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涼

二月。

莫生和小柔坐在咖啡館里。

今天的小柔穿著黑色的風衣，黑色的直筒長褲，莫生以前從未見過小柔穿黑色。小柔喜歡紅色，也適合紅色，總是穿著一身紅。莫生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小柔，她穿著紅色的雙層擺雪紡連衣裙，美得不可方物，也艷得不可思議。

他覺得她像火又像玫瑰。

只一眼，他便愛上了她。

但今天的小柔沒有穿紅色，她一副O(jiān)L打扮，看起來穩(wěn)重而干練。午后的咖啡館，放著幽幽的老歌，莫生給自己點了杯摩卡，幫小柔點了杯她愛喝的卡布奇諾。服務生將咖啡端上來之后，小柔卻非要跟他換，她說她更愛喝冒著氣泡的熱摩卡。

莫生迷惘地看著小柔，覺得今天的她和平時不太一樣。他跟小柔東扯西拉地聊天，用筆記本上網(wǎng)看新聞，打游戲。窗外的日光一層層地暗淡下去，咖啡杯空了，他們決定換個地方吃夜宵。

去了西餐廳，點了黑椒牛柳炒意粉、鵝肝排、核桃雞湯、田園蔬菜沙律，還有兩支上好的法國紅酒。莫生不勝酒力，很快醉意酣然，小柔卻喝得痛快淋漓。有酒量的女人，多半不是簡單的女人。

吃完夜宵，夜已深，夜空飄著雪。站在馬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小柔把手蜷進莫生的手里取暖，還唱起歌：喝酒的伴，一起看電影的伴，早午晚餐的那個伴，我的生活，只差那個人就美滿。

她唱到哽咽，他聽到哽咽。

車來了，她抱了抱他，說再見。

車起動，她搖開車窗，大聲喊，謝謝你，給我半天美滿。

三月。

今天的小柔穿著粉色的毛衣連衣裙，彩色的長筒襪，甜美又可愛。今天莫生和小柔去了歡樂谷，玩了很多驚險的游樂項目，還在四維影院看了《海綿寶寶》。說再見時，莫生買了一對情侶螞蟻公仔，把名叫歡歡的送給自己，名叫樂樂的送給小柔。

四月，莫生和穿著珍珠色香奈爾套裝的小柔，去了杜莎夫人蠟像館；

五月，莫生和穿著米色鏤空花朵開衫，小腳鉛筆褲的小柔，去了森林公園吃燒烤；

六月，莫生和穿著淺灰色亞麻裙的小柔，去了錢柜唱歌；

七月，莫生和穿著白色長款吊帶背心，綠色哈倫褲的小柔，去了崇明島看日出；

然后是，八月。八月，小柔穿著紅色的棗核形真絲連衣裙。

紅是莫生熟悉的紅，像火又像玫瑰，他們?nèi)チ穗娪爸黝}酒吧看電影。酒吧座落在長寧區(qū)，每晚七點到九點，準時播放一部主題電影。八月的主題是遲到，他們看了《別動》。

一個俗套的婚外戀故事。小三對她愛的已婚男人說，不要離開我，你可以一個月來看我一次，一年來看我一次，只要你不離開我。她愛他，可是她出現(xiàn)在他生命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別的女人的丈夫。遲到讓她得不到，得不到是她的愛情的結局。

看到這里，莫生哭了，他發(fā)現(xiàn)小柔也在哭。她靠在紅色卡座里，淚水成線流下，沒有聲音，可是撕心裂肺。莫生很想擁抱她，很多話，也很想跟她說一說。關于遲到，關于所有失敗的小三都會走向的結局，得不到。

小柔卻突然伸出手指，拂去他臉頰上的淚，然后問他，莫生，你和小柔始終沒有牽手旅行吧?

嗯。

我們?nèi)P凰好不好?

嗯，好。

九月。

莫生和小柔牽手旅行。

鳳凰，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淡描濃抹總相宜。南方長城、田家祠堂、沱江泛舟。街邊小吃店的苗家酸魚、土家臘肉、血杷鴨、甜米酒。夜晚回客棧，走在石板路上，荬生很自然地攬過小柔的肩，而小柔則很自然地傾斜著身體，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們開了一間房，他們沒有做愛，只是睡在了一起。

只是睡在一起的感覺縣好。

他側身摟著她的腰，下巴抵著她的頭。她側身躺在他的胳膊彎里，摟著他的脖子，腿和他的腿交纏在一起。他抱著她，也被她抱著，他們緊緊地貼著彼此的身體。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及心跳聲，與她的，全都融為了一體。

愛，就是我把你抱著，你也把我抱著。

抱著，無限貼近，無比親密。

第二天早晨，莫生睜開眼睛，看到小柔和陽光都在，他覺得很快樂。三年了，這是他一直想要的美好。以前他醒來時從未看到過小柔，因為他和小柔從未一起入睡過。他用手背摩挲著她的臉，她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他說早安，她莞爾而笑，忽然翻了個身，翻到他身上。她親吻他的額頭，眼睛，然后是嘴唇。她的吻，濕，熱，很甜，就像一朵正好同時沾住水露和陽光的玫瑰，花瓣微啟，閃出光芒，吐出芬芳，將他裹挾。

氣溫陡然升高了，他感到內(nèi)心涌出一股難言的溫情。他將她翻卷到身下，像蝴蝶撲扇著翅膀探尋她，索取她也給予她。他燃燒了，汗水在他的額上不停地流下；她也燃燒了，胳膊繞過他要著起火的脊背，指甲掐入他背上的皮膚里。

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早晨。

毫無疑問。

十月。

莫生和小柔住在了一起。

莫生希望小柔和他做伴，每天早晨睜開眼睛，看到她和陽光都在。小柔也一樣，她搬進了英生的兩居室，帶著一整套不銹鋼廚具。它們散發(fā)著溫良的光澤，讓莫生的廚房變得精致而漂亮。

莫生從未吃得這么好，小柔精通各種菜系，還會做很多甜品點心，他沒見過比她更熱愛廚房的女人。他喜歡她身上的家常氣息，喜歡她站在他的廚房里，舞動著鏟子，拿著棉柔抹布擦拭烹具和灶臺。

她做飯；她裝飾清潔房間；她手洗他丟進洗衣機里的臟衣服襪子；她鋪床拉窗簾關窗簾對他說早安晚安；她周末和他一起縮在床上吃零食追看美?。凰谒奈葑永锱惆樗屗纳蠲罎M，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字叫小柔。

小柔，他的寶貝，他惟一的永遠的愛。

小柔，只要念及這個名字，他都會心如鹿撞，心花怒放。

十一月，小柔生日，莫生記得他的小柔是天蝎座。于是他買了條紅寶石手鏈送她，帶她去吃燭光晚餐，給她唱生日歌。小柔吹蠟燭，許愿，眼里噙著感動的淚。正在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走了過來，熱絡地跟小柔打招呼，嗨，恩淑，好久不見。

她們聊了很久，莫生始終呆呆地坐在那里。眼鏡女人離開后，英生問小柔，她為什么叫你恩淑?

小柔沉吟了一下，因為我就叫恩淑。

三年前，莫生遇到小柔，通過網(wǎng)絡。

莫生對小柔一見鐘情，可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他只能做小三。小柔丈夫每個月都要出一次差，每一次丈夫出差，她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到他的家，躺到他的床上與他做愛。午夜前準時離開，給他一個吻，告訴他她的真愛是他。

莫生相信小柔，癡癡等她三年，以為她終會離開丈夫轉投他的懷抱，進入他的軌道，深根于他的泥土，變成專屬他的花朵。可是毫無征兆的，小柔突然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后來他通過其它途徑才知道，原來她丈夫得到移民的機會，她隨丈夫去了法國。

那是一月，歷史上最寒冷的一月。莫生不上班，請了病假，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盯著QQ上小柔的頭像抽煙發(fā)呆。它不亮，黑著，永遠的黑了。二月，莫生查找出所有名字叫小柔的女人，一個個加她們?yōu)楹糜?。加了幾百個小柔后，他點擊那些亮著的頭像。

他說，小柔，來。

有人不理他；有人問他，你是誰?也有人問他，去做什么?

他說，去做你答應過我，卻一直沒有和我做過的事。在明亮的地方喝咖啡，面對面坐著享用早午晚餐，手牽著手坐摩天輪，看電影，旅行。小柔，來，和我一起，去做那些戀人們都會做的事。

就這樣，每個月，莫生都會和一個小柔見面。他從來不知道，城市里有那么多孤單的傷心的人。第一個小柔，是一個標準的必剩客，高學歷高收入事業(yè)成功，什么都不缺，惟獨缺一個能讓她感情美滿的伴；第二個小柔，是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和她青梅竹馬的男友為了金錢，移情別戀于一個富家千金……

而第八個小柔，就是恩淑。

在認識莫生之前，恩淑關注了很久他的博客。

她和莫生一樣，是一個小三。她愛的男人原是她的哲學教授，和他好了后，她才知道他是有妻子的。但教授對她保證，離婚是早晚的事。他給她租了公寓，每周兩三次，過來和她做愛，做完愛把給她的零用錢放在床頭柜上。

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一個人待在公寓里，百無聊賴，她學得了一手好廚藝。她知道教授熱愛美食，而他妻子不會做飯。她妄想抓住他的胃，同時抓住他的心。可惜事事難料，她很快連小三的地位都不保。

教授有了新歡，也是他的學生。小四來找她，拎了支礦泉水瓶，朝她胡亂潑灑。瓶里裝的是尿，她被潑得渾身濕透。后來她質問教授，得到的答案是，好色是他的本性，他拒絕不了比她更年輕的身體。

她摑了薄情郎兩耳光，大哭，哭過之詹，她選擇退場。就在那個夜晚，她偶然發(fā)現(xiàn)了莫生的博客，知道了他的故事，和她幾乎一樣的故事。他們都曾經(jīng)遇到過不堪的人，擁有過一段不堪的感情，最終又都以失敗收場。

她渴望認識他，只有相互取暖才能治療孤單。她申請了一個QQ號，成為第一個主動加他的小柔，她等待他和自己說話。終于，在八月，他點擊了她的頭像。

他說，小柔，來。

十二月。

恩淑在廚房做飯，莫生跑進來站在她身后。她極溫柔地問他要吃什么。他看著她，忽然叫了聲，恩淑。她愣住，驟覺心酸且疼，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在和他做伴的時候，她的名字始終是小柔。

恩淑，他又叫，然后抱住她吻她柔軟的臉頰。

嗯，她答應著。

窗外大雪紛飛，他們飽含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