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獻
明朝天啟七年春天。
京城席市街,九千九百歲魏忠賢私宅。
后花園。
畢竟是春天了,后花園里也泛出些綠意,地皮上的小草在返青,灰枯的紫藤拱出綠豆樣的小芽,特別是那棵碧桃,花兒說開就開了,怒放得又大又艷,一樹血紅,燦若朝霞。
魏忠賢徜徉在后花園,那份愜意、悠閑就浮在了臉上。放在以前,難得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呀。往年的碧桃也許沒這樣開,也許開得比今年還好,但是自己從來沒有留心地看過它。幾年啦,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權呀勢呀斗呀殺呀上頭了,唉。魏忠賢長嘆一口氣,好像還沒有從過去的疲憊中緩過勁來。
桃花開得太美了。魏忠賢贊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身后的小內侍招了一下手。小內侍緊跑過來問:“魏爺,有何吩咐?”
“你快去請客奶,就說我叫她來賞花?!蔽褐屹t囑說。
小內侍小旋風般地跑去了。他當然曉得,客氏是當今皇上的乳母,在皇上面前說話占地方,魏忠賢能有今天,全憑著客氏幫忙。再說,他倆是公開的“對食”,這是宮內的變相夫妻呀。無論是說感恩,還是說感情,都應該請她來一起賞花。
魏忠賢走在后花園的甬路上,邊溜達邊等著客氏?!艾F(xiàn)在好了?!蔽褐屹t自語道。是啊,現(xiàn)在好了,對手除盡了,仇人殺光了,東林黨扳倒了,滿朝重臣都換成自己的人了,九千九百歲輕咳一聲朝廷就會炸響霹靂……想到這里,魏忠賢不由地笑了:當年自閹進宮,從肅寧縣來到京師,雖說奔的是榮華富貴,但能攀到九千九百歲的高位是想都不敢想啊,現(xiàn)在居然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吏對自己哪個敢不尊不敬?全國各地給自己建造的生祠不計其數(shù)。要知道連皇上都不曾建有生祠呀,而且有一座生祠建在西湖岳飛墓旁,還有一座建在京師國子監(jiān)旁,可與岳飛和孔子并尊。最近還聽手下的人說,天津巡撫黃運泰,著吉服,冒嚴寒,到郊外迎取自己的小像,行五拜三叩首禮,驅馬前導,如迎詔儀。還有,還有……“嘿嘿——嘿嘿——”一路想來,魏忠賢按捺不住竟笑出了聲。
魏忠賢向門口望去,他琢磨著客氏該來了。
“我還缺什么?”不知怎的,他突然又想到這個問題。這個煩人的問題近來攪得他吃不香,睡不著。怕想它,一想這個事就擰得腸子疼,可又不能不想它。特別是近來把對手鏟除凈了,沒別的費心事了,就滿腦子是它了。
“缺什么?”
錢財無數(shù),大權在握,沒有要不來的東西,說來不該缺什么了。
“不!”多少次,魏忠賢于心底發(fā)出這樣的吼叫,他惡狠狠地對自己說:因為自閹之后你得到了當初想得到的一切,但是從自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本該會有的東西你永遠得不到了!
“哎呀,花開得真漂亮哦一”循聲望去,只見客氏忸怩著腳步過來了,一臉嫵媚狀,沖著魏忠賢道,“算你有良心,賞花沒忘了我?!?/p>
魏忠賢從剛才的心境中變過臉來,強笑道:“姐姐說到哪里去了,想還想不夠呢,怎能忘?”
說著,兩人就相擁而行來到了碧桃樹前,客氏手撫桃花,覷著,嗅著,贊著,連聲說從沒見過這般碩大這般紅艷的桃花。魏忠賢見客氏真的喜歡,順手折了一枝插在她的頭上,這自然又換來客氏的一聲嬌嗲。
客氏怨道:“樹長這般大了,想必每年都要結不少的桃,可我一個也沒嘗到過?!?/p>
魏忠賢說:“這種碧桃樹是光開花不結果的?!?/p>
客氏又道:“開這般大的花,不結桃,一輩子連個果也不長也不留,空生了一世,可惜了啊!”
“……”魏忠賢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臉漸漸變得紙白。
客氏見狀急呼:“你怎么了,怎么了……”
魏忠賢沒能聽見客氏的呼叫,這時,有一個聲音正雷霆般撞擊著他的耳模:“魏賊閹狗,為非作歹,殘害忠良,你斷子絕孫,斷子絕孫啊!”
這是誰的聲音,是王安、楊漣,是汪文言、左光斗、魏大中、高攀龍、熊延弼……似乎都是,可又難以分得清。
突然,一陣狂風驟起,繞碧桃樹橫掃豎抽,頓時,桃花瓣紛紛離枝飄落。
客氏急忙喚過小內侍,一同攜起癱軟的魏忠賢,踉踉蹌蹌,踏著滿地如血的花瓣,惶惶向客廳走去。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