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欽定版圣經(jīng)》毫無疑問是個政治工程,但又遠不止此,否則它只配有一時之生命。自它以后,英語不再只是販夫走卒和露天劇場的語言,它一樣可以進入宮廷,登上圣堂。從這個意義上講,《欽定版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的作品,共同奠定了現(xiàn)代英語的基石
整整400年前的1611年5月,《英皇詹姆斯欽定本圣經(jīng)》出版。那時沒有人能夠預想,此書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宗教范疇,對政治、文學,乃至它所附體的語言本身,均有巨大的改變與塑造。它不僅是有史以來最暢銷的英語圖書,或許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語圖書。
為了國王的教會
公元1603年,童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駕崩,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繼位,同時成為英格蘭和愛爾蘭國王詹姆斯一世。他在位22年,一生毀譽參半。批評者認為他只求穩(wěn)定,懦弱昏聵,又漠視憲政,對清教徒殘酷鎮(zhèn)壓。然而有一件事,歷代史家?guī)谉o爭議,共同視為曠世偉業(yè),即《欽定版圣經(jīng)》,又稱《英皇詹姆斯欽定本圣經(jīng)》的翻譯和出版。
彼時之英國,雖因王權集于一身而獲暫時的統(tǒng)一,但社會的潛流激蕩。較之天主教會的復辟危險,清教徒對國教的抵抗顯然是更為緊迫的威脅。宗教儀式的繁簡,對《圣經(jīng)》的解讀,均為爭執(zhí)的焦點。誰掌握了《圣經(jīng)》的譯本,誰就獲得了宗教乃至政治的特權。故而此前的16世紀——宗教改革及神權與王權惡斗的激戰(zhàn)年代,已有7種主要的英譯《圣經(jīng)》問世,但其中有5種均出自政治迫害導致的流亡者之手,更有兩位譯者死于火刑柱。
“一本《圣經(jīng)》,各自表述”的現(xiàn)象,正在形成對王權的挑戰(zhàn),維穩(wěn)成為當務之急。因此一個權威的、為各方接受的《圣經(jīng)》譯本便顯得迫在眉睫。就當時的狀況,英國歷史學者和作家、第五代卡諾克男爵亞當·尼科爾森不久前為BBC出鏡,在紀錄片《當上帝說英語》中如此表述:“為了國王的教會,需要國王的《圣經(jīng)》?!?/p>
詹姆斯一世本為好學擅讀之人,加冕第二年,便召集漢普頓宮大會,商議修訂《圣經(jīng)》英譯,決定由53位神職人員,外加一位世俗學者,9人一組,分成6個委員會,以7年苦勞,期間經(jīng)歷無盡的研究、切磋,乃至爭吵和對吼,終獲全新譯本,于1611年付梓。
政治正確的考量無處不在。新譯本中,“苦修”一詞不再出現(xiàn),同樣被替代的還有清教徒譯本中的“暴君”,以避免讀者由此聯(lián)想到當朝國王。
多數(shù)譯者的名字今天已被大眾遺忘,但他們的文字仍與《圣經(jīng)》同在,被念誦,引用,研究。尼科爾森說,《欽定版圣經(jīng)》“毫無疑問是個政治工程,但又遠不止此?!狈駝t它只配有一時之生命,而斷不會作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語圖書”,流芳四百年。
現(xiàn)代英語的基石
早在BBC的紀錄片之前,尼科爾森已于2003年出版專著《上帝的秘書們:欽定版圣經(jīng)誕生記》。書中如此形容54賢人:“他們以幽靈之身存在于我們的生活,雖無形,卻被永恒地傾聽,并以其譯文的‘文雅、淺顯和優(yōu)美,使英語豐富?!?/p>
譯者團隊回到原典,考據(jù)希伯來語、希臘語乃至阿拉姆語原文,不圖字字直譯,而力求精準掌握原文背后的意義,再訴諸英語。同時,他們對英語譯文也盡力打磨,務使其簡潔、明晰,又努力讓經(jīng)文朗朗上口,悅耳動聽,甚至為調(diào)整詞序,也會相互之間反復較量。
在BBC的節(jié)目中,尼科爾森多次摘取《欽定版圣經(jīng)》中的段落,與18世紀至21世紀的不同譯文對照朗讀,其優(yōu)劣立現(xiàn),證明400年前的文字依然具有無與倫比的樂感,既堂皇,又威嚴。以中國人常說的信、達、雅的標準,《欽定版圣經(jīng)》實為文學翻譯的楷模。
談到《欽定版圣經(jīng)》的英語之美,《紐約時報書評》前主編查爾斯·麥格拉斯在今年4月末的一篇文章中說,不要忘記“那是莎士比亞的時代”,讀者常常發(fā)現(xiàn),一不留神就會有抑揚格五音步脫口而出,譯文還通過刻意的重復和戲劇性的停頓,來加深文字的力量?!澳憧梢栽诹挚系难菡f,惠特曼的詩歌,科馬克·麥卡錫的小說中,聽到它那與眾不同的韻律。”他寫道。
今天的讀者,大都能不費力氣地閱讀書中400年前的英語,至于其拗口之處,也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神奇的陌生感,被視為語言的力量之源。麥格拉斯說,當年的《欽定版圣經(jīng)》讀者,甚至可以感到他們與古代以色列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保守的用詞和拼寫規(guī)則,將數(shù)千年的時空隔閡消弭于無形。
尼科爾森也在書中指出,譯者們有時故意使用了某些陳舊的語法和措辭,因為他們知道,時髦的東西一定很快消亡。但這樣的做法也許出于不得已,因為身處現(xiàn)代英語的形成期,譯者們必已感到語言的劇烈變動,雖不至于無所適從,但他們寧愿后退一步,以此防守。
1885年,維多利亞時代的學者們對《欽定版圣經(jīng)》加以修訂時,仍然全身心地貫徹了這一原則。他們像對待名貴的古董一樣,不肯將老舊的木榫換成鋼釘,反而讓它更顯得更舊,甚至加入了許多詹姆斯一世時代的用詞。
然而更重要的是,《欽定版圣經(jīng)》的英語從此成為楷模,深入民間,使普通百姓也能以自己的語言閱讀《圣經(jīng)》。如周作人所說:“新舊約的內(nèi)容,正和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相似,在教義上是經(jīng)典,一面也是國民的文學?!薄稓J定版圣經(jīng)》中的許多語句,成為英語國家廣泛使用的習語、成語和民諺,有統(tǒng)計指出這一數(shù)字高達257條,為歷代英語作品之最,甚至遠超出莎士比亞全部作品對英語習語的貢獻。
自此以后,英語也不再只是販夫走卒和露天劇場的語言,它一樣可以進入宮廷,登上圣堂,作家和學者也可以使用它,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思想和文學經(jīng)典。從這個意義上講,《欽定版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的作品,共同奠定了現(xiàn)代英語的基石。
漢譯推動白話文普及
《欽定版圣經(jīng)》問世300年后,中譯《圣經(jīng)》亦循著相似的路線,即將誕生。英美傳教士于1890年召開大會,商議譯經(jīng)之事。至1919年,《官話和合譯本》正式出版,恰逢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雄燃,因此對漢語白話文的普及與演進有莫大之功。
《舊約·創(chuàng)世紀》開篇:“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庇秩纭对娖返?5篇:“我說,但愿我有翅膀像鴿子,我就飛去,得享安息?!边@樣優(yōu)美而典雅的新漢語,立刻讓周作人敏銳地感到其文學意義的重大。
1920年,亦即《和合本圣經(jīng)》出版僅一年之后,他便寫出《圣書與中國文學》一文,贊揚其譯文“在現(xiàn)今是少見的好的白話文。這譯本的目的本在宗教的一面,文學上未必有意的注意,然而因了他慎重誠實的譯法,原作的文學趣味保存的很多,所以也使譯文的文學價值增高了?!?/p>
周作人說:“我記得從前有人反對新文學,說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為都是從《馬太福音》出來的;當時覺得他的話很是可笑,現(xiàn)在想起來反要佩服他的先覺;《馬太福音》的確是中國最早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我又預計他與中國新文學的前途有極大極深的關系。”
將近100年后的今天,即使?jié)h語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演進與毀傷,我們不僅仍然能夠讀懂這部《圣經(jīng)》,也仍然能夠出聲朗讀,并深深體會其語言之美,這不僅說明其持久和旺盛的生命力,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今日漢語確曾蒙恩于它。
“圣書與中國文學有一種特別重要的關系,這便因他有中國語譯本的緣故?!敝茏魅藢懙溃皻W洲圣書的譯本助成各國國語的統(tǒng)一與發(fā)展,這動因原是宗教的,也是無意的。圣書在中國,時地及位置都與歐洲不同,當然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結果,但在中國語及文學的改造上也必然可以得到許多幫助與便利,這是我所深信的不疑的,這個動因當是文學的,又是有意的。”
如今《圣經(jīng)》的新譯不計其數(shù),美國人特別熱衷此道,立志以當代英語與時俱進,但其中的多數(shù),即便不是拙劣,也顯得平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