬧,姥爺也隨人去了?;貋頃r,姥爺跟四個哥哥輩的人說說笑笑地一起走。誰知走著走著,天就變臉了,先是刮起嗚嗚的北風,卷得塵土細沙飛揚,落葉碎草漫天飄,人都沒法睜眼。緊接著,云就像從天邊趕來的羊群,忽地從擠擠擁擁到一下鋪開,眼看著就到了頭頂,鋪滿整個天,并且越積越厚,越壓越低。又一陣更猛的刀子風吹來,先乒乒乓乓地砸了一地冰珠子,接著就散散落落地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年齡最大的二柱哆嗦著一聲喊:“雪怕是要下瘋了,咱不能再走大道,太遠,抄近道吧!”大伙一聲應(yīng),想也沒想,就抱著腦袋縮著脖子躥上了山間小路。
山里的雪似乎小點兒,可谷里的風卻特別厲害,劈頭蓋臉地吹,一陣緊似一陣,鬼哭狼嚎般響,刮得人都跌跌撞撞站不穩(wěn)腳,吹在身上,更是刀割錐刺樣疼。五個人沒走多久就支持不住了。“不能再走了,快找個地方避避!”二柱大模大樣地喊?!扒懊鏈线呌袀€小山洞,爹領(lǐng)我來過,咱到那去?!憋L里,三柱緊捂耳朵縮著脖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大伙就跟著三柱往前躥。
山洞尋到了,很淺,很窄,很矮,五個人進去就快擠滿了。不過,洞里不僅沒風沒雪,出奇的暖和,更讓人驚喜不已的是,不知何人在里面放了一捆干樹枝。小火一點,就別提有多美多舒坦了。風卻刮得更緊,大團大團的雪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樣直直往下掉,小道一下就被掩住了,看不清了。
“二柱哥,咱還是趁早走吧,不能歇,歇了怕就走不出去了。”一向不大愛說話的丫頭站在洞口,看著滿天風雪突然說。丫頭當然是個小子,他爹老來得子,怕不好養(yǎng),就給他取了個“賤名”。二柱一向看不起丫頭,嫌他沒爺們兒氣,這回見丫頭跟他唱反調(diào),頓時很不高興,馬上拉下臉來:“你要怕死,你就自個兒走吧?!薄岸纾煺娌粚?,雪只怕會越下越大……”丫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急得都冒汗珠子了,“我看咱們還是趕緊走吧。”二柱手一甩,不讓丫頭往下說:“要走你走,沒人攔你,我們都不走?!边@時,一直沒吭聲的姥爺開了口,他說:“丫頭哥說得對,咱是該走,而且馬上走才對?!憋@然,沒人料到一向順從的姥爺會說出這樣的話,大伙頓時都靜了、愣了。二柱卻突然發(fā)起了牛脾氣,說啥也不走了。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誰也不能再說啥了,就僵著。丫頭終于一跺腳,扭頭看看姥爺,擰身鉆入呼嘯的風雪中。姥爺看一眼那哥兒三個,說聲“那我和丫頭哥先走了”,毫不遲疑地也隨著闖進厲風暴雪里。
兩人頂風斗雪跌跌撞撞回到村,已是上燈時分,都凍成了冰人,腿打不得彎,話說不出來。
那夜,氣溫驟降,滴水成冰,奇冷奇冷。大風呼呼地一直沒歇過,大雪一直刷刷地沒停過,直到第二天晌午風雪才稍稍小了點兒。村里的人膛著沒大腿肚子的深雪,隨著姥爺和丫頭到山里找人。
山里的樹上都壓著厚厚的雪,小樹都壓趴了壓沒了,山崖上掛著粗粗的冰柱,溝里的溪水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有的大石頭都凍裂了,腳一蹬就碎。好不容易摸到那山洞前,洞口卻給雪堵住了,扒開后只見洞里四壁上也全是冰霜,那點兒柴早燒光了,三個人抱在一起,都凍死了。
那回,姥爺在告訴我這個故事后,還特意加上了一句,他說,人哪,有時候就是一種選擇哩,跟人咬咬牙往外闖,也許就挺過來了,活下去了,而顧顧情面,圖一時安逸,縮一縮,就完蛋了。一輩子生活在東北山村的姥爺,是在88歲的高齡上去世的。
選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