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Riebe
壹
木門輕輕被推開,段與非微瞇著眼,青綠的身影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邊。他不動聲色,任由綠意湊到他面前,屏著氣息,兩鬢的青絲掃到他臉上,引起一陣瘙癢。
顫抖的指尖觸到他臉頰的剎那,他睜開眼,綠意大驚,連忙縮回手。段與非有些不悅,他站起身來,點上檀香:“有什么消息嗎?”
綠意給嚇壞了,被他這一問才回過神來,撅起嘴:“死了!查了多少次了!死了就是死了!”她轉(zhuǎn)過身去,佯裝生氣,可段與非卻沒來哄她,待她再轉(zhuǎn)過頭,段與非已出去了。
綠意連忙追出來,段與非站在院子里,信鴿正立在他肩上,他收起手中的字條,轉(zhuǎn)過身來:“收拾衣物,明日起程?!?/p>
綠意沉下臉來:“這次又要去暗殺誰?”
段與非略微側身,冷眼盯著綠意。
她走上前去,一把將段與非的身子拽過來:“你醒醒吧!虞清言已經(jīng)死了!五年前就死了!這個神秘人不過是用她的消息來利用你!”
段與非盯著她,猛地轉(zhuǎn)身掙脫她拽住的衣角。
他低著頭,語氣冷淡如常:“當初我救你不過舉手之勞,我從未求你留下來。”
綠意的瞳微微放大,她瞪著段與非,雙唇微微顫動,心口像堵了一堆亂石。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她喃喃念叨著,段與非轉(zhuǎn)過來看她,迎上她灼灼的目光,他正要開口,她忽地笑開了。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就仿佛換了個人,笑臉盈盈地轉(zhuǎn)身回房收拾東西。
走到一半,停了腳步。
“打個賭吧!”她說著,側過身望著他,“如果這次還找不到她,你敢不敢娶我?”
段與非略帶詫異地抬眼看著她,四目相交之下他局促地轉(zhuǎn)過身去。
五年前段與非在姑蘇城外枯等十天,只等來了虞清言的死訊。他趕到虞府,滿屋的尸體獨獨沒有虞清言。他查了五年,卻毫無頭緒,本已死了心隱居在深山里。可大半年前的一個清晨飛來信鴿,字條上寫著一樁任務,附上的還有一副耳環(huán),這他已成死灰的心又燃起了希望。
“揚州分舵曾經(jīng)是十二連環(huán)塢的總舵所在,分為東西廂。”綠意將羊皮地圖鋪在桌上,“秦風應該就住在西廂的這一間?!?/p>
她說著,用朱砂在地圖上畫了個圈。
段與非不做聲,將地圖收進衣袖。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綠意,右手抬起將面部遮住,袖口散出裊裊白煙,片刻再轉(zhuǎn)回來,儼然已是另一副面孔。
綠意湊到他跟前,仔細地打量,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被段與非側身躲開。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有些事不要太好奇?!彼f道,瞪了她一眼。
綠意倒也不示弱:“易容而已,誰不會似的。”嘴上是這么說,可綠意心里清楚,段與非的易容術在江湖上無人可比,她跟了他四年,有時他就在她面前,只一眨眼的瞬間,便可化作他人模樣。
甚至他還易容成她的模樣,精致到連她自己都看不出絲毫破綻。
這大半年來,神秘人逢初三便會來信,目標均是十二連環(huán)塢的分舵,只是讓他們對付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但這次不同,秦風是十二連環(huán)塢的三當家,以段與非的能力,未必是他對手。可無論綠意怎樣反對,段與非都要去。這是唯一能找到虞清言的辦法,龍?zhí)痘⒀ㄋ嫉萌ァ?/p>
他換上下人的衣服,端著參湯混進西廂,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虛掩的房門透出微弱燭光,段與非走到門口,香味越發(fā)濃郁,混雜著的還有一股血腥,他眉頭一緊,伸手推開房門。桌上孤燈在夜風中跳躍,秦風倒在血泊中,他連忙上前試其咽喉。
死了。
段與非站起身來,剛想要離開,西廂庭院外忽地冒出一排火光,紛雜的腳步聲傳來,還未來得及看清,數(shù)發(fā)暗箭破門而入。他閃躲不及,手臂被箭鋒劃傷,右側窗框忽地翻開,一道人影縱身而入躍到他身旁。
“這次你欠我一條命!”綠意說著,嘴角揚起得意的笑,不等段與非開口,她便拉著他往外沖去。院外的弓箭頓時瞄準了她,只見她一揮手震出內(nèi)力擋下眾多箭鏃。院外的人似是因這突來的救兵亂了陣腳,綠意瞧準時機,一個縱身,拉著段與非躍墻而出。
貳
段與非將手臂的傷包扎好,靠在破廟的墻角,將剩下的草藥丟還給綠意。
“你怎知他們有埋伏?”他問道。
綠意接過草藥,一臉不滿:“我是怕你死無全尸!”
段與非盯著她,腦海里回想起方才的情形。
“這是個陷阱?!彼f道,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我去的時候秦風已經(jīng)死了,而那些人幾乎是在同時趕到,也就是說……”
他走上前來,湊到綠意面前。
“他們知道我會來?!?/p>
綠意緩緩地站起身來,眼眸直直地對上段與非:“你懷疑我?”
段與非后退一步。不會的,綠意跟著他也有四年多了,當初他追查虞清言的下落時正巧遇著她被人追殺負傷,一時心軟便救下了她。后來她傷好了也不愿走,但若她有什么陰謀,這么多日夜,哪天不是機會。
或許是他想多了。段與非想要開口說些什么,手臂的傷口卻忽地發(fā)疼,劇痛鉆心般蔓開,他扯下草藥,傷口竟開始慢慢變黑。四肢漸漸無力起來,他倚著墻坐了下來。綠意連忙迎上來。
“箭有毒?!彼f道,從袖中拿出幾只藥瓶,倒了一些藥粉在段與非的傷口上。
“這次是秦風,下次不知道是誰……你真的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嗎?你為這個神秘人做得再多,他也不會告訴你虞清言的下落。更何況,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她說著,眼神變得迷離。
“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會甘為他人驅(qū)使?”段與非打斷她的話,“他是誰,我心里有數(shù)?!?/p>
綠意的手愣在了半空,默了半晌,她嘆了一口氣,轉(zhuǎn)瞬掛上了笑意。
“不管怎樣,總之你答應我了,如果這次找不到她的下落,你要娶我?!?/p>
段與非輕笑出聲:“我何時答應你了?”
她變了臉色,用力掐了段與非一下,正好掐在傷口左側,引得他一陣劇痛。
十二連環(huán)塢、藏劍山莊與天機閣在江湖上三足鼎立,這個神秘人如此針對十二連環(huán)塢,其用意段與非也猜到幾分。
綠意從街上回來,將一頂草帽丟給段與非。秦風的死訊很快傳遍了江湖,當日段與非明明是易容前往,可四處都傳聞是他殺了秦風,就連十二連環(huán)塢半年來接連死去的數(shù)位分舵主,也一并算在了段與非頭上。
段與非和綠意喬裝從揚州大街穿過,剛要出城門,一個男子擋在面前,不由分說地將段與非拉入一旁的小巷。綠意在身后發(fā)出暗器,被他揮劍一招擋開。
“你是……葉月白!”段與非認出這劍柄,不禁脫口而出。來人停了下來,揭開斗笠,露出清秀的面容。
“段兄好眼力。”葉月白說道,收回手中的長劍。他四下環(huán)顧一番,湊到段與非跟前壓低了聲音,“如今風聲正緊,段兄可愿隨我回藏劍山莊暫避呢?”
段與非瞥了綠意一眼,綠意朝他點點頭。
許多回憶頓時自心底涌上,五年前,他便是從藏劍山莊回家的路上遇見虞清言,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綠意越過他身旁,腰間的劍柄狠狠地戳上段與非受傷的手臂,引來一陣劇痛。段與非剛要開罵,一抬頭迎上綠意得意的鬼臉。
“不準想她!”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跟上葉月白而去。
叁
葉月白是藏劍山莊少莊主,老莊主病重多時,山莊
內(nèi)一切事務均由葉月白掌管,他在藏劍山莊論劍會上認識段與非,并從此視他為摯交。葉月白說他早幾個月前就得到消息,十二連環(huán)塢數(shù)位分舵主被暗殺,他暗中查過一段時間,早猜到是段與非所為。
葉月白說,這世上除了段與非,估計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將十二連環(huán)塢嚴密的守衛(wèi)視若無物了。他趁著婢女帶綠意去廂房時湊到段與非跟前,壓低了聲音。
“你為何要針對十二連環(huán)塢?”他說道,目光如炬地盯著段與非。
段與非望著他不語,葉月白倒有些急:“我當段兄是朋友,還望段兄能對我坦誠相待,段兄是否在為天機閣做事?”
段與非盯著他,玩味地揚起嘴角:“或許是——”他拉長語氣,忽地壓低,“又或許不是?!?/p>
他說著,轉(zhuǎn)過身去,卻愣在原地,院外一個身影裊裊朝這邊走來,他瞪大了眼,腦海里霎時一片空白。
清言!
段與非迎上前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他感到每一寸皮膚都緊張起來,心跳聲震耳欲聾。
可她卻徑直走向葉月白,倚在他身旁,娓娓地說道:“月白,大夫說老爺又犯病了,叫你去一趟。”
“她是?”段與非木訥的問道。
葉月白笑道:“我忘了介紹了,這是內(nèi)子靜秋?!彼D(zhuǎn)而看向她,“這位段兄是我的貴客,你好生招呼一下,我去去就來。”
葉月白朝她淺笑,簡單交代了兩句便匆匆離去。而她跟在他身后,卻被段與非一把拉回來,死抵在墻邊。
“清言?!倍闻c非湊到她面前,胸口微微作疼,“你真的沒有死?你為何不來找我,你可知我在那里等了你多久?”
虞清言眉頭微顰,她用力想掙脫段與非,卻被他死死地按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那這個你知道嗎?”段與非從袖中拿出那對耳環(huán),遞到她面前,“那些字條是你寫的,讓我暗殺十二連環(huán)塢的是你,殺秦風,設埋伏,放風聲出去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你,對不對?”
虞清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看著段與非,他湊得更近了,幾乎貼到她的臉。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從第一張字條開始,他便嗅出了紙上那一絲淡淡的香氣,那是虞清言最喜歡的香粉,是段與非親手做了贈與她的。字跡雖然變了,卻騙不了他。所以他不顧綠意的不滿,每次都按照神秘人來信中的指示去做。
段與非眼里布滿了血絲:“你當初接近我再離開我,然后裝死利用我,殺秦風嫁禍于我。這一切就是為了葉月白?為了幫他鞏固藏劍山莊的地位?”
她不回答,把頭別過去,眉頭深鎖,閉上眼不愿看他。
“我不信?!彼f道,伸手將她的臉扳轉(zhuǎn)過來,這熟悉的眉眼他在夢里看了千次萬次,終是近在眼前,他不禁湊上前去,想要吻她的唇,右側的房門猛地被踢開,他轉(zhuǎn)過頭去,綠意正站在門外,兩眼直勾勾地瞪著這邊。
他從未見過綠意如此兇狠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半句話來。虞清言趁機推開段與非,跌跌撞撞地跑開,
她的身子擦過綠意的肩,生生地被綠意撞倒在地。
肆
“段與非,這就是你為了不娶我要的招數(shù)?你以為你隨便抓個人來說是虞清言就可以騙過我嗎?”綠意咄咄逼人地指著段與非的鼻子,“人家有名有姓還有夫君的!宋靜秋是葉月白四年前娶的夫人,江湖上誰人不知?”
段與非并不答理她,自顧自地從包袱里拿出那幾張字條。綠意在一旁氣得火冒三丈,她沖上前來,伸手要搶,卻被段與非推開。
“我說過,要走要留悉隨尊便。她是不是虞清言,都與你無關?!倍闻c非說道,冷冷地白了綠意一眼。
他不信,他不信當初她是為了葉月白才接近他,如果想要利用他,又何苦讓他枯等五年?可若不是,那為何她的感情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連名字也是假的?
段與非抬起頭,窗外是皎潔的月,夜幕下的藏劍山莊靜得出奇。他走出門去,一陣淡香襲來,他頓時心頭一緊,四下環(huán)顧,一個白影從走廊一側閃過,他連忙追出去。
白影到了偏院便消失了,段與非小心翼翼地踏進院門,廂房里映著燭光。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他心頭,他想起秦風,也是如今這般虛掩著房門。他想退回去,卻又邁不開腳步,他心里有太多的疑問,讓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推開那扇擋住真相的門。
葉月白倒在房內(nèi),段與非連忙撲上前去,握住葉月白的手腕。他還活著!段與非連忙將內(nèi)力傳進他體內(nèi),葉月白抽搐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
“段……段兄,快走,莊里有……有……”他艱難地開口,吐出半句話來便又倒了下去。身后忽地有人進來,段與非回過頭去,是綠意。
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葉月白身上,瞬間明白了什么,拉起段與非就往外跑:“還不快走,想死在這里嗎?”
“不關我的事?!倍闻c非辯解道,還未走出多遠,原處一片喧鬧,看來葉月白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腳步聲正逐漸朝他們靠攏。
一柄長劍忽地從身后飛來,綠意一個側身將其打落,她瞥了段與非一眼:“解釋的話等活著出去了再說!”她說著一個不留神一枚暗器從她臉頰擦過,頓時劃出一道血痕。段與非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抽出腰中軟劍將飛來箭一一打落。
“我不需要解釋?!彼f道,剛出口就有些后悔,自己片刻之前明明就是在解釋。綠意盯著他有些尷尬的臉,輕聲笑了出來,她抱緊段與非的腰,頭靠在他肩上。
飛來的箭越來越多,段與非護著綠意一路躲閃著向莊外移動。他漸漸有些招架不住,身后忽地一發(fā)暗箭襲來——綠意一個轉(zhuǎn)身,飛快地擋在了段與非身后,箭尖生生地扎進了她肩頭。
段與非連忙將綠意接住,回過頭去,庭院的另一頭虞清言熟悉的身影站在弓箭手之后,冷冷地盯著他。
“段與非!你竟敢刺殺我們少莊主,還不束手就擒!”人群中有人大喝一聲,密密麻麻的箭齊刷刷地朝他飛來。他不做聲,死死地看著虞清言,她別過頭去,躲開他的目光。箭刺進段與非身體的剎那,她轉(zhuǎn)過身,淹沒在人群里。
只一瞬,他心思粉碎,身上的傷忽地就不疼了。
段與非從未如此狼狽過,他拖著重傷的身軀,力敗數(shù)十守衛(wèi),將綠意帶離藏劍山莊,一路逃到城外的荒廟中。他撕下衣裳,拿出最后一瓶金瘡藥,為綠意包扎好傷口,之后一個人靠在一旁望著門外出了神。
綠意掙扎著坐起來,挪到他身旁。
“你真的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明天天一亮,整個江湖都會知道你段與非殺了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彼f道,伸手緊握他的肩。
“不是我?!倍闻c非說道,輕挪了下身子,身上的傷口立刻滲出血來。
周遭靜了下來,綠意搭在他肩上的手,漸漸松了力道,滑落下來。
“我們回草屋吧?!彼嗽S久,喃喃地開口道,“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要去找她嗎?”
段與非不做聲,低垂著眼簾,目光呆滯地望著地面。
綠意心頭一陣難受,為什么他的眼里永遠都沒有自己?為什么他的心里怎么都容不下自己?為什么虞清言如此待他,他卻仍舊放不下?
“我知道你等了她許多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她??墒?,綠意何嘗不是等了公子許多年?”她說道,眼里強忍的淚不爭氣地掉落下來,滴在段與非手上。他的手微微抽動,僵直的指尖漾出一絲暖意。
他抬起手,撫上她的臉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
“我不會再去找她了?!彼f道,眼前又閃過虞清言的模樣,以及她站在人群中,冷漠的眼神。
“我們成親吧,綠意?!彼f道。
伍
清冷的草屋掛滿了紅綢,段與非坐在院子里,望著門外出了神,綠意將紅燭擺在案前。她在這深山里陪了段與非四個年頭,往來的不過是些山野村夫,可她卻并不介意。哪怕沒有賓客,沒有片瓦遮頂,她都喜上眉梢。
她不稀罕風光的婚禮,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他根本不愛自己,哪怕他心里其實還放不下虞清言,她都愿意等。
至少,他終于給了她這個等待的機會。
綠意倚在門旁,望著院外的段與非,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暖心的笑。
“段與非!時辰到了,你準備在外面坐到何時?我告訴你,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說著,輕挑眉頭。
段與非回過神來,回頭盯著綠意:“你就打算一直這么叫我嗎?”
她低頭,臉頰泛起一抹嫣紅,段與非站起身來,略顯遲鈍地走進屋來。三個月前在藏劍山莊受的傷損了他的經(jīng)脈,休養(yǎng)了許久仍是未能痊愈。
身后忽地傳來羽翼撲騰的聲響,段與非邁出的腳步停住,他握著綠意的手不由得用力。他回過頭去,灰白的信鴿立在院外的籬笆墻上,是虞清言的信鴿。
他的身子微微向外傾,卻被綠意一把抓住。
“不要去?!彼椭^,緊抓著他的衣角。
可卻抓不住段與非依然邁出的步伐,他彎腰拾起信鴿,拿出一張字條,霎時間變了臉色。他回過頭去望著綠意,半張的唇吐不出半個字來。
綠意自嘲地笑了起來,她就知道,沒這么容易;她就知道,該來的早晚都會來。她不用知道那上面寫了什么,她只知道段與非說不出口的那句話。
不用說,就清清楚楚地寫在他臉上。
“段與非,我綠意絕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你今天敢走,就不要妄想還能再回來!”她吼道,段與非望了她一眼,轉(zhuǎn)身。
她愣在原地,倚在門前瘋了般大笑起來。
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拂袖而去,她一千多個日夜,數(shù)不清的舍命相隨,原來只值得他段與非心頭的一瞬。
段與非忍著傷痛,馬不停蹄地趕到揚州。虞清言的信上說葉家的長老認定她與段與非是舊識,說她與葉月白的死有關,將她軟禁擇日處置。他潛進藏劍山莊的地牢,虞清言正縮在墻角,他用內(nèi)力震開門鎖,剛踏進牢門一陣青煙冒出,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模糊中,他看見虞清言站起身來,蹲在他面前,嘴角揚起狡黠的笑意。
再醒過來時他被鎖住手腳,關在囚車里,頭頂是漆黑的布,他正要運功,耳旁響起熟悉的聲音。
“少主,我將他帶來了。”是虞潔言的聲音。
“你如今貴為藏劍山莊莊主夫人,早就沒把我放在眼里了。我還正想去親自拜會,問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自己天機閣大師姐的身份了。”又一個熟悉的聲音,段與非感到心頭一陣絞痛。
“少主,如今葉月白已死,少主想要的《藏劍劍譜》,過些時日我自會送上?!庇萸逖哉f道,一揮手掀開蓋在段與非頭上的黑布。
“當初清言沒本事從他手里為少主取得易容之術,今日把他交給少主,算是將功補過?!?/p>
他抬起頭,殿前站著的人戴著斗笠,黑紗垂到腰間。
“虞清言,事到如今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話音一落,她一揮手,大殿兩旁冒出數(shù)十守衛(wèi),將虞清言團團圍住。
她拔出腰間長劍,朝虞清言刺來,段與非運功震開囚車,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把將虞清言攬入懷中。
“你就是天機閣的少主?”段與非問道,皺著眉盯著她,黑紗斗笠里的臉微微有些顫動,她舉劍指向虞清言。
“天機閣的事,無需外人過問,你若不讓開,莫怪我無情?!?/p>
“無情?呵……”段與非仰面望天,笑了起來,“你對我段與非真心有情過嗎?綠意?!?/p>
他說著,回頭看向她,目光變得凌厲。
她愣在原地,默了片刻,伸手將斗笠摘下。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她問道,低垂著眼簾。
段與非不做聲,嘴角的笑變得有一絲苦澀:“你說你來自嶺南,可你武功的招式卻是集百家所長。你在我身邊四年,我怎會蠢到不知你武功在我之上?我去查過你,可你的身份卻毫無破綻。這世上除了天機閣的人,試問還有誰人可以做到這般滴水不漏?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天機閣少主……”
他走到綠意面前,右手擋住臉,一陣白煙裊裊散出,一張面皮自臉上取下。
“十二連環(huán)塢的人是我段與非殺的,葉月白也是我段與非殺的,清言日后會將《藏劍劍譜》給你,如今,我將這易容之術也給你。或者,你還想要別的什么,我可以替你去取,作為交換……”
后半句話,咽了回去。他知道她明白。
綠意的臉色變得難看,她瞪著段與非:“你以為這些都是我做的?”
段與非別過頭:“這不重要?!?/p>
“天機閣從來沒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我想要的不過是武學典籍,居心叵測的人不是我,是她!秦風是她殺的,葉月白也是她殺的!如今她在葉家站不穩(wěn)了,就捉你回來想要討好我,她根本就……”
“這么說,你不答應?”段與非打斷她的話,右手握住腰間的軟劍,轉(zhuǎn)過身來將虞清言護在身后。
綠意瞪著他,心里的疼蔓延開來,讓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出掌用力一推,將段與非震開數(shù)尺,手中長劍刺向虞清言,鮮血頓時濺出。
段與非沖上前來,將虞清言抱住,一個轉(zhuǎn)身,劍尖抵在綠意的胸口。
“你當真不信我?”她停在原地,望著段與非。
他輕笑,語氣卻是堅定,左手緊緊地護住虞清言:“對?!?/p>
“那你當日為何說要娶我?”她不死心地追問,向前一步,劍尖刺穿虞清言的皮肉,血順著劍身流出。
“放過清言,否則……”
“殺了我?”綠意笑道,一陣劇疼從心尖蔓開。她瞪大眼望著段與非,他的劍徑直穿過她的胸口。
心底隱忍多時的痛,化作歇斯底里的吼聲:“你為什么不信我?!”
陸
段與非將虞清言帶回草屋,屋子里還掛著紅綢,他坐了下來,胸前的劍傷還滲著血。空蕩蕩的屋子讓他想起了綠意,心頭竟隱隱作痛。
他早就知道她另有目的,所以一直以來都對她冷漠寡情,可她卻好似毫不介意。她越是隱忍,他便越覺得她可怕。他從來不敢相信她,就連睡覺時都格外謹慎。可每當他遇到危險,趕來相救的一定是她。
他告訴自己,這一定是陰謀。
虞清言為他上藥,她說,她不想的,五年前她受綠意所迫,不得不離開他。她從小就是別人的工具,一個殺人偷竊騙人的工具。她遇見葉月白,以為終于可以擺脫綠意的控制,可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她說她做的一切都受命于綠意,唯獨葉月白,不是她殺的。
“除了她,還有誰可以無聲無息地將月白殺死?”虞清言說道,為段與非包好傷口,“綠意的武功深不可測,如今她被你傷到心脈,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藏劍山莊和十二連環(huán)塢一定不會放過她?!?/p>
段與非愣了片刻:“是嗎……”
他覺得心里很難受,綠意血紅的眼眸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你為什么不信我?
你為什么不信我?
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她,可究竟為什么,此刻他的心如此難受?
他忽然想到什么,皺起眉頭:“他們怎會知道綠意受……”還未說完,他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前方,草屋門外,一個人緩緩地走了過來。
葉月白!
他轉(zhuǎn)而看向虞清言,她轉(zhuǎn)過身去,若無其事地走到葉月白身旁。
“段兄,別來無恙啊?!比~月白說著,嘴角彎起狡黠的笑意。
過往瑣碎的片段此刻瞬間拼湊到一起,段與非看著他們得意的模樣,瞬間明白過來。
“段兄,這可要多虧了你呢,若沒有你,我還真不知何時才能除掉天機閣啊!”葉月白說著,笑著看段與非掙扎著站起身,想要向外走去。他抽出腰間長劍,一劍刺向段與非后背,段與非癱倒下去。
“怎么?想去救她?晚了,你們剛出天機閣,我埋伏的人就殺了進去,我想此刻,綠意那個丫頭早就成了劍下亡魂了。”
葉月白正得意地笑著,絲毫沒有注意癱倒在腳下的段與非忽地站起身來,左手袖口閃出一陣刀光。葉月白來不及躲閃,被他一劍刺中咽喉。
段與非轉(zhuǎn)身看著一旁的虞清言,舉起的劍懸在半空,良久,終是沒能狠下心來。
他蹣跚著趕到天機閣,后背的傷口不住地流血。
他要見她,他腦海里全是綠意的模樣,為什么不信她?為什么不信她?明明有那么多破綻,為什么會被忽略?
他離開之時葉月白不過是昏死過去,是他對綠意的懷疑蒙住了他的眼。
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眼前,天機閣內(nèi)盡是藏劍山莊殺手的尸體,綠意奄奄一息滿身是血地倚在門邊。她看見他,眼淚霎時間滑落下來。
“那天,你說要娶我,是不是真的?”綠意說道,雙眼已然漸漸合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將她擁入懷中,顫抖著雙唇反復地說著抱歉。
“打個賭吧。”她咧開嘴,想笑卻力不從心,“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就把余生輸給我……我要罰你,像等她那樣在草……屋……永遠……等……”
永遠等我,好生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