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定居于“省尾國角”的潮汕,唯一保留下的,只有他們的信仰和對祖宗的懷念
汕頭市潮陽區(qū)外,枯草四野,能看到有幾座十幾厘米高的“小房子”低低地趴在野地上,邊上插著幾炷香,剛點上沒多久,騰起一縷縷的青煙,在無風的冷空里直直升上去。當?shù)厝苏f,這是有人家要蓋新房,向土地神祈禱。
1月20日,農(nóng)歷大寒。照例,這是一年中最冷之日,但在這南方的海邊城市,一切都還溫暖,清晨的野地和屋檐,連寒霜都不見。
如果不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花和炮竹的硫磺味,以及村落四處可見的一地碎紅,真讓人以為,這是小陽春的三月天。
這里是潮陽區(qū)銅孟鎮(zhèn),距離汕頭市區(qū)30多公里,原本是一個獨立的縣城。在熟知汕頭人文歷史的人眼中,這個區(qū)的祭祖和民俗很有特色。
“省尾國角”的子民
許教詩迎面走來,這個73歲的老人系著一條藍圍脖,周身收拾得體面,精神矍鑠。
他是鎮(zhèn)上老人組的一員,當他走在村子里時,他的長者風范彰顯無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恭敬地向他頷首微笑,而他則顯得低調(diào)內(nèi)斂,一貫回以微笑。
老人組是潮汕地區(qū)特有的鄉(xiāng)民組織,在當?shù)胤窖岳?,被喚作“老大間(屋)”,由有威信的老人組成,每每在村級重大事務中發(fā)揮作用。他們是鄉(xiāng)村社會里宗族和鄉(xiāng)約的“守護人”。
潮汕地區(qū),狹義上僅指潮州、汕頭、揭陽三地轄區(qū),即俗稱潮汕三市,廣義上則又涉及汕尾、梅州等地,所謂大潮汕。這個地區(qū),歷來為粵東、贛東南、閩西南的商品集散中心。
三面背山,一面向海,中間圍出來的這片潮汕平原,又常受到臺風和地震的襲擊,危機感總伴隨左右。于是潮汕人無論是在家耕作,還是乘“紅頭船”(船頭漆紅)闖海營生,都會焚香祈福,試圖從祖先和神靈那里獲得護佑。
在古代,中國的政治版圖,這里是遠離朝廷之地,同時又去省會廣州頗遠,潮人所以會自嘲為“省尾國角”,也因此成為了中原人的避難之地。秦末、南北朝、宋末、明末等幾次大規(guī)模移民高潮,成了潮汕子民的主要來源。這些人背井離鄉(xiāng),唯一能帶走的只有他們的信仰和對祖宗的懷念。
許教詩不會說普通話,一口潮汕土話,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農(nóng)歷新年時,村子里將會有一場盛大的游神祭拜活動。
村子里,無論男女,都在忙著。
許教詩說:“忙年,越忙這年過得越有滋味”。并且,這個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挺富有,“也有這個資本去忙”。他望著這個村莊,露出很滿意的笑容。
“忙”有時也是個技術(shù)活。在潮汕的鄉(xiāng)村里,一些有技術(shù)的人,能比旁人忙出新意,忙出生意經(jīng)來。
比如許先亮。
當許教詩躊躇滿志介紹自己的鄉(xiāng)村時,許先亮開著小車趕了過來,他指著河里人偶花燈說:“我做的?!?/p>
許先亮是潮陽區(qū)銅盂鎮(zhèn)勝前鄉(xiāng)的農(nóng)民,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他的父親是村里老人組的理事,從小他就耳濡目染,跟著父親忙碌于祭祖游神籌備事務。
祭祖游神有一個保留活動,名叫“賽桌”。在空曠之地,一溜擺開方桌,桌上擺滿貢品,貢品上要疊上各式剪紙工藝品,桌上還要擺放手工人偶、動物等。
19歲時,許先亮和弟弟許先雄利用機器原理,讓那些玩偶活動起來,從此被當?shù)厝朔Q為“活人燈”。
大寒前一天,相鄰的村莊請來劇團,擺上舞臺,唱了一夜潮劇,而許先亮制作的“活人燈”也閃爍了一夜。
遵循祖宗規(guī)訓
許教詩走路時,腰板很直,步伐也快,每年村子里的紅白喜事,或者清明、新年的祭祖游神,都需要這些老人組出面張羅,沒有一副好身板和雷厲風行的做派,是很難勝任錯綜復雜甚至瑣碎的各檔子事務。
他說,在他們這個大村里,有六個老人組的分社,村子里凡年老者,都自愿自覺加入,然后推選出合適的幾位主事者,名為理事,負責各項事務。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許教詩操持著村莊的祭祖,而他自家,也會在特定的日子,給祖上上墳祭拜。
私祭和公祭都是不可缺少的。對于許教詩一家來說,無論離開汕頭多遠,心里頭都會記著祖宗的規(guī)訓,凡事不敢亂來。
而每年回鄉(xiāng)祭拜,則成了許家子弟每一個人的精神回歸,許教詩的一位親友說,漂泊在外,人在江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會出現(xiàn),極端點說,即便在外與人打了一架或者大吵了一回,回到屋子里,也會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在心里尋求祖上的護佑。
“你看過李連杰演的電影黃飛鴻吧,那么大本事的人了,在外闖了禍,得罪了人,受了委屈,回到家里,也要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拜一拜?!痹S教詩的家人說,這就是一種寄托。
把自己寄托給祖上的冥冥保佑之中,會看得開一些,遇事也平和一些。
幾位浙商老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每次和潮汕商人談生意,總感到一種特殊的氣場。
許先亮也算個生意人,他說,自己做“活人燈”生意,在四里八鄉(xiāng)的村民看來,是個實在人,每次做買賣前后,他會去祠堂燒炷香。
此刻,村子里那條主干道兩側(cè),每隔半米就豎立起一根三四米高的竹竿,這些竹竿如同房子的龍骨,共同挑起一片長長的“屋頂”,那“屋頂”其實是由無數(shù)個小紅燈籠掛在絲線上組成的,期間還有星星點點的彩色小燈泡,如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從村口開始,一直鋪陳進村內(nèi)。
天空落下一點小雨,這條幾百米長的水泥路,濕漉起來,映著高高掛起的那些紅燈籠,泛出委婉的紅色光澤。
行走在這些村落之間,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開門禮,是各村幾乎約定俗成的風格。唯一不同的是,每個村都會在村口掛出展示自家特色的對聯(lián)和喜氣洋洋豪氣沖天的對聯(lián)和標語。
村子里,每逢清明或者春節(jié),都會有很多陌生的面孔進進出出,或是異性兄弟前來拜訪,或是五湖四海的同宗族人前來認祖歸宗,祭奠祖先。所以,進入臘月后,土狗們各自撒歡,懶得再叫。不時從某處傳出炮竹炸響之聲,然后就是濃濃的硫磺味,或者隨風飄過來的當?shù)爻眲〉倪捱扪窖降某巍?/p>
“聚起來,唱起來,熱鬧起來,潮汕人不習慣冷清的新春?!碑?shù)厝苏f。
村落之間,如同比賽似地,鞭炮聲此起彼伏。
許教詩不時扭過臉來解釋,這個村子都是許家人,許家人的祖上是朝廷的狀元,更要熱鬧一點才有面子。放鞭炮這樣的小事,都是各家自己的主張,老人組就不過問了。
“其實所謂老人組這個稱謂,不過是文革之后才興起的叫法?!鄙穷^社科聯(lián)主席、民俗專家陳漢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前,比如民國和更早的年份里,他們這些老人不過就是一村一鄉(xiāng)的祠堂主事人,現(xiàn)在一般是老黨員在做事,和村黨支部的關系很微妙。
祠堂地標
祠堂是一個村莊繞不開的地標。
在許家村,先后建造起來的祠堂就有四五座,最早是村民集資興建,后來,一些人外出經(jīng)商賺了錢,就回來張羅著新建祠堂。
有民諺說:“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愛行闖天下的個性使潮人遍及五湖四海,故有“三潮汕”說,即“本土一個潮汕,海外一個潮汕,海內(nèi)又一潮汕”,而恰巧三個潮汕的人口也都在一千萬左右。
許家村有一戶,兄弟3個都在外地經(jīng)商,無論多忙,祭祖的日子總不會錯過,記得有一次,老大的一宗生意談到關鍵,恰逢老家約定的祭祖日子,他便和對方說,緩幾天再說。但對方不同意,認為他不認真為商,“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祭拜,浪費商機,值得嗎?”對方不解。他回答,值得,潮汕商幫如何能遍布海內(nèi)外,最重要一點就是祖上傳承下來的規(guī)訓和為人之道經(jīng)商之法,不能圖一時之利,忽略了祖上的蔭澤。
總之,“就是不能忘本?!痹S教詩說,若是哪家人誤了回鄉(xiāng)祭祖,那么以后也不會受到同鄉(xiāng)同宗的尊重。要知道,潮汕商人全國各地都有,各行各業(yè)都是,消息傳播很快,會斷了最終的財路,“人家會說,你連祖宗都不在乎,還能在乎什么?這人不會可靠?!?/p>
當?shù)貛孜蛔谧宓睦先苏f,無論幾個潮汕,本土潮汕始終是數(shù)千萬潮人根的所在,而海內(nèi)外難以計數(shù)的潮州會館(同鄉(xiāng)會)正是連結(jié)這一血濃于水的親情的驛站。
正式的祭祖日,一般是在每年農(nóng)歷的春分或秋分舉行,故常有“春秋二祭”之說,也有在農(nóng)歷三月三或九月九舉行,或者別的約定俗成的祭拜之日。
到了這天,各地的潮汕會館就如同毛細血管的末端,血液陸續(xù)回流,他們的心臟,就是一個個建在家鄉(xiāng)的祠堂。每年祭祖之時,族人們包車回鄉(xiāng),道路擁塞,機票難求。
根據(jù)陳漢初整理的資料顯示,潮汕人崇拜的神明大致有6種類型,分別是自然崇拜、歷史人物敬佩、各地的行業(yè)神、各姓族神、宗教崇拜、傳說諸神。而其中自家的祖宗最為之所依賴。
衣錦還鄉(xiāng)修祠堂,這是挺長面子的事兒。村子里目前最大的一處祠堂,是幾年前一個在北京做房地產(chǎn)的同宗商人修建的,聯(lián)排好幾間大屋子,前后好幾進院落,祠堂前還修了一個幾千平米的廣場,種滿了冬青松柏之類寓意吉祥的草木。村子里的老房子保留了人們對生活最初的細致追求,祠堂更是集大成者。
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是,祠堂落成那天,該商人居然請來了京城最有名的一位女歌星,大擺筵席,唱了一出大戲,一時風光無限。
走進那座大祠堂,許教詩說,你看,那堂里的柱子都是包金的,而內(nèi)庭里,四壁掛著名人書寫的詩文祖訓,門壁間有名師雕琢的花鳥蟲魚,十分精巧。據(jù)說這片祠堂造價不菲。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里,皇權(quán)不下鄉(xiāng),鄉(xiāng)村中的宗族和祠堂維系著宗法社會的方方面面,圍繞祠堂這個建筑坐標,老人們的聚集則成為一地的精神坐標。不過,解放后,黨委會進入村莊,事情就有了變化。
其實鄉(xiāng)民們還是念舊,平日燒香或者祭祖大多會去原先那座祠堂。祠堂里擺著香案,供奉著祖先的神像,如同一個廟宇。
大寒這天,許家宗族祠堂里來人不少,燭光搖曳,煙氣裊裊。一對年輕的父母帶著三四歲模樣的女兒來此祈福,大人虔誠地跪拜,焚香,叩首,進貢。那穿紅衣的小女孩則有些不耐煩,獨自圍著燃燒滴蠟變成奇怪形狀的一組燭臺跑來跑去。而在祠堂的另一處,一個女人正站在祖先神像跟前,喃喃自語??
有河穿過村莊,河面上已經(jīng)擺上三組電動控制的花燈,有神仙人物,有龍虎圖騰,閃爍著五彩的燈光。
河邊的人家,有些精壯的男人,正在將幾根長竹竿打磨光滑,據(jù)說到時候祭祖能用得上。這早不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村民每天最大的心思,都放在春節(jié)祭祖和游神祈福上了,在村里的河邊青石板上,幾位小媳婦正在拿著搓衣板洗衣服,“干干凈凈過年,清清白白祭祖”,這是祖訓。
這個村莊還有一個共同的偶像——媽祖。許教詩說,濱海而居的人,都離不開媽祖的保佑。他們視媽祖為共同的祖先,法力無邊的神靈。
許教詩站在一尊媽祖像前,點上香火說,很多年前,村子里臺風和海嘯不斷,媽祖就請來了一位能人,教大家驅(qū)風避浪的方法,重新建設村落布局,讓族人安逸生活,這樣的福澤,村民們口口相傳,祖祖輩輩傳承,誰也不會忘記。
“不能差”的祭祖
許教詩拍拍許先亮的肩膀說,“最近有啥新點子?今年咱們村得搞出新意,上個月,隔壁某村搞了一場盛大祭祖呢!”
許教詩所說的那個村,今年是“大祭”,小祭年年有,屬于常規(guī)動作,大祭則隔幾年一次,各村時間不同。剛剛過去的臨村大祭,與上一次時隔四年。
在這里,祖先往往被神化,祭祖也與祭神難解難分。
鄰村祭祀還特別制作了現(xiàn)場光盤,全程錄下了祭祀過程。
當天,穿著古裝的男女,臉上涂著脂粉,有的抬著牌匾,有的扛著“活人燈”,孩子們也打扮一新,提著花燈,一路跟著隊伍游街。
游街是祭祖的前奏,長長的隊伍,分成幾個部分,打頭的,是幾十輛轎車組成的車隊,車身掛著V字形的紅綢帶,插著五顏六色的小旗子。車隊緩慢前行,所有的車都閃著雙跳燈,當夜幕初降時,遠遠望過去,連成一排光帶,照亮鄉(xiāng)村。
那些年輕人們,有的拿著二胡,有的端著鑼鼓,一邊走一邊敲拉,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
游街過去,隊伍就會走進祖祠里,跟著老人組的老人們,下跪磕頭,對著祖先塑像和高燒的紅燭祈福。
穿著馬褂,頭戴瓜皮帽的老人們,命令禮生誦讀祭文,在祭文聲中,全村大小,按著輩分,先后再來叩拜祖先。
祭祖結(jié)束之后,把祭品中的豬、羊肉,按參祭人數(shù)每人均得一份,叫頒胙肉。
村莊所在地有一大片工業(yè)區(qū),生產(chǎn)女性內(nèi)衣,在村莊和工廠之間的公路兩邊,隨處可見高高豎起的廣告牌,上面印著身材火辣的內(nèi)衣模特。
平日,年輕人從工廠出來,走在這些美女之下,想的最多的,是怎么利用好僅有的閑暇時光。一位青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老實說,什么祭祖啊游街啊,還要化妝,涂彩,無聊得很?!?/p>
但即便如此,村莊是老人的,是家長們的,這些稚氣未脫的孩子無法拒絕參與其中。
許先亮準備了很久,他們幾乎全家動員,在自己倉庫里做了兩根巨大的盤龍柱,掛著彩燈,他想到時候拿出去展示,和村人一起向祖宗致敬。
這個創(chuàng)意讓許教詩連連稱是。
相比而言,年齡更小的孩子,就顯得歡樂很多。他們大多以班級為單位,在老師的帶領下,跟著一輛改裝后的鑼鼓車,邊游街邊表演。
許教詩說,那個鄰村做得確實不錯,“但我們許家村,也不會差”。他帶著記者去村落的學校。
如今是寒假期間,學校的禮堂和操場上,隨處可見排練的隊伍,那些不同年級的學生,各自為陣,恰如鄰居前幾日祭祖錄像上那樣,敲鑼、拉二胡,以及敲腰鼓。
敲腰鼓的都是三四年級的小學生,在那不停地重復一個敲擊動作,跳來跳去,滿頭大汗,但指揮的老師并沒打算叫停休息,只是不停地大叫:“用力,整齊,快!”
在這大喊與蹦跳中,2011的春節(jié)開始光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