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星
王嬙
我入宮已有好幾個年頭了,未能走出永巷一步,至今還是個宮女。
永巷離皇帝的寢殿并不遠,每天御輦走過,環(huán)佩叮當;每夜歌舞如沸,燈紅酒綠。
宮女命薄如紙。許多宮女被折磨得發(fā)瘋,在宮中自殺。
望昭陽一步天涯,多少宮女熬白了頭。
不久,后宮傳來消息:匈奴呼韓邪單于為了表示他對漢朝的誠服,在宴會上請求成為大漢女婿,效忠朝廷。
我,作為一個永遠不能走出宮門的宮女,一個不愿老死在永巷的宮女,這消息,對我來說,也許是個改變命運的好機會!
我愿打開枷鎖,沖出牢籠,做一個和親使者。我的請求,得到元帝的恩準。
吉日已到,幾名女官引領(lǐng)我向皇帝辭行。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帝,也將是最后一次見皇帝。在見到皇帝的一剎那,我從元帝的眼神中,讀到了他對我的驚艷與不舍。
元帝無奈地把手一揮。
我步出殿門,駐足回首,顧影徘徊,眉頭微蹙,露出哀怨的神情。
我就這樣萬般不舍地離開了長安城,來到漠北的單于庭,與這個比我年長幾十歲的老單于共度歲月。
我給他生了個兒子。
不幸的是,來到漠北的第三個年頭,單于病垂去世。
按匈奴習(xí)俗,單于的長子可娶父之妾為妻。這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習(xí)俗。一個女子哪能事兩個男人,而且這兩個男人是父子關(guān)系!在漢人的眼里,這是大背倫理的啊!
我立即向漢帝上書,很快有了回音,漢帝敕書:為鞏固匈奴之間的友誼,你要從胡俗。
一連串的不幸,讓我想到向元帝辭行的那一刻,元帝對我的出塞從胡,還是萬般不舍的呀!
后來,我才得知:是毛延壽的那幅造假的畫,毀了我的一生。
元帝
呼韓邪單于來朝求和,請求我賜婚。
我回許了他的請求,卻給我出了個大難題。
我的女兒個個金枝玉葉,我能愿意將如花似玉的女兒許配給這個年老的單于,下嫁到萬里之遙的塞北嗎?
消息傳到后宮,公主們大驚失色哭暈在地?;屎笠踩缏勄缣炫Z,抱著女兒痛哭?;侍蟾菆詻Q不同意讓公主和親。可朕一言既出,怎能收回?
皇家遇到了麻煩事。
還是朕身邊的一位謀臣腦筋好使,他獻計說:“圣上回許單于時,沒說一定是皇帝的女兒。為臣看來,只要是漢家的公主就行?!?/p>
正當朕為此犯難時,掖庭令求見,稟告永巷有一位宮女自愿作和親使者。
這宮女名叫王嬙。
朕令侍從取出南郡王嬙的畫像。從畫像上看,是一個姿色平平、了無生氣的女子。朕當即賜宮女王嬙昭君公主封號。
王嬙向朕辭行那天,當昭君豐容靚飾出現(xiàn)在朕面前,著實讓朕大吃一驚!
“臣妹昭君叩見皇上?!闭丫p折纖腰,盈盈下拜是那樣的有風(fēng)度。輕啟紅唇,鶯聲燕語是那樣的動聽。
朕萬萬沒想到,眼前將去和親的宮女竟是一個芳容絕代的麗姝!如若讓她側(cè)身后妃堆里,那些平日覺得有顏色的妃嬪全都黯然失色了。
這真的就是那個王嬙?
可畫像上的她和眼前的她卻判若兩人。難道是毛延壽筆下弄的鬼?
朕要將王嬙留下!
可匈奴的傳使就在殿內(nèi),宮門外呼韓邪單于正在等著朕將王嬙送到他手中。
朕萬般無奈地看著女官擁著昭君公主而去,朕還親眼看到呼韓邪單于滿臉喜色,將昭君抱上馬背。
這一抱,把朕的心也抱碎了。
這位國色天香的美女在朕的宮中已有數(shù)年,為什么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
朕到今天才弄清:昭君不從畫師勒索財物,毛延壽將丑化了的昭君畫像送給朕御覽。
這欺君之罪,天地難容!
美人既失,那就用毛延壽的頭顱來償還吧!
毛延壽
真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自家性命。
我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是皇上欽定的畫師。我的專職是向皇上薦美。
這真是份美差。試想,被選進來的宮女,哪個不急切地盼望由我的畫筆點染,流芳百世?哪個不想見到天顏,由此獲得皇上的寵幸?
我的畫,是宮女一步登天的門票。
許多相貌平平的宮女主動賄賂我,讓我在畫像時,筆下生花。
我得到了一筆又一筆可觀的潤筆費。
我的胃口變得愈來愈大。
可王嬙從來不關(guān)心我的胃口。
那天,王嬙來到太液池畔的芙蓉館,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得體。她用脂粉施了個淡妝,盤了個高高的螺髻頭,一枝碧玉簪斜插在頭上。身穿月白色繞襟長衣,一條嫩綠緞帶將腰束成一握。手腕上戴一對碧玉手鐲,手中握書一卷。
好一個有書卷氣的奇麗女子。
在這個絕色女子面前,我的職業(yè)熱情和靈感被激發(fā)出來了。我站在畫布前凝神片刻,然后手起筆落,一個端莊嫻熟女子栩栩如生地映在畫布上。
我對王嬙說:“這是我擔任薦美師以來,畫得最美的肖像!”
我的話有弦外之音,想必王嬙是聽得出來的。哪個宮女畫完像以后,不給我潤筆費?而王嬙只是口頭上表示感謝而已。
我看中了王嬙手腕上戴的那對碧玉手鐲,又不好當面索要,只好通過管理宮女起居生活的李婆婆,去給王嬙透個話。
王嬙根本不理那個茬。
一個新宮女敢這樣面對我!王嬙仗著自己有姿色,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好吧,走著瞧!
這位有傾國貌的女人,這位能在天子身邊做個賢德妃子的女人,在我的筆下,不也變得像鴻毛一樣輕嗎?
正當我以為王嬙的事處理得天衣無縫時,哪曾料到,這位超凡脫俗的女子,以驚人的膽識,請求皇上,愿作和親使者,遠嫁匈奴!
王嬙這著棋,下得真夠狠,硬生生地把我逼向死胡同。
在龍顏大怒中,我的頭顱,就這樣輕輕地落了下來。
在皇上的權(quán)力天平中,我的頭顱,原本是很重的。怎么一瞬間,卻變得像鴻毛一樣輕呢?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