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15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海斯勒來到了中國,從那以后,他不但有了“何偉”這樣地道的中國名字,還逐漸成為一名資深的中國二三線城市觀察者
3月17日中午,北京藍色港灣單向街書店。
二樓咖啡館里人滿為患,營業(yè)員不得不在一樓樓梯口“設卡”,下來一個,才能上去一個。
何偉沒有料到會有這么多人來聽他的講座,這位42歲的美國男子是美國《紐約客》雜志駐北京記者,本名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此次講座的舉行,緣于他的新書《尋路中國》中文版的發(fā)行。
“過去我很少收到中國讀者的來信??但是這種情況好像正在改變,我被那么多來到書店的人們深深地感動了?!痹谥v座之后,何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訴說他的感受。
15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海斯勒來到了中國,從那以后,他不但有了“何偉”這樣地道的中國名字,還漸漸成為一名資深的中國二三線城市觀察者,他把這些觀察匯聚成洋洋灑灑的“中國三部曲”(《江城》《甲骨》《尋路中國》),既反映著他眼中的中國,也講述著一個橫跨中美文化的“老外”生活。
來到“紐約之外”
《紐約客》雜志有一期很出名的封面畫,畫面上,世界分為紐約和紐約之外的地方,而“紐約之外”則是無盡的“荒原和戈壁”。這個封面直觀地展現(xiàn)了當時美國人的心態(tài)。
這也是何偉少年時代的心態(tài)。對他來說,中國就是“荒原和戈壁”的一個角落,直到上大學,何偉都對中國不感興趣。
何偉在美國的密蘇里州長大,父親是社會學家,他從小便跟隨父親學習社會學研究方法,在牛津大學讀研究生時,何偉主攻英國文學?!拔姨貏e想當一個作家。”他說。
畢業(yè)之后,何偉跟朋友一起開始了他們的畢業(yè)旅行,從英國飛到捷克,再到東歐各國,然后是俄羅斯、中國??“一共去了三十多個國家,半年的時間?!?/p>
即便在火車駛進北京的那一刻,何偉仍對這個遠東大國感覺淡漠,一個原因是當時他總聽人說,外國人在中國旅行和生活會遭遇到很多麻煩。
但到北京之后,他發(fā)覺,與當時正遭受通貨膨脹折磨的俄羅斯人相比,這里的人倒顯得“比較活潑”。何偉決定留下來看一看。他們呆了六星期,開始學習一些簡單的漢語。正是這段時間,讓他有了一個新想法:尋找機會,讓自己能更長期地呆在中國。
1996年,機會來了。他參加了美國“和平工作團”(Peace Corps)。這個1961年成立的國際志愿者組織鼓勵美國青年走向世界,“一方面拓展個人視野,一方面也在實現(xiàn)美國的睦鄰外交政策”(觀察家南方朔語)。在中國,它的成員名字是:美中友好志愿者。
何偉作為志愿者,在川江邊的一座小城涪陵住下來,也正是在這里,他有了“何偉”這個中國名字。這是志愿者們幫他起的,“何”是涪陵大姓,而“偉”則被他們視為“是個不錯的漢字”。隊友們希望這個美國小伙子可以通過“何偉”拉近與當?shù)厝说年P系。
何偉的工作很簡單,在涪陵師范高等??茖W校教英文。就這樣,27歲的何偉和20歲的搭檔邁爾康,成為這個小城過去50年里第一批到來的美國人。
向學生學習
到涪陵后一周,學校搞活動,迎接一群從涪陵步行到延安然后返回的師生,凱旋儀式在學校禮堂舉行,出于好奇,何偉和邁爾康也來看熱鬧。
讓他們料想不到的是,在少有外國人可見的涪陵,他倆反而比凱旋師生們更惹人注目。
市長從轎車里出來,一眼就看到他們,徑直穿過人群與何偉握手,當?shù)仉娨暸_的攝像機緊跟其后進行拍攝。
何偉至今還能模仿出那位領導的話:“這兩個美國朋友,是美中友好志愿者,現(xiàn)在我們都是同志,一起為人民服務,建設這個國家?!?/p>
于是,“長征隊”的青年們爭相過來送花,爭相與何偉握手,“而我們則咧嘴尷尬地笑”(何偉語)。
“這就是我剛到涪陵的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不確定的,無法融入到當?shù)氐墓?jié)奏?!焙蝹セ貞洝?/p>
初到涪陵,何偉的中文還不足以跟當?shù)厝私徽?,于是打算從自己的學生那里了解這個城市,他讓學生們寫日記和作文交給他。
有一次,他的伙伴邁爾康在課堂上贊美一個女生:“你有迷人的雀斑?!笔潞?,有學生在日記里寫,這樣的贊美讓人尷尬。而何偉講課時隨便搔癢、腰帶隨意垂下來這些細節(jié),也被學生們一一記錄,認為這不是一位老師該有的舉止。
何偉鼓勵學生們自己起英文名字,結果還導致了一場小風波。一個男生公開在課堂上介紹自己的新名字:“我叫‘懶惰,我很懶惰,不想做任何事情,我的嗜好就是睡覺?!边@讓當?shù)乩蠋煵话玻X得這有失體統(tǒng),于是某一天的下午,他們找到何偉,認真探討這背后的問題。
看著那些老師“眉頭緊鎖郁郁寡歡”的臉,何偉感覺很奇怪,他用“我們跌跌撞撞地前進”來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
盡管如此,“閱讀在像洋蔥皮一樣的紙張上寫就的作文,一層接著一層地往下看”,成了何偉最初了解這個國家的主要方式,何偉對此頗得意,覺得所獲頗豐。
但閱讀日記并不是一種愉快體驗。
有一個女生寫信給他:“我讀到一則新聞,說的是美國人選克林頓當選總統(tǒng),是因為他會對中國采取強硬措施。因此,我不喜歡見到你和邁爾康先生?!?/p>
這讓初來乍到的何偉受了刺激,“我的學生依然帶著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外面的世界。”
“我努力把這些當成孤立事件,經常用溫和的語氣回應,然后就試著不再去想這些事情?!焙蝹フf。
還有一個名叫凱瑟琳的女生,在日記里分析中國女人和外國女人的區(qū)別,她認為前者優(yōu)雅保守有教養(yǎng),后者開放,“可以嫁給任何人,可以隨時離婚??過著一種放蕩的生活?!?/p>
對這個平時總是笑意盈盈的可愛女生,何偉覺得不能太嚴肅,他只是在這則日記下寫道:“在美國,我有三個姊妹——如此而已?!彼X得,這樣的溝通就足夠了。一天后,她道歉了。
在第一學期,何偉的心思全被日記填滿了,在讀到一個學生日記片段時,打完分數(shù)許久,那短短的句子仍然縈繞不去:“今日的中國已經對外國敞開大門。犯罪增加了,維持公共秩序是很重要的?!?/p>
“老外”的艱澀生活
與跟學生交往相比,何偉覺得生活融入更為艱澀。
一次,當?shù)乩蠋熛胙堖@些外國教師去參加家庭聚會,卻被有關領導阻止,“他們覺得,外國人是危險的,應該和他們保持距離。”這樣的遭遇令他沮喪。
第二年的春節(jié),何偉的父親從美國來涪陵看他。在那一周半時間里,他的父親不能適應“噪音污染語言無盡的人潮”。為了克服失眠,何偉和父親去晨跑,幾天下來,父親卻因為吸入太多當?shù)氐拿旱V粉塵而身體不適。
在涪陵,何偉還經常和一些志愿者拿著錄像機,四處拍攝,打算記錄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
但這些生活并不總歡迎這些外國人來記錄,他們甚至因此引起當?shù)厝说牟豢觳ち俗??!耙驗槲覀兏镜厝碎_玩笑,他們覺得我們開玩笑是不尊敬他們。實際上,我們沒有這個目的,但是我們可能有一些錯誤?!焙蝹フf。
“那段時間,我們的感覺真的不好,我們在那兒已經過了兩年時間,當?shù)厝诉€是帶著戒備心對待我們這些‘洋鬼子?!?/p>
但溫暖的記憶也是有的,學校附近“學生之家”面館,是何偉經常光顧的地方,老板給了何偉毫無保留的友誼,邀請他吃年夜飯,在他離開前夜為他營業(yè)到很晚。
在何偉準備離開涪陵時,他在美國的老師鼓勵他寫一寫剛剛經歷的生活。一直立志成為作家的何偉,也想將自己在涪陵的兩年支教故事寫出來。于是,在回到美國4個月后,他完成了《江城》。
1999年,何偉為《江城》四處聯(lián)系美國出版社,但沒人幫他出版。他們的回復均是:書寫得很好,但美國人是不會讀的。
遭遇出版挫折后,何偉再一次回到中國。憑借在江城兩年支教經歷,他很快在《華爾街日報》北京分社謀了一個差事,成為該報駐華最后一個剪報員,每月工資4000塊。他還給香港的《虎報》(The Standard)撰稿,并成為《紐約客》駐華的第一位記者。
2001年,北京成功申辦奧運、中國也加入了世貿組織,這讓中國被世界矚目。與此同時,“9·11”恐怖襲擊事件也讓美國開始注重與中國的合作。在這種背景下,《江城》出版了。
這給了何偉信心。他覺得,應該進一步去觀察中國。
“我會再回來的”
在北京的日子,何偉最初住在東四十條一處小屋,2001年后,他在遠離城區(qū)的懷柔三岔口村住了下來。
“北京不能代表中國?!焙蝹猿诌@樣認為。他將目光更多地放在像涪陵那樣的二三線小城鎮(zhèn)。
從1999年到2004年,他把在中國做記者期間接觸到的紛繁的人物、事件寫進他的第二本書——《甲骨:一次穿越中國過去和現(xiàn)在的旅程》,與《江城》的遭遇不同,這次很快就有美國出版商找上門來。
與此同時,何偉又開始了他新的探索,他考取了中國駕照,用車轍的延伸去觸摸這個國家的真實生活。
在西部,何偉看到很多奇特的景觀,“40碼(邁)最安全,80碼有危險,100碼進醫(yī)院”,類似的大標語非常醒目,還有些地方會直接將出過事故的汽車殘骸高高懸掛在路邊。
在路上,何偉喜歡搭載需要趕路的當?shù)厝恕S幸淮?,他停車在路邊休息。一個老頭問他,“你要去什么地方?”何偉說要去前邊一個叫金邊的所在。老頭說:“我們也去那兒,你搭我們一程,多少錢?”何偉說:“我不要錢,免費搭你們?!边@讓老頭和身邊幾個孩子不太相信。坐在車上走了一段路,老頭還是開口了:“如果你要錢的話,五塊錢最多了。”
在中國的游歷,讓何偉見證著這個國家迅速的變化,從2001年到2007年,他看著三岔口村開始修路,以前那里是土路,城里人很少過來,村里人很少進城。但新路建成后,一些原來種地的本地人,慢慢開始從事商業(yè),搞起了農家樂,招待那些周末從城里開私家車過來休閑的人們。
何偉還在浙江的一個小城市麗水住了一段日子。這地方以前比較偏僻。浙江是經濟發(fā)達的地方,但是他第一次去的時候有一個本地人說,“我們是浙江省的西藏?!边@引起何偉的興趣,在隨后的兩年里,他注意到,這里新建了開發(fā)區(qū)和水壩,外地人也開始過來做生意。
何偉的新作《尋路中國:從農耕到工業(yè)中國的旅程》,正是源于他這些年來的行走見聞。
“在今天的中國,這個發(fā)展得這么快的國家,可以看到,人們的思想改變了,經驗也改變了,我寫的大多數(shù)都是關于這個的?!焙蝹フf。
“我不知道我會再怎樣寫中國,那可能是五六年以后的事情了?!比缃竦暮蝹?,還保留著三岔口村的那處房子,雖然他暫時還沒有定居中國的打算,“但是某天我會再回來的”?!?/p>
(本刊實習生周麗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