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它們之所以八股，也許正因為它們是對的。我們之所以不喜歡聽，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做不到。

爸爸過世10年了。每年父親節(jié)，我都會再看一遍他當年寫給我的信。

他還在世時，我倒沒有看得這么仔細，總是嫌信的內(nèi)容八股，覺得自己很聰明——這些事還要他來說？

10年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聰明，而且我也正慢慢變得跟爸爸一樣八股。

我爸是軍人，從小苦到大，信仰忠孝節(jié)義，一輩子報效軍隊和家庭。我是MBA，從小沒吃過苦，信仰現(xiàn)實主義，一輩子報效的除了自己還是自己。

為什么我會變得跟他一樣呢？

嘮叨生活小事

爸爸給我的信，有兩個主題。一個是關(guān)心我生活的小事，另一個是跟我講人生的大道理。

當年我剛?cè)ッ绹頜BA時，爸爸寫信來：

今后在日常生活上應(yīng)注意的事項再相勉如次：

一、開車上路前：

1.先檢查汽油與水是否夠（引擎發(fā)動后千萬勿打開水箱蓋，因水箱內(nèi)的水已達沸點100度，會傷及人體）……

二、飲食方面：

1.少吃冷飲與生食……

三、衣著方面：

1.要保暖，勿受涼感冒，保健衛(wèi)生第一……

當時我一笑置之。我是25歲的大人了，還會不知道“不要受涼感冒”嗎？我置之不理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下一封信，一定會再說一次。

比如說，這封信的第七點：“盡量避免一個人外出，萬勿涉足任何風(fēng)化區(qū)?！蔽业膶W(xué)校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想去風(fēng)化區(qū)都還不知道在哪里。但爸爸似乎對我面對色情的抵抗力頗為質(zhì)疑。念完第一年的暑假我去洛杉磯實習(xí)，畢業(yè)后我去紐約工作，他都再度叮嚀不可去風(fēng)化區(qū)。畢業(yè)兩年后我到日本工作，招待客戶去了風(fēng)化區(qū)。也許是爸爸的信發(fā)揮了威力，除了喝了一杯冰紅茶，我還真的什么都沒做。

像大部分的孩子，我對于爸爸嘮叨生活小事，本能地覺得很煩。但這10年來重看這些信，我突然了解到他為什么要嘮叨這些小事。因為，他不知道要跟我談什么大事。

像大部分的孩子，我不常告訴爸爸我在干嗎。比如說在學(xué)校學(xué)了什么，交了哪些朋友，認識了哪個女孩，工作中碰到什么委屈。不說的原因，是覺得爸媽不懂，或是怕他們擔心、干涉、啰唆。很多爸媽問子女好不好，子女的回答都是有一句沒一句，同時忙著上網(wǎng)或玩手機。

爸爸對我的大事所知有限，只好關(guān)心小事。我猜他也不想如此，但這些小事是我們僅有的話題。這，是誰造成的呢？

別擔心錢

子女對爸媽再怎么冷淡，爸媽對子女還是很忠心。我念MBA的昂貴學(xué)費，全是爸媽畢生的積蓄。念書那兩年，就像在臺灣長大的那20多年，我從沒缺過錢，而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重看爸爸的信，發(fā)現(xiàn)這一段：

等我下個月領(lǐng)到這半年的退休俸后，立即把錢匯給你。對于用錢，不論在任何時期都應(yīng)本著“該用則用，當省則省”的原則。

這一段如此平凡，以至于我第一次看時根本沒意識到：原來爸爸已經(jīng)把他的老本全供我念書了！而當時我只覺得本該如此。

當時我是接受者，不知天高地厚。后來，當我在愛情、工作上變成付出者，才知道一切看似“理所當然、本該如此”的事情，背后有多少犧牲。只不過當我們是接受者時，我們毫無感覺；只有當我們是付出者時，才會計較回報。

人生大道理

爸爸沒計較回報，他唯一期待我的是發(fā)揮潛力。不管我成功還是失敗、上場還是下場，他永遠是最看好我的教練。

所以爸爸在信中常講人生大道理，并且會引用古人的句子來加強分量。在洛杉磯實習(xí)時，爸爸的期待比老板還大：

在新大陸先求“立足”，再求“發(fā)展”。拿人一分錢，替人做十分事。如果你在實習(xí)期間表現(xiàn)良好，日后公司也會借重你、網(wǎng)羅你，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

在洛杉磯期間我想盡辦法要到電影公司做事，爸爸看我辛苦地想進入這個不穩(wěn)定的行業(yè)，柔和地勸阻：

自從錄影帶娛樂興起后，世界電影行業(yè)日趨不振，美國影城與當年“八大公司”早已風(fēng)光難再，若要投身此種行業(yè)，將倍感辛苦。

當年，我只挑剔爸爸的邏輯，錄影帶的前身不就是電影嗎？如今，我看出他的用心。他年輕時很喜歡看電影，卻不鼓勵我進這行，因為他不忍心看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30歲那年，我在美國金融機構(gòu)上班，爸爸來信與我“互勉之”：

人生最大的財富就是知識。你有多深的知識，就有多大的力量。讓我們繼續(xù)努力，繼續(xù)來分享彼此的學(xué)習(xí)吧！

沒想到他不僅是我的教練，也是我的隊友。

窮爸爸與富爸爸

爸爸很窮，走了后沒留下什么。但他也很富有，因為他其實留下了一切。他把一生當軍人的微薄待遇，全部花在我和哥哥的教育上。我繼承了“萬貫家財”，那就是我的教育和價值觀。這財富不用繳稅、不必爭家產(chǎn)，而且一輩子用不完。

這些價值觀，小到“少吃冷飲與生食”，大到“拿人一分錢，替人做十分事”，乍聽都顯得八股。但它們之所以八股，也許正因為它們是對的。我們之所以不喜歡聽，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做不到。

畢竟，愛，不就是最老的八股嗎？

我受過最好的教育，看過最好的公司，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慢慢變成冬烘先生，并且以此為榮。我會對媽媽說：“看著路，小心車。”也會對同事說：“早點睡，多休息?！彪y道我沒有更高的期望，更有趣的話題？我有。但我選擇這些最平實的主題和話語。因為我和當年我爸爸以及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知道這些平凡小事，才是最恒久、最重要的價值。

當世界變得八卦，我變得八股。爸爸走了10年后，我變成了他。

（周文燕摘自《海外星云》2010年第30期，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