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樂韻
1990年6月24日,舊金山市區(qū)主要道路市場街因為“同志”大游行活動而熱鬧非凡。在街邊一頂略帶悶熱潮濕的帳篷里,氣氛卻安靜肅穆,近乎虔誠,好像在教堂一般,與外面的歡樂、喧囂形成巨大反差。
作家比爾·海耶(Bill Hayes)坐在桌旁,看著走進帳篷的人們排成一條長隊,耐心地等著,輪到了就拿起桌上的鉛筆和紙,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會對50年后的人們說什么?
上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是一個特殊的年代,起源如謎且難以治愈的新型疾病——艾滋病突然出現在人類面前并暴發(fā),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感染上HIV病毒,就等于判了死刑;而舊金山是一座特別的城市,它是人類社會正式確認并宣告艾滋病存在的疫源地,也是當時美國男同性戀和艾滋病患者的居住首選城市。
有數據統(tǒng)計,那段時間里,舊金山每年大約有8000人到10000人受到艾滋病感染,成千上萬的同性戀者被奪去生命。“很難回頭形容艾滋病暴發(fā)初期那種特別的社會情緒?!北葼枴ずR窃谀莻€時候選擇出柜的,“最開始,大家知之甚少,還不至于很惶恐,但當你漸漸了解它(艾滋?。┮院?,就有了各種擔憂?!泵鎸韯輿皼暗牟“Y,患者無能為力,以至于大家開始不敢想象未來。
為了鼓勵人們,特別是男同性戀者,在舊金山艾滋基金會當志愿者的比爾和同事們決定,在同志大游行期間發(fā)起一個艾滋時光膠囊活動,讓參與者寫下當下的感受,并對未來的人說些什么。
如今,時光膠囊已經埋藏了21年。比爾早就離開了艾滋基金會,并在兩年前從舊金山搬到了紐約。他不知道那個密封的硬板紙盒是否依然完好地保存在原地,慶幸的是,當年在封存500多張信紙的時候,他影印了部分內容,并一直帶在身邊,“這是一個時光膠囊的時光膠囊”。
2011年6月5日是美國疾病預防中心在醫(yī)學上確診第一例艾滋病的30周年紀念日。20年來,比爾第一次把時光膠囊里的信取出來,細細閱讀。
“我想去參與、見證”
第一張紙上潦草地寫著:“這他媽是地獄般的經歷,你很幸運,出生在病疫已經結束的年代。”第二張紙上是正規(guī)清麗的字體:“如果你聽說有疫情或者一丁點兒異常的情況發(fā)生,馬上行動。不要等著專家權威(告訴你怎么做)?!边€有一張紙上,只是用鉛筆簡單地畫了幾顆小小的淚珠。
字跡和信的內容一樣,也能反映當事人的情緒。比爾發(fā)現,有些紙條匆匆寫就,幾乎難以辨認,里面還有拼寫錯誤;有些字下面劃了線條加以強調,一條,兩條,三條,直到紙被劃破;有人連畫了5個驚嘆號,留下筆頭斷裂的痕跡;有人寫了滿滿一頁紙,有的則只在正中央寫下一行短句:“我的男朋友死了,我的心也碎了——無法復原?!?/p>
“大家都嚴肅對待這件事,因為感到一種責任和義務要記錄當下。”比爾告訴《新民周刊》,“在我看來,時光膠囊的意義遠比紙上的文字更深遠,這是生命存在的證明。地球沒有你也會繼續(xù)轉,而未來世界的人有一天會發(fā)現并打開這個時光膠囊,想知道,你所生活過的那段歲月是怎樣的?”
比爾當時沒有寫任何字句,但他隱約感覺,自己將來會寫到艾滋時光膠囊。事實也正是如此。1983年從英語文學系本科畢業(yè)后,比爾就一直當自由撰稿人,他寫的大多數話題,以及已經發(fā)表的三本小說,都與醫(yī)學有關。
“我從小對人體結構和醫(yī)學知識感興趣,如果學生時代成績夠好并有人鼓勵,說不定會成為醫(yī)生?,F在當了作家也不覺得遺憾。艾滋成為我生命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件,在病疫暴發(fā)期間,我失去了許多朋友,我的生活伴侶也死于艾滋病,同時它也激發(fā)了我對人體和醫(yī)藥的研究興趣。”現在比爾除了寫作,就是全職在紐約一家非營利組織工作,這個組織正在研發(fā)艾滋疫苗。
1985年7月,第一個“出柜”并死于艾滋病的美國明星洛克·哈德森去世了,同時,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有關致命艾滋病毒的報道。24歲的比爾從西雅圖搬到了舊金山的卡斯特羅區(qū)(同性戀聚居的社區(qū))。他的父親甚為擔心,認為兒子無異于自殺。
比爾現在回想,很能理解父親的害怕,“但那個時候我年輕無畏,覺得自己不能當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我想去一線,去幫助、去抗艾、去見證、去參與?!薄爱斎?,我很小心謹慎,在生活中不會胡來。”比爾說,在舊金山和其他一些大型城市,感染艾滋病的主要原因就是未采取保護措施的性交,尤其是男同性戀之間。
當時很多美國保守團體借題發(fā)揮, 認為艾滋病是上帝對同志的懲罰并開始為同志生活倒數。但舊金山的同志社區(qū)迅速開始互幫互作, 成立各類義務團體, 宣傳安全性生活, 拯救感染艾滋的同志。
比爾和四個室友合租一間小破公寓,養(yǎng)了三只貓,陽臺上可以看到不錯的城市景色。比爾對自己說,如果50年后的今天我還活著,說明我很謹慎,如果我死了,那也沒有遺憾,只有悲傷。
令比爾最害怕的不是病痛或感染HIV病毒,而是不知不覺中,社區(qū)里的人接二連三地消失,比如那些經常在健身館或公交車上看到的人。有一次,他發(fā)現常去某酒吧的一個熟人不見了,便一個禮拜接著一個禮拜地候在那里,希望能再見到對方。比爾試圖安慰自己:他可能搬家了,或者換工作了;他也可能是出了車禍。
王爾德曾這樣描述舊金山天堂對人們的吸引力:“說來奇怪,任何消失的人據說都在舊金山呢?!边@句話放在80年代的舊金山,反倒成了黑色幽默。
幸存者是孤獨的
漸漸地,身邊人的消失也不是最可怕的了,而是你可以預見的發(fā)展模式:一個人的悲劇終結了,另一個悲劇馬上又上演,接二連三。死亡的幽靈在人群中穿行。
在一個朋友彼得去世后,比爾去探望另一個剛出院的朋友杰夫,給他帶去一些吃的。持續(xù)頭痛和腹瀉讓杰夫身體虛弱,痛苦不堪,他曾企圖在醫(yī)院自殺,這樣死后馬上就能被發(fā)現,而不用等太久。結果他還是被救活了。事后他對比爾說:“我吃的藥量只夠達到昏迷的程度,得再多吃一點,加上喝酒,才行得通。”和當時許多男同性戀者一樣,杰夫是安樂死團體“毒芹會社”的成員。
杰夫和他的生活伴侶斯圖亞特住在一起,斯圖亞特得的是艾滋相關綜合征。比爾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正值1986年的冬天,為抗議聯邦政府艾滋基金的縮水,斯圖亞特已經絕食6周?!按蜷_他們房間的門,我立即感覺走近了450度的烤箱,開始把衣服一件件脫掉。”比爾回憶當時的情景寫道,“面龐削瘦的斯圖亞特裹著睡袋,蜷在沙發(fā)里,不停發(fā)抖。房間里開著七八只電暖,打著橘黃色的光,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沒有人說話。墻上的掛歷,每過一天就劃一個叉,仿佛斯圖亞特的倒計時。”
比爾站在那里,感到一時錯亂,艾滋病癥最后的恐怖不外如此:你還想活,拼命想跳出去,它卻把你死死拽住。窩在這座公寓里的人,就像在慢慢等待死亡的臨近?!拔易叩綇N房,把食物搬進原本空空的冰箱,然后去看杰夫。他在睡覺,他生前留給我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這樣的:在昏暗、燥熱的臥室里,杰夫趴在床上,臉朝下,戴著帽子和手套,穿著一件冬季外套,就好像在齊膝深的雪里跌了一跤,怎么也爬不起來?!?/p>
幾天后,有人看到杰夫在公寓里拖著一桶水和一臺加熱器,尋找電源插座。后來他又進醫(yī)院了,并被迫參加一個心理治療小組,但是醫(yī)生找不出他有什么心理問題。又過了幾天,比爾被告知,病房里的杰夫不說話了?!拔矣X得并不意外,他做好了死的準備,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包括醫(yī)生、社工或朋友。”比爾以為,那是一種尊嚴。然而,最后尸檢發(fā)現,由于艾滋病,杰夫的大腦受到損害,才導致他的失語和癡呆。
每個禮拜,舊金山當地同志報紙《Bay Area Reporter》的訃告版上,都會刊登新近去世的人的照片。每次拿起報紙,比爾總是先看訃告,至少有兩大版,有時更多?!拔铱偸菚l(fā)現熟悉的面孔,他們曾經跟我一起跳舞、交友或工作過,而我意識到,自己的照片也有可能登上這張報紙。”
有一段時間,比爾搜集訃告以及其他和病疫相關的東西。他自己不是艾滋病感染者,但覺得有責任做好社區(qū)的檔案保管。直到1989年,他遇到了一個叫史蒂夫的男人?!霸谖覀兊谝淮渭s會的時候,史蒂夫就告訴我,他是HIV陽性,而我知道自己想跟他在一起,我愛上他了。”比爾把那些泛黃的收藏全扔了,“因為這些東西擺在房間里只能令人沮喪”。
艾滋病不再是報紙上的新聞,它實實在在進入了比爾的生活,它在史蒂夫的身體里。他們共度了17年時光。
有一天,比爾做了一個夢:“我和史蒂夫去敲一個朋友的門,對方出來應門。‘你好,我試探著說,‘聽說你痊愈了,再也不受艾滋病困擾了。
“‘是啊,他平靜地答道,‘我正在適應沒有艾滋病的生活。我們都神經質地笑起來。
“‘你怎么做到的?史蒂夫問,‘吃了什么藥,誰是你的醫(yī)生?
“他正回答著,有人從屋里叫他。‘抱歉,我馬上就回來,在這兒等我。結果我和史蒂夫等啊等,那個朋友再也沒有回來?!?/p>
比爾感嘆,現實生活和夢境如此相似:我們并肩而立互相支持,相信答案就會揭曉,但又疲于等待。“我們知道,或者我們相信,事情會有所好轉的……”
“不要忘記我們”
事情的確有好轉的一面,蛋白酶抑制劑的出現給史蒂夫帶來了希望。四五年后,史蒂夫開始恢復體重,他的T細胞數量穩(wěn)定,“我們感到輕松不少,卻不敢因此自滿,這種藥物又能維持多久?”史蒂夫每天按照規(guī)定服藥,對抗藥物副作用;而比爾也必須警醒,一個不小心,就會感染病毒。
比爾說,在遇到史蒂夫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建立一段長久的關系;因為艾滋病,他也不敢奢望和史蒂夫的關系是真正意義的“長久”。這段難忘時光得于意外,最終也失于意外。5年前的一個早晨,史蒂夫死于心臟病。沒人能解釋怎么回事,他才43歲,沒有家族病史。尸檢和毒理學報告也說不出所以然。
最近,比爾看到一項新的醫(yī)學研究,和他的猜測相符:感染HIV病毒會增加患心臟病的風險,可能是病毒本身所致,也可能是抗逆轉錄病毒的藥物產生的副作用。
在紐約公寓的書桌前回顧那段時光,比爾感慨萬分,“閱讀這些20年前的字跡,我重溫了那種恐懼情緒,但即便在最糟糕的時候,我們也真心相信,有一天病疫會結束。”
30年來,科學家已經在病情預防、藥物研發(fā)方面取得難以想象的突破,很多人的生命得到延長,人們對待艾滋病的態(tài)度也有所變化。但是,艾滋病課題仍然未被攻克,仍然沒有有效藥物治愈艾滋病,全球每天有7000多人新感染上艾滋病。
“懷有希望,懷有信念,繼續(xù)為你的夢想拼搏奮斗?!北葼柊褧r光膠囊里的信紙重新塞回紙箱,鎖進臥室的壁櫥?!坝幸粋€聲音提醒著我:‘不要忘記我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