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林
近來十個做文章的人,就有九個喜歡批評;十個做文章批評的人,就有九個喜歡罵人。一般關(guān)心世道人心的人,個個都搖頭嘆息。然而,做文章來批評,是很好的現(xiàn)象;批評的時候罵人,是正常的行為。
我最愛看的,是兩個超等的批評家相罵;我怕看的,是兩個劣等的批評家講規(guī)則。說什么批評只能就事論事,不可越出范圍;什么批評只能批評,不可罵人。你想,如果批評只能批評,一個批評家如何還能成其為批評家?批評不能罵人,這種批評還有什么價值?新近報紙上常引法國大文學家法郎士的話,批評是“靈魂的冒險”。既是一個“靈魂”、“冒險”,還能有什么范圍?再讀讀世界上有名批評家的文章,看看他的內(nèi)容是怎樣?你費了幾年的苦心,寫成了一本書;他替你做了一篇批評,寫了幾百行的好文章,沒有一字提到你的大作;等到了末了的一節(jié),方才把你的書名提出來,還沒說到三五句,他的文章已經(jīng)完了!然而他的這篇文章是一篇批評,往往還被認為是一篇很好的批評。如果一個人批評一部歷史,你只“應(yīng)當問他里頭的敘事確實不確實,不應(yīng)涉及這件事情值得值不得替他做一部歷史的問題”;設(shè)或這部歷史又是一本翻譯,你又“只當問譯的對不對,不當挑剔人家的文格”。如唐擘黃先生所說,(見《努力周報》第七十五期,唐先生是個學者,并不是一個劣等批評家,他的這篇文章也寫得很好,不過未免太忠厚了。)試問,一個批評家和坐在印刷房里的那位校對先生還有什么大的分別?
講到批評的時候免不了罵人,那道理更加明顯。如果一個人的文筆不佳,我們只好說他不佳;一個人的文理不通,我們只好說他不通;如果一個人在那里胡說,我們只好說他是胡說;如果一本書毫無出版的價值,白糟踏了紙張筆墨,我們也只好說它是毫無價值,白糟踏了紙張筆墨。我想我們都不能不承認“不通”、“胡說”、“糟踏紙張筆墨”是罵人,我們都不能不承認在相當?shù)那樾沃?,這些話其實是最恰當?shù)呐u。那么,還說什么批評不可以罵人?
然而,批評的時候,雖可以罵人,罵人卻不就是批評。兩個洋車相撞,車夫回過頭來,你一句,我一句,那是罵人,不是批評;聽差的打破了一件古玩,老爺捶幾拍桌,口口聲聲,那是罵人,不是批評;說人家做文章有用意,說人家的批評為的是出風頭,為的泄憤,為的報仇,為的“三角戀愛”,為的謀奪位置,那也是罵人,不是批評。一個人因為肚里有點氣,想發(fā)泄發(fā)泄,于是乎罵人,是個很壞的習慣,我們應(yīng)當“有則戒之,無則加勉”。
一個朋友看了我的這篇文章,很嚴厲的責備我說:“你還要在那里教人罵人!你看見了本月7日《政治生活》上毛壯侯罵胡適的那篇文章沒有?什么‘新思潮中的巨子,卻不想做人,什么‘胡適人格降下,什么‘這位精蟲化的灰色酸秀才,得意忘形,這真是什么話?”我說:“別忙,別忙,我贊成的是一個批評家罵‘人,甚而至于丟‘人的臉,我決不贊成一個人亂罵人,因而丟了自己的臉?!?/p>
【原載1924年12月20日第1卷2期《現(xiàn)代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