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酸裊裊
下過雨的清晨,空氣里有濃郁而清新的香氣。我一邊刷牙一邊在院子里伸展身體的時候,你正背著書包從家里出來,睡眼惺忪,發(fā)尾還調皮地翹著,白襯衫在晨風起鼓起一個小小的圓包。
我那么專注地望著你,專注到有時候擔心自己的目光會不會在你的后背上灼出兩個洞。可是你卻似乎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過,以一貫悠閑的步伐,還有點吊兒郎當的樣子,從我家門前走過。
每天我都能看到你一次,每次看到你一百零七秒鐘,從你家門口到往南去的那個路口為止。
我認識你,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陳岳艇,你的媽媽叫你阿岳,你比我高一個年級,學號是14,摩羯座,數學很好作文很爛,笑起來的時候右邊的眉毛比左邊的眉毛高……
我知道很多有關你的事情,可是你卻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有一個叫胡瀟瀟的女生,她曾知曉你所有的旁枝末節(jié),比你自己更熟知你的所有事情,把你當做神明一樣遠遠凝望。
我曾那么希望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在無數個清新的早晨,用安靜而熾熱的目光望著你,幻想著你會怎樣微微皺起你充滿疑惑的眉,將目光投向我,而我又該如何地歡喜和羞澀不安。
我曾那么希望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哪怕只是輕輕一瞥也好
那時候歲月還長,春衫正薄。全世界的愛都抵不過你輕輕地瞥我一眼。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座海島上,一年四季的風里都夾帶著淡淡的咸腥味。島上唯一的重點中學在濱海路上,一邊是海,一邊就是學校,中間只有一條窄窄的,種滿櫻花樹的小路。每年春天落櫻繽紛,淺粉色的花云便繚繞在枝頭久久不散。風吹過的時候,如粉色的淚滴紛紛揚揚。
“胡瀟瀟,你跑那么快干嗎!”
我扭過頭,看到陳岳艇抱著書包從身后追上來,校服外套的扣子沒扣好,大咧咧地敞著,露出藍白條紋的T恤,略長的劉海垂下來快要遮住眼睛,可是又隨著跑動飛起來。有時候不得不承認,美麗的人會讓這美麗的景更加動人。
陳岳艇長得真好看,再看一百次一萬次也是好看,像漫畫里走出來的美少年,可是一旦開口,就暴露小霸王本質:“胡瀟瀟把我的書包帶回家,我晚點來取。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啊?!彼麤_我齜牙咧嘴一笑,揮揮手像打發(fā)小狗一樣轉身跑了。
我抱著陳岳艇的書包,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殷勤地替林一彤提著書包,走在她身旁亦步亦趨,側臉微笑,專注傾聽,就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凝視。我抱著陳岳艇的書包,踩著滿地的櫻花瓣回家。
去年九月,我升入濱海中學高中部,成為了陳岳艇的學妹,有了和他一樣的藏藍色校服,紅色的小領結,還有金色的方形?;铡W钭钪匾氖?,我們有了一樣的作息,每天總是差不多的時間去上學,黃昏的時候差不多的時間放學回家。
在我像條小尾巴一樣在陳岳艇身后跟了兩個月之后,他終于后知后覺地注意到我。
“嗨,小姑娘,你家是不是也住九月新村C片區(qū)啊?我覺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過你?!蹦翘禳S昏,夕陽將天空涂抹成大片大片的橘紅色。陳岳艇在校門口等人,看到我時突然如此搭訕道。
他身旁的男生大笑著拍他的肩,說:“阿岳,你搭訕的方式好老土啊。”而我則臉紅得像顆番茄,被葵花點穴手點住一般動彈不得。一點點忐忑,一點點慌張,還有巨大的喜悅。
陳岳艇白了那個叫徐燦的男生一眼,沖我揚揚下巴說:“我沒胡說吧,你是不是住C片區(qū)啊?”
我點了點頭:“C區(qū)十四棟三單元?!?/p>
“那不就和我家就挨著,我每天都會經過。”接著他就很自然地把書包遞給我說,“那麻煩你把我書包帶回家吧,我晚些來找你,你家?guī)琢銕装?”
那天晚上陳岳艇來找我的時候我剛洗完澡,坐在院子的桂花樹旁,一邊聽英語聽力一邊吃媽媽做的龜苓膏。他從圍墻外探出一顆圓圓的腦袋,看到我時露出又明亮又淘氣的笑容,右邊的眉毛比左邊的眉毛高了一點點。
我和陳岳艇就這樣熟了起來,以經常替他跑腿的關系。每次我替他做了什么事情之后,他都會變著法子贊美我。
比如“胡瀟瀟你真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比如“胡瀟瀟以后誰娶到你就是他賺到了”,再比如“胡瀟瀟你們班男生一定愛死你了吧”。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總是盯著他的眼睛看,他連眨眼都不用眨,就那么笑吟吟地坦蕩蕩地看著我。
我每次看到他這樣看我,就知道他還沒有喜歡我。陳岳艇看喜歡的女孩子時眼睛是彎彎的,像美好的月牙,眼神柔軟得像一顆正逐漸融化的軟糖,而不是像看我時那樣坦蕩蕩的。
我垂下沾染些許哀傷的眼睫,再抬起頭時又是甜甜的笑容:“陳岳艇你不用說好聽的哄我,因為是你,所以我愿意做一切能為你做的事情?!边@個話可以有很多理解,心甘情愿的背后可能是柔腸百轉的愛慕也可能是千金不換的友情。為了讓陳岳艇更加糊涂,我故作豪邁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嘛?!?/p>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困惑,但是很快又沒心沒肺地笑著說:“胡瀟瀟你真夠哥們?!?/p>
“我這么夠哥們,你能不能周末陪我看電影?恐怖片,我看過的朋友說特恐怖,我不敢一個人看?!?/p>
“成,沒問題。你買了票告訴我時間地點?!标愒劳Φ郊缟?,揮揮手,轉身離開。
我望著陳岳艇的背影,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我像民工買過年回家的火車票一樣,早早就到電影院預訂了周六下午兩點半那個場次的電影票。周三把抄寫好的作業(yè)給陳岳艇的時候,順便裝作漫不經心地把電影票給他。
我的死黨麥小禾說:“胡瀟瀟你太丟人了,第一次和男生看電影居然是你自己買票?!?/p>
我想想確實有些丟人,可是誰叫陳岳艇不喜歡我呢,他能陪我看電影就算是對我的恩賜了。
雖然麥小禾很看不起我“倒貼”的行為,但是作為好朋友,她還是盡心盡力地幫我搭配那天要穿的衣服,為我的第一次約會出謀劃策。
周六中午吃過午飯,我在院子里桂花樹下的躺椅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竟然睡著了。夢里我和陳岳艇看了一場沒頭沒尾的電影,黑暗中突然有一只冰冷的血手伸出來摸我的脖子,我尖叫著縮成一團,然后有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擁住我。
是陳岳艇,他的聲音在我腦袋上方響起:“瀟瀟不要怕,有我呢。”
風吹過的時候,桂花樹上細小的金色花朵紛紛揚揚地飛落下來,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終于醒過來,夢里的那只血手真是惡心,但是想起陳岳艇,我心里又有一點暖。
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騎著腳踏車往電影院方向騎。我本來想和陳岳艇一起走,他家和我家離了不足五十米,走過去叫一聲很方便。但是他說周六他不在家,所以還是在電影院門口見。
我到說好的見面地點時是兩點十五分,午后的陽光清澈透明,暖暖地曬在我的身上,后背上竟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意。我怕陳岳艇來了不能第一時間看到我,所以不肯走遠兩步到樹蔭下,就在太陽底下滿心歡喜地站著。
我想頂多就等十五分鐘,這些陽光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沒想到我一等就是兩個小時。直到四點半,秋陽早早西斜,倦鳥歸林,電影散場,我站的位置早已曬不到陽光,后背上的汗水轉而變成一塊薄薄的寒冰,就那么貼在皮膚上,冷到我心里去。
我終于放棄希望,終于愿意承認,陳岳艇放了我鴿子。
只要他需要幫助,我永遠隨叫隨到:可是當我需要他的時候,哪怕是看一場已經買好票的電影,他也能一聲不吭地失約。
我渾身發(fā)冷地獨自沿著電影院前那條種滿梧桐樹的街道慢慢地走,枯黃的樹葉大批大批地掉落下來,還不時砸到我的腦門上,好像在嘲笑我是個傻瓜??諝饫镉刑浅蠢踝拥臏嘏銡猓衣晕⒒謴土它c精神,想著吃點熱的食物心情應該就會好了吧。所以順著香氣抬頭望去,竟看到陳岳艇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小心捧著,跑到站牌下某個女生的身旁,獻寶一樣雙手奉上。
女生似乎并不領情,皺著眉頭推開了。她微微側過臉時我認出了她,是林一彤。
林一彤和陳岳艇同級不同班,說不得是多標致的女生,但是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瘦長,有一雙略顯細長的丹鳳眼,嘴唇豐潤,也是學校里男生喜歡討論的女生之一。而陳岳艇是她所有追求者中最為殷勤的。整個學校都知道,二年四班的陳岳艇喜歡二年七班的林一彤,從小學四年級到高中二年級,從沒有改變。而林一彤或許是吃準了陳岳艇的執(zhí)迷不悟,對他始終若即若離,從不肯給他什么承諾,但也不阻止他的付出和示好。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風吹到身上只覺得刻骨地冷。林一彤回頭的時候看到了我,她認得我,所以似笑非笑遙遙地望著我。陳岳艇順著她的目光望過來,在看到我的一瞬間臉色一變,似要向我走過來,但是身子晃了一晃,最后竟然沒有動,硬生生地轉過頭去。
林一彤仍望著我,秀氣嫵媚的臉上有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午我去物理老師家上補習班,走出小區(qū)沒多久,就在巷子口看到坐在腳踏車上等我的陳岳艇。他穿了一件湖藍的連帽衛(wèi)衣,淺藍略窄的牛仔褲讓他的腿看起來格外修長,柔軟漆黑的發(fā)絲被晨風吹得輕微翻動。
我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假裝沒有看到陳岳艇。
“怎么?生氣了啊?”陳岳艇慢吞吞地踩著腳踏車,像小尾巴一樣跟在我身后。
“沒,怎么敢呢?”我斜眼看陳岳艇一眼笑道。從前一直都是我跟在他身后,終于輪到他跟我一回了。
陳岳艇用下巴指指他身后的車座說:“你上來唄,我送你。”
我本來因為昨天的事打算從此再也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笑嘻嘻地出現在我面前,帶著些許愧疚的漂亮笑容揚起的時候,我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陳岳艇的后車座之前只有林一彤一個女生坐過,我看著那個特意為她準備的粉紅色軟墊,心里涌起些陰暗的小心思。
我跳上陳岳艇的后車座,雙手拽住他腰部兩側的衣服。
陳岳艇用力踩了幾腳踏板,腳踏車像一頭充滿力量的小豹子,飛馳了出去。清涼的風拂過我的額角,我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瀟瀟,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對,你別生氣好嗎?”陳岳艇邊騎車邊向我道歉,“我本來是真的要陪你看電影的,但是林一彤突然讓我陪她逛街。后來她知道我要和你看電影,就更不肯讓我走……我不想她不開心……你明白嗎?”
他說得小心翼翼,道歉也很真誠。我在他身后垂著頭看自己的鞋尖,揪住他衣服的手指下意識地用力,指尖微微地發(fā)白。
林一彤的不開心當然比我的不開心要重要,所以哪怕我是一個星期之前就和他約好的事情,都比不上林一彤的心血來潮和無理取鬧。
“我明白……我沒有怪你?!彪m然陳岳艇看不到,但我還是習慣性地點點頭,點頭的同時有晶瑩的淚花飛濺出去。
我以為那天林一彤不讓陳岳艇和我看電影只是一個巧合,直到周四下午的體育課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用巧合來解釋。
林一彤和麥小禾的姐姐是同班同學,麥小禾因為覺得我不值得而向姐姐抱怨過陳岳艇仗著自己長得有幾分姿色就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麥小禾的姐姐又無意中透露給了林一彤,所以她知道了在偌大的淮安高中有一個叫胡瀟瀟的女生對她最忠誠的追求者心懷不軌。
明明她也說不上喜歡陳岳艇,甚至仗著他喜歡她而幾次三番任性妄為,并不珍惜他的真心,可是在知道了我的存在之后,卻好像突然意識到陳岳艇的重要性,把我視為“不要臉的三兒”。
明明是她不要陳岳艇的,別人想撿的時候她又后悔了。
我們班的體育課和林一彤班的體育課排在同一個時間段。那天輪到我值日借器材,剛好是訓練籃球,十幾個籃球都放在器材筐里,兩個女生來抬也頗為吃力,更別說和我一起值日的女生請了例假,只剩我一人。
下課的時候我還必須清點數目,然后將籃球還回器材室。老師說了解散之后同學三三兩兩地散去,我蹲在球場邊數了三遍,籃球仍少了一個。
我們的活動區(qū)域就只有兩個籃球場,放眼望去空無一物。是不小心滾落到旁邊的樹叢里了嗎?我自認倒霉,鉆進樹叢里翻找了一圈,仍是毫無收獲?;氐皆貢r卻發(fā)現原來已經收拾好的籃球框被人踢翻在地,十幾個籃球滾滿了整個籃球場。
下一節(jié)課要上課的體育老師正在大發(fā)脾氣:“這是哪個班的?怎么沒人收拾?值日生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跑過去道歉,一直說對不起,彎著腰一個球一個球重新撿回來放進筐內。
好奇怪,數目居然又對了。
我吃力地拖著器材筐好不容易到了器材室,又被管器材的老師罵了一頓:“怎么還得那么晚?不知道其他班還要用嗎?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我不想和中年婦女吵架,更何況有些事情說不清楚,我晚還了器材確實是我的錨。我在借還簿上簽了字走出門,沒走幾步就看到林一彤和另兩個女生喝著飲料站在樹蔭下聊天。她看到我的時候沒有像往常那樣視而不見,而是將目光直接地落在我的身上,笑著說:“這不是陳岳艇的小妹妹嗎?”
“你可別小看這些小妹妹,現在年紀越小越不要臉?!蔽⑴值呐冻鲎I誚的表情,滿臉的肉都要橫飛開來。
“哎呀,你別嚇壞人家。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教育教育一下就好了嘛。知道錯改正了,我們也就別難為人家?!绷硪粋€瘦高個子的女生一唱一和道。
我突然意識到剛才數了幾遍卻總是少一個球或許不是我數錯了,而球筐被人打翻在地也根本就不是意外或者旁人不小心。
根本就是故意惡作劇想要給我點顏色看看吧。
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林一彤一眼,然后沉默地經過她們身旁。
“胡瀟瀟你給我站住!”林一彤叫住了我,走到我的面前,揚手給了我一巴掌,說,“你最好給我放聰明點!”
我沒想到平日溫柔嫵媚的林一彤會這么暴力這么愚蠢,把一個男生留在身邊的方法永遠都不是把所有喜歡他的女生逼退。而她對陳岳艇來說是女神一樣的存在,根本沒必要對我這種小人物如臨大敵般。林一彤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并不是打不還手的“肉包子”,原本想一巴掌打回去,但是下一秒我卻選擇捂著臉孔,紅了眼眶,像只小白兔一樣害怕地不停道歉:“學姐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事,但是如果有不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林一彤正在疑惑,陳岳艇橫穿過籃球場向我們這里跑過來。
“林一彤你干什么?”這也許是他第一次用那么大的聲音吼林一彤。
林一彤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我的小把戲,指著我的鼻子冷笑了幾聲,一時之間競說不出話來。
我仍梨花帶雨地做小白兔狀。
“陳岳艇,你是要為了這個臭丫頭和我翻臉嗎?”林
一彤似乎不屑于解釋什么,篤定地相信陳岳艇不會為了我和她翻臉?;蛟S她仍是沒有開始喜歡陳岳艇,她對我這么介意,她對我耀武揚威,其實不過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東西,希望我知難而退。
“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翻臉……但是今天這個事,確實是你不對。無論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動手打人總歸是不對的?!?/p>
好歹我也替陳岳艇背了那么久的書包、抄了那么多的作業(yè),沒有愛情,堅實的革命友情還是有的。我站在陳岳艇身后,捂著臉,對氣得臉發(fā)青的林一彤瞇著眼睛燦爛一笑。
“你!”林一彤氣結,卻無處發(fā)作,和她的“左右護法”拂袖而去。
陳岳艇轉身面向我的時候,我又恢復成了柔弱的“小白兔”:“你去追她吧,別為了我……我沒事,不過就是挨了一巴掌而已?!?/p>
陳岳艇也許原本是想去追林一彤的,這下也被我打消了念頭。他心疼地看著我腫了起來的臉頰說:“疼不疼?她真是越來越任性了?!?/p>
“她也是在意你,所以誤會我和你之間有什么。”
“我和你?”陳岳艇望了一眼林一彤離開的方向,苦笑著說,“你就是我的妹妹啊。她連這個都要吃醋,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要和女生說話了?”
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了,陳岳艇的話比林一彤的那巴掌還要狠。
那年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染上了重感冒。有整整一個星期人都昏昏沉沉的,要么像具尸體一樣動都不想動,要么咳得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而我還要拖著病體給陳岳艇補寫寒假作文。
所有人都看出我是個病人,只有陳岳艇看不出來。他拿作文本給我的時候也擔憂地問我為什么臉色那么蒼白,而我說沒事之后他就真的以為沒事了,像往常那樣把作文本給我,然后拍拍我的頭,又給了我一包大白兔奶糖,好像我真的是他家愛吃奶糖還沒換牙的小妹妹。
我正絞盡腦汁地編寫陳岳艇的寒假生活時,麥小禾的一句話讓我扔掉了原子筆。
“你是想做他的愛人,又不是想做他的保姆,他的書童,他的小丫鬟。胡瀟瀟,你這么任勞任怨是為了什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扔掉了筆,決定收拾書包回家上床睡覺。我臨走之前把陳岳艇的作文本給了麥小禾:“給他,告訴他我病得快‘掛了?!?/p>
那天晚上我在家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果然聽到有小石子輕輕敲打窗玻璃的聲音。我爬起來推開窗,看到陳岳艇站在我家的院子里,趴在我的窗口擔憂地望著我。
我沒有告訴過他,他擔憂的眼神像星星的光芒一樣動人。
“胡瀟瀟,你沒事吧?”
我裹著被子,頭發(fā)睡得亂七八糟的,因為房間里暖氣開得太足,所以臉色還有些異樣的潮紅。我想“嘿嘿”笑兩聲,結果咳得差點撒手人寰。
“沒……沒事……”我真的沒事,睡了一覺病好了大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又咳嗽起來。
“你這叫沒事……”陳岳艇鄙夷地看著我,然后從身后拿出一個保溫瓶高舉到窗臺上推給我,“我讓我媽媽熬的米粥,可香啦。吃完身體暖呼呼的,睡一覺病就好了。每次我生病她就做這個給我吃,我一吃就好,很靈的。你試試?!?/p>
我抱著那個橘黃色的保溫瓶,像捧著陳岳艇的心一樣珍惜。我?guī)缀跻蕹鰜?。陳岳艇對我真好……不,他其實對我不算好,但是就是因為他對我不算好,所以偶爾超常發(fā)揮一下,就夠我念念不忘好一陣了。
我深深為自己愛犯賤的小靈魂羞恥了一下,但很快又陶醉在陳岳艇難得的溫柔里。
“早點睡哦。我走啦,還要回去補作文……”他苦著臉說,“胡瀟瀟,沒有你我的日子真的很難熬!”
我咧著嘴,像胡漢三那樣得意而囂張地笑起來。
如果不是那場“惡作劇”,我想我還會像當初那樣喜歡著陳岳艇,默默地愛著陳岳艇,哪怕他永遠只把我當做一個小妹妹,我也把他當做我心上的一個神明那樣供奉著。
可是“惡作劇”發(fā)生了,讓我真切而清醒地認識到,我在他心里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甲,“妹妹”也只是說得好聽,遠遠比不上他的“女神”林一彤。
為了林一彤,我是隨時可以被他犧牲掉的小炮灰。
那是我的高二快結束的時候,陳岳艇和林一彤的高中生活也即將走向尾聲。我和林一彤的關系在陳岳艇的幾番斡旋下有了些許進展,從一見面就水火不容,到后來可以同時參加多人聚會,到后來三人行也能相安無事。
其實只要林一彤不找我麻煩,我是很好相處的一個人。畢竟我沒有什么可以依仗的愛可以任我撒潑。只要我讓陳岳艇覺得有點不懂事不講道理,很可能他的“好朋友名單”上我的名字就會立刻被劃掉。
所以我忍辱負重,忍氣吞聲。不過林一彤也沒有賺到多少便宜,因為在少根筋的男生世界里,弱小的一方總是需要被保護的——而我很可恥地每次都裝柔弱。
后來林一彤學乖了,不再對我橫眉豎目,而是對我溫言軟語。陳岳艇還以為我們真的建立了友情,殊不知只要他不在場,我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干干凈凈,別過臉去,站在路邊就像兩個等車的陌生人。
那次“惡作劇”就發(fā)生在我們三人行的外出活動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陳岳艇那么努力地希望我和林一彤能成為好朋友,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應該相親相愛。
我們三人一起吃了飯、逛了街,后來我想起有一本參考書還沒買,就借口買書想先走人,結果林一彤破天荒地說:“一起唄,我也想買新一期的《萌芽》。”
我的計策落了空,訕訕地跟在他們身后進了學校附近的“博士林”書店。
我那天背的是雙肩包,雖然知道背在身后失竊率很高,但是因為錢都塞在牛仔褲口袋里了,包里只有幾本書和鑰匙串,所以很放心地背在身后。
“你的背包拉鏈怎么開了?”林一彤很“好心”地替我拉上拉鏈,我還以為是吃完飯拿紙巾時忘記拉上了。
我買了一本物理的參考書,陳岳艇買了最新一期的《看電影》,說想買書的林一彤反而什么都沒買。她先出去了,在門口等我和陳岳艇結賬。
當我和陳岳艇先后經過書店門口時,門上的防盜系統鈴聲大作,書店里的人都同時看向我和陳岳艇,有幾個還穿著淮安高中的制服。
我和陳岳艇面面相覷,書店老板很有禮貌地讓我和他把包里的東西都拿出來。當我的手指觸到那本最新的《萌芽》時,我知道我被林一彤算計了。
她哪是好心替我拉書包拉鏈,根本是趁機把雜志塞進了我的背包。她甚至懶得蒙騙陳岳艇,塞一本她曾說過要買的雜志,因為相信他永遠會和她站在一國。
老板沉默地看看雜志又看看我,我想說是門口的林一彤塞進我背包里,不信可以調監(jiān)控,可是陳岳艇卻狠狠地拉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后他低垂著頭,付掉了那本雜志十倍的錢。
我知道,那是因為書店里還有很多同校的學生,林一彤是全校都有名的女生,很容易成為話題。而我胡瀟瀟只是無名小輩,所以暫時被安個“竊書賊”的罪名也沒什么了不起。
明知道是林一彤惡作劇,明知道我清白得像一張紙,陳岳艇仍是任那污水落在我的身上,只為他的林一彤。
我算什么東西,被他叫了幾聲妹妹還真以為自己在他心中與眾不同起來。
離開書店幾百米遠之后,陳岳艇怒火沖天地吼了林一彤,罵她腦子有病,罵她心腸歹毒。我冷眼旁觀,不勸不哭。
歡你?!?/p>
我轉身就走,當然不忘拉著我的新男朋友,心里不覺得難過,但是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
陳岳艇以為我喜歡他是從高中開始,事實上我和他的淵源,遠遠不止如此。
我們其實早在小學的時候就是同班同學,只是因為那時候我生病,每天都要吃很多藥,藥里有激素,所以我是個圓桶狀的大胖子,戴一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鏡,他們都叫我“技安妹”。
陳岳艇是班里最聰明好看的男生,也不像其他淘氣的男生那樣捉弄我嘲笑我,有時候還會替我解圍。
人在絕望之中很容易愛上那微弱的光源。所以我就那么喜歡上了陳岳艇。
那一年,我十一歲,小學三年級,在陳岳艇喜歡林一彤前一年。
他不知,在九年前,每日上學的路上,我走在他的身后,看著他背著書包,步伐悠閑,吊兒郎當。
他不知,小學五年級,老師換座位,讓他坐我身旁,我當時心里樂開了花??墒撬ε聞e人嘲笑,抱著書包遲遲不肯坐下。那一刻,其實我有些心酸。
他不知,小學畢業(yè)晚會結束,大家相約逛街,他和林一彤走在所有人后面,悄悄挽著手,而我跟在他們身后,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里明明很難過卻又覺得他們很登對,而我配不上陳岳艇時,我心里有多絕望……
后來我的病終于好了,終于不用再吃那些會讓我不停發(fā)胖的藥了。我休了一年學,拼了命地學習,只為考到有陳岳艇的淮安高中,因為我想讓他看看瘦下來之后的胡瀟瀟,其實也沒有那么丑。
高一的那個黃昏,他向我搭訕的時候我有多么興奮,我以為他終于認出我來,等著他驚訝無比的表情時,他卻問我的名字。而當我告訴他我叫胡瀟瀟時,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那一刻我的心荒涼得像大漠上的一輪孤月。陳岳艇不僅沒有認出我,更是連“胡瀟瀟”這個名字都沒有任何印象,像船兒輕輕劃過水面,離去之后水面又自動愈合,沒有任何痕跡。
而,那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喜歡著林一彤。
我一直待在陳岳艇身旁為的就是要讓他愛上我,想起記憶中那個丑陋可憐的胖子。而愛上我之后再要怎么做,我還沒有想好。也許是狠狠報復他,也許是和他在一起?
在努力讓他愛上我的過程中,有好幾次我都想,如果現在陳岳艇說喜歡我,我就立刻忘記所有不愉快,永遠永遠對他好。
可是一次也沒有。陳岳艇的眼睛只看得見林一彤的好。
直到他終于被林一彤傷透了心,他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愛他的胡瀟瀟。他終于明白誰才是在他心中流下一滴淚的女生,可是那個女生愛他的心卻已經在一年前,他狠狠拉我手臂不讓我說出偷雜志的人是林一彤而不是我時死了。
如果破鏡能重圓,如果覆水能重收,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就跟你走。
但是阿岳,誰都知道這都不可能了。
你消耗光了我最初最美好的愛,而我也痛痛快快地報復了你——只是這代價太大了,大到讓我覺得是否值得,犧牲自己最美好的幾年光陰,懷著最陰暗的心思站在我心愛的男生身旁?
學校的操場上在舉辦小型校園演唱會,有個男生抱著吉他唱:“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來人往,依然有愛情在游蕩;在你我相愛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依然還是年少無知的感傷。”
阿岳,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來人往,依然有愛情在游蕩,而我愛你這件事,像那昨日的積雪,已經消散在這蒼茫大地之上了。
我曾那么希望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在無數個清新的早晨,用安靜而熾熱的目光望著你,幻想著你會怎樣微微皺起你充滿疑惑的眉,將目光投向我,而我又該如何的歡喜和羞澀不安。
我曾那么希望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哪怕只是輕輕一瞥也好
那時候歲月還長,春衫正薄。全世界的愛都抵不過你輕輕地瞥我一眼。
編輯: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