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5月1日晚,孩子從紐約打電話來,告訴我說本·拉丹死了,奧巴馬馬上要有電視講話。我旋即打開電視機,看了奧巴馬的講話,還有數(shù)百民眾涌到白宮前慶祝。同一天晚上,我所居住的舊金山灣區(qū)聯(lián)合城的“9·11”紀念館前有數(shù)百民眾聚合,他們手持蠟燭和鮮花,追思“9·11”死難者,氣氛凝重。
看電視時,除了奧巴馬的講話,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報道員提到一位“9·11”罹難者的家屬對殺死拉丹的感想。這位家屬說,有人死了,我不會覺得高興,但這件事實在太特別了。
第二天,我讀到另一則報道,提到一位名叫謝波德的婦女,她是“9·11”事件時從世貿(mào)中心大廈逃生出來的幸存者。“我不想為某個人的死而慶祝,我接受的不是這樣的教育。”謝波德太太說,“但這件事非常profound,非常profound?!彼靡粋€難以譯成中文的詞,一連說了兩次,表達她的感受。
我在上課時問學生,你們怎么理解profound這個詞,有可以代替這個詞的嗎?不止一位同學說“deep”。這仍然是一個難以譯成中文的詞,勉強可以譯成“感觸很深”。
伊拉斯謨說,成語或習慣語的表達往往只能用原來的語言,翻譯以后就會言不達意。同樣,那些最具有民族特色的感情表達,往往也最難用其他語言翻譯。我想為我接觸到的美國人對拉丹之死的感受尋找一個合適的字眼,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所熟悉的漢語說法,如“歡欣鼓舞”、“興高采烈”、“大快人心”等,都派不上用場,而偏偏是這個“profound”出現(xiàn)在我的腦際。
“拉丹之死”和“死亡”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在這件事發(fā)生時,卻又聯(lián)系在一起。拉丹的死,令許多美國人想到的,是“9·11”事件中以及在這之前,在肯尼亞、坦桑尼亞等國家,被拉丹組織策劃的恐怖襲擊所殺害的無辜死者。對許多美國人來說,拉丹之死使他們再次感受無辜受害者之死的無比沉重,而不是殺死拉丹的狂歡與愉悅。
哪怕在殺死敵人時,哪怕在處死極惡罪犯時,真正尊重生命的人,也無法感覺到快感和陶醉,這是對死亡極深的(profound)恐懼和厭惡,沒有這樣的恐懼和厭惡,也就不可能對生命本身懷有真正的敬畏。拉丹就是完全漠視死亡恐懼和生命敬畏的人,其他恐怖主義分子也是如此,他們因此才會把死亡當作手段,去攻擊那些無辜的人們。
當然,并非所有美國人都能像謝波德太太那樣看待拉丹之死。就在我班上同學談?wù)撨@則新聞時,有位男同學很義憤地說:“我要把這些恐怖分子全都殺光?!睙o人接腔附和。大家不言語,那是因為,很多人知道,在大庭廣眾前,滿不在乎地表現(xiàn)對死亡的興奮,是“在墳地上跳舞”,很不得體。
(李貝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