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胡安·何塞·米利亞斯
他一生都在市中心一家五金店工作,早上八點半到汽車站坐第一班車,不足十分鐘即可到達(dá)。她一生都在一家雜貨店工作,卻是在他乘車的第二站上車,還比他提前一站下車。他們下班的時間不同,因為他們從來沒在下午遇到過。
他們從來沒有搭過話。車上如果有了空位子,他們總是坐在互相能看見的座位上。如果車上坐滿了人,他們總是站立在車的后部,一面眺望著街景,一面享受著互相靠近的感覺。
他們同在八月份休假,因為到了九月初的那幾天,他們總是用比平常更急切的目光看著對方。他通常顯得黑一些,而她卻肌膚雪白——想必她還是個嬌嫩之人。兩人從不詢問對方的情況:結(jié)婚了沒有,有沒有孩子,生活是否幸福。
那些年來,他們倆互相傳送了大量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信息。比如說,她習(xí)慣于在提包里裝一本小說,時常拿出來閱讀,或者假裝閱讀。他把這理解為一種心理暗示。作為回應(yīng),他每天都買一份報紙,總是把報紙翻到國際版,似乎想向她表明,自己是一個通曉和關(guān)心國際問題的人。如果某次她因故爽了這未約之約,他便感到興味索然,把買來的報紙看也不看就隨手扔在一個座位上。
有一段時間,她生病了。他為此消瘦了好幾斤,而且也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了,以至于引起五金店老板的注意——作為一個與顧客打交道的人,必須每天修面刮胡須。
當(dāng)她終于回來之后,兩人如同起死回生一般:她因為做了一次生死攸關(guān)的腸道手術(shù),無法抱怨這失約之痛;而他也經(jīng)歷了一場憂心如焚的相思病。不過,見面幾天之后,他們倆都恢復(fù)了原先的體重,并且開始像先前一樣修飾打扮。
就在那段時間,他升任五金店主管。他立即買了一個筆記本。于是,每天他盡可能地坐在離她最近的位置,打開筆記本,用圓珠筆在上面勾勾畫畫,顯出他有許多事情要做。此外,他還打起了領(lǐng)帶,這迫使一向衣著整潔的她更加注意衣服上的裝飾物了。那時候,他們都不年輕了,但她開始戴起了大耳墜。此舉撩得他欲火中燒。這種激情,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反而由于沉默和相互間的缺乏了解而與日俱增。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春夏秋冬。下雨的時候,風(fēng)雨擊打著公共汽車的玻璃窗,模糊了窗外的街景。于是,他們便把公共汽車想象成他倆的家。他在想象中把汽車劃分為廚房、臥室和衛(wèi)生間。他憧憬著這樣一種幸福生活:他們居住在公共汽車上,汽車在城里不停地繞著圈子行駛,雨水和迷霧則保護(hù)著他們不被車外的人看見。這里沒有圣誕節(jié),沒有夏天,也沒有圣周。天一直下著雨,他們倆永遠(yuǎn)在車上旅行,既不說話,也互不了解,只是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他們就這樣對望著,變老。歲數(shù)越大,愛得越深;愛得越深,越無法互相接近。
有一天,別人告訴他,他該退休了,他卻置之不理。然而,人家已經(jīng)為他辦好了各項手續(xù),并請求他不要再來五金店了。一段時間之內(nèi),他仍按往常的時間出來坐公共汽車,一直到他無法向老婆解釋這種奇怪的出行為止。
終于,在幾個月之后,她也退休了,公共汽車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家了。
分離,使他們兩人都變得沒精打采。他在退休三年之后死了,而她在他死后幾個月也死了。恰巧他們被埋在相鄰的兩個墓穴之中。在那里,他們一定會感覺到挨得很近,他們夢想著天堂是一輛沒有??空镜墓财?。
(鄭荷摘自《小小說選刊》2010年第21期,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