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枝泳
見到李珉子后我便理解了主編的變卦,她確實是一位魅力十足的女人。我去京畿道南部邊遠地區(qū)拜訪她,早晨到她在韓國的居所,就見她剛剛散步回來。她有155厘米左右的個子,直直的頭發(fā)隨意地梳成了一個馬尾。她下身穿著沒有上漿的、柔軟的乳白色粗布褲子,上身蓬松地搭了一件深紫色純毛套衫,站在野花盛開的院子里。此時正值春季,天氣變化多端。最近幾天天氣熱得很快,都有了初夏的感覺。因此,為了采訪事宜我們走出雜志社的時候也沒有多想,就以罩衫的裝束直接出來了,外套便留在了雜志社。不過剛一下車,就有一陣寒風(fēng)毫不留情地沖我們吹過來了。就連站在她家籬笆一旁的丁香樹淡紫色的花朵,好像也被寒氣凍得嘴唇發(fā)紫似的。春寒料峭,房子后方近處山谷上灰蒙蒙的春光,生木籬笆一旁垂柳櫻樹的亮麗,木蘭樹耀眼的白色,毛山櫻樸素的粉紅色,看上去都在寒氣未消的春風(fēng)面前瑟瑟發(fā)抖,顯得萬般可憐。李珉子就站在這些樹的前面迎接了我們。她的個子跟后面的那些樹形成了明顯的反差,使得矮小的李珉子站在那里,好比一枝野花傲立在寒風(fēng)中,挺拔而通透。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種本領(lǐng),使得吹來的風(fēng)和春天變化多端的寒氣以至四十八年的歲月都遠遠地繞她而去。對她的第一印象,怎么說呢,那是一種獨特的甚至是神秘的感覺。這也許是源于她迎接我們——攝影記者和我——的地方,那所像是從童話書里蹦出來似的獨特的原木房子所造成的印象。寬敞的木地板看似打了長時間的荏油,隱約地散發(fā)著黑古銅色的光澤。已熄火的壁爐上面放置了她親手畫的一幅畫。這是一幅三四歲的小女孩盤腿坐在圓圓的藍色地球上面的畫。在我弓著腰觀看這幅畫的那段時間里,李珉子為我們準(zhǔn)備了散發(fā)著獨特芳香的茶。茶的味道是微苦的,有點像搗碎的野草味。
曾經(jīng)有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只喝這種茶。是在印度……我的冥想導(dǎo)師馬加郝塔?米爾魂智親自為我制作的。這種茶有助于心靈的清靜。
她讓我們坐在有著粗糙紋路的土布座墊上,自己卻赤腳徑直坐在木地板上講話了。我這才忙把包里的采訪記錄本拿出來。這也難怪。自從見到她以來,我一直被她的房子和她所具有的獨特氣質(zhì)牢牢地控制著。
對不起。導(dǎo)師的尊姓大名……
我忙把下一句咽了下去。因為我發(fā)覺到她在愣愣地看著我。我從她的眼神里讀到了她的不可理解。她的眼神似乎對我發(fā)問:連書都沒讀完就來采訪書的作者,作為記者這未免太有失禮貌了吧?我忙不迭地附上了幾句。
嗯,我看完那本書了。不過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名字。不是我們熟悉的名字……對不起。
馬、加、郝、塔……米、爾、魂、智。
她對著遲疑的我重復(fù)了導(dǎo)師的名字,臉上露出了毫無保留的微笑,很像石窟庵的佛像臉上刻著的那種微笑。在她念出導(dǎo)師的名字時,我低著頭把名字記錄在本子上。心想又不是我自己的導(dǎo)師,這么古怪的名字叫我怎么背得下來?也許是我多心。當(dāng)我寫完名字抬頭望著她的時候,我看到她仍然微笑著注視我。那個微笑里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
我這是不是只把干巴巴的名字說出來強迫你接受下來呢?對他你可是沒有任何印象啊。我……怎么能用語言這類的東西形容他呢?
她仿佛再一次看穿了我的難堪,說話時語氣舒緩,表情柔和。至于她此時的表情,如果對于表情可以這么分類的話,怎么說呢,它是歸于植物芳香的那一類。這副表情像芭蕉葉上輕輕吹過的微風(fēng),像落在其上的無聲細雨。她自我完滿的形象無需任何點綴,即使孤單單地站在寬敞的院子里。我有些后悔來之前對她的異國生活所抱有的無端的抵制情緒。細小的眼睛,不扁也不高的鼻子,單薄的嘴唇。和我一樣,她也只是一個韓國人。我急忙喝下了微苦的茶。不管她的導(dǎo)師是印度人還是美國人,此時她已經(jīng)回到了故國。
我抬起頭打算向她提出下一個問題的時候,我們倆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我對她微微一笑。她轉(zhuǎn)移視線,安靜地為我的空茶杯倒了茶。我伸出了握著茶杯的兩只手,恭敬地望著她為我倒茶。我心中突然有一種沖動,要是依偎在她消瘦的懷抱里,我或許會問她活著是為了什么。那么她或許默默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然后我或許會說,是的,我要活下去。
是的。她身上確實有一種力量。怎么說呢,那是一種只靠自身的存在就可達到充實的人才能具有的力量……自從主編去她的個人展和她結(jié)識回來以后,我們的辦公室仿佛變成了印度的冥想場地。在酒席間,主編只會像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浪漫文學(xué)少年;在辦公室里,他掌控一切的老練可使那些心腸不夠硬的記者們被他說得痛哭流涕。這樣的主編如同一個鬼迷心竅的人,開始大肆宣揚李珉子的繪畫和她的冥想。疲于采訪和結(jié)稿、疲于工資信封和寫作的記者們,正在抽煙的、正在打電話向作者催稿的、正在將寫報道的稿紙揉成一團的記者們,開始隱秘地傾注于從主編那里傳達出來的李珉子的生活方式。
她在二十一歲芳齡時就獲得大韓民國國展大獎,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美,在紐約同樣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轉(zhuǎn)去法國,也是接二連三的成功。唯一能夠在索斯比拍賣會上交易其作品的韓國畫家……突然有一天醒悟到成功和成就的虛妄,毅然開始了印度旅行。從師于馬加郝塔?米爾魂智,歷時三年徒步流浪印度全域。開始非洲寫生旅行。有一天在一眼望到乞力馬扎羅山雪峰的獵游野營地頓然開悟,便重新回到祖國定居。
天方夜譚。
有個愛調(diào)侃的記者聽到她的經(jīng)歷后吐出了一句。關(guān)于這個調(diào)侃的意圖我也并不是不承認,但在另一方面,我同時也在想,真的嗎?就是說,當(dāng)時在我的內(nèi)心里萌動了一種對英勇無比的自由人的向往之類的東西。寫完稿后和同事們一起喝酒,喝得酒意漸濃,最后散伙獨自回家的時候;走在街上突然停住腳步環(huán)視周圍,覺得周圍的一切充滿了黑暗的時候;問自己現(xiàn)在到底在干什么的時候;會產(chǎn)生的好奇心——對一種自由、一種流浪、一種超越、一種夢想的實現(xiàn),對諸如此類的東西所發(fā)生的好奇在我的內(nèi)心蠢蠢欲動。
在雜志社,我負責(zé)的事情是選擇每月的熱門書籍,并對其作者進行采訪,然后寫成篇幅達六頁的介紹書籍內(nèi)容的報道。當(dāng)主編改變原計劃,要求我將權(quán)伍奎先生往后推延,先采訪李珉子的時候,事實上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已經(jīng)做好了權(quán)伍奎先生的采訪準(zhǔn)備,另一個原因是我對這個女人的異國生活抱有說不出的抵觸情緒。不管怎樣,我抱著一種辦不成也賠不了本的想法乖乖地接受了這個提議。這也許是因為那個女人傳給主編的,我通過主編沾染上那個所謂的希望所使然的。這個希望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期待,說不定這個希望為我的漫長獨身生活和涉足時間并不長的女性雜志記者生涯,以及我的飽嘗煎熬的孤獨時光涂上另外一番色彩。所以,我把攝影記者遞給我的權(quán)伍奎先生的照片底片和有關(guān)他的采訪記錄本以及他的書《待人的禮儀》一同放進了黃色的大信封里,用萬能筆在上面標(biāo)上6月號用等字跡。之后就為采訪李珉子直奔這里來了。
不過,當(dāng)我走出那所獨特的原木房子,登上停在她家房子前的采訪車,重新回望將遠處起風(fēng)的山上盛開的各種淡淡的山莓做背景的這所原木房子的時候,因此而想到我也很想住在這里的那一瞬間,我內(nèi)心深處長時間沉睡著的一種悲傷,像一個從堆滿雜物的土地鉆出來的小蘿卜苗子般,緩緩地抬起頭來了。問我為什么……為什么是像小蘿卜苗子般的悲傷的話……是的,關(guān)于這個部分我想我可以做出回答。想起小蘿卜苗子是因為,我最近新搬的房子后院有一塊宅旁地。閑得沒事的某個休息日,我手持著一把花鏟子試著開墾出一片田地來。不過那塊宅旁地與其說是一片土地,還不如說更接近于一個垃圾場。數(shù)不清的大小石頭混在一起不用說,塑料袋和餅干包裝袋,最后連硬邦邦的水泥塊都挖出來了。如果單是小石頭和塑料袋,還能想想辦法??墒侵劣谒鄩K,一把花鏟子實在無法弄下去。因此我差一點放棄不干了。不過當(dāng)我拎著花鏟子轉(zhuǎn)身就走的時候,心中不快的感覺涌上來了。就這么容易被這些雜物和土地打敗嗎?好,既然已經(jīng)開始的事情,就要看看它的盡頭到底是什么樣的。想罷,我去買了一把及腰的大鏟子。我先用大鏟子鏟出土地上的水泥塊,然后在上面施了一些堆肥。不過土地的質(zhì)地本身有很多小石頭,再加上很多沙子的成分,即使撒了種子也不一定能長出苗子來。所以,我抱著一種徒勞的心情,真的只是出于一種找樂子的想法,去市場的花圃買了些許小蘿卜種子撒在那片土地上。雪上加霜,過了植樹節(jié)之后天氣變得涼起來了。那幾天我天天跑到后院,等著它哪一天真的能長出芽來。可是,除了施堆肥后變得黑黑的泥土之外,那里看不到一點長芽的跡象。我有點惋惜,但這只能怪自己,誰讓我不等節(jié)氣早早地將種子撒下去呢?不過就在幾天前,以為早就枯死的那些種子,穿透石頭和塑料仍留在上面的那片雜七雜八的土地,鉆出了綠豆般大小的新苗來了。
這幾天我的心思全在這些小蘿卜苗子上,每天上班之前都到后院察看這些苗子。所以,對于心中出其不意浮現(xiàn)出來的東西,我毫無顧忌地將它比喻成了小蘿卜苗子。
不過如果有誰問到為什么是悲傷抬頭的感覺,我會吞吞吐吐地說道,那是因為……然后我會搖著頭說不出接下來的話。因為我發(fā)覺那也許不該說是悲傷。
雖然只有一個小時的采訪,但等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我覺得已經(jīng)和李珉子很親近了。當(dāng)我登上車,望著李珉子芭蕉般的面孔和她揮手道別的時候,我不知怎么想起了權(quán)伍奎先生出獄后居住的那所破舊的房子?,F(xiàn)在,橫空出現(xiàn)了這么個李珉子,書比權(quán)伍奎先生賣得好。至于有關(guān)他的報道很有可能被李珉子擠占之后只能往后推下去了。上次去采訪他的時候,我們是在三陽洞彎彎曲曲的小巷盡頭找到他的居所的。他住在一間韓式房屋的小門房里,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往黑色的水彩顏料里注水時會出現(xiàn)的那種淡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房子。房子的院子有十來平米左右,地面上涂了一層薄薄的水泥。院子的一旁有幾只藍色的花盆,里面種有略顯土氣的杜鵑花和沒有開花的君子蘭。院子里還有一個很小的水龍頭,用再生膠做成的磚頭色臉盆隨隨便便地放在地上。不過不管怎樣,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直追問下去,為什么說那是一種悲傷,我想我是無話可說的。
自由是我的衣裳,冥想是我的飯食……這個宇宙也無法拘束我。
在回來的路上,標(biāo)題很快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了。感覺還不錯。采訪歸途就有一個不錯的標(biāo)題,這是一個好的征兆。事實上,采訪完權(quán)伍奎沿著三陽洞彎彎曲曲的小巷走下來的時候,我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我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才好。二十八歲被判無期入獄,出獄兩年后出了一本書,內(nèi)容都是他在監(jiān)獄時所寫的書信。關(guān)于這些采訪內(nèi)容,我真的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組織成一篇報道,真的不知道怎樣下筆才是合適的。不用說標(biāo)題,開頭和本篇也是一張白紙。當(dāng)初主編讓我采訪李珉子,我欣然接受算是做對了。不然這個月我注定又要當(dāng)一回“榜尾”記者。
大姐,打算怎么做呀?這一期是李珉子嗎?
當(dāng)攝影記者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看來主編對她巧言勸誘,求她這個月不要接受其他女性雜志的采訪倒是真的……這個年頭成為頭條的都是這類東西。已經(jīng)都文明政府時代了,誰還關(guān)心無期徒刑犯呢?是不是,大姐?
你怎么這么啰嗦?
我反問了他。有一種東西,對了,既然前面已經(jīng)做好了辯解,那就暫且把它叫成小蘿卜苗子般的東西吧。突然有一種小蘿卜苗子般的疑慮,不,還是不應(yīng)該這么說……因為小蘿卜苗子是嫩綠的,總不能把疑慮說成是嫩綠的吧。如果是悲傷,那還說得過去。既然這樣,我就試著把話說得簡單點吧。他的話在我聽起來帶有嘲諷的味道,所以我就如此向他發(fā)了問,看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他在坐椅上伸直了兩條腿,上身往后仰了仰,沉默片刻后對我說道:
我想我是不是也該離開了……我是說,我現(xiàn)在的情形就是這個樣子。
去哪兒?
是啊……去哪里呢?印度?非洲?紐約?要不然巴黎?讓我邊冥想邊想想看吧。會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的。該死的……
你前面說的倒也算了,但最后為什么加一句那樣的話呢?
因為它很適合這種情況,該死的……
像你那樣歪眼看世界有必要嗎? 對我們來說救贖之路沒必要只有一條。
攝影記者欲言又止,將沉甸甸的包往后座一放閉上了眼睛。見狀我也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開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其實,當(dāng)時如果攝影記者沒閉上眼睛的話,我會由于自己突然說出了救贖啊道路啊之類的東西,尷尬得自己先裝著不理他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他還是挺有默契的。
和攝影記者不同,我不想用一句話來概括我跟李珉子之間的相遇。因為我記得,當(dāng)我見到她站在院子里笑得像一朵美麗的野花時,心里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股類似于勇氣的東西。即使是獨身一人,以后很長的時間內(nèi)即使是獨身一人也無所謂的感覺占據(jù)了我的心頭。就是說,往后即使是很晚回到?jīng)]人的房子,不像以前那樣要么從冰箱里拿出廉價的葡萄酒獨自小口小口喝下去;要么是在深夜,時間太晚了連收音機和街上卡車的喧囂都消失殆盡的時刻,站在電話機旁琢磨半天有誰會在這個時間還未入睡能夠和我喃喃細語地聊下去,最后還是撥打以700開頭的今天的運氣,茫然若失地聽著聽筒里傳出來的聲音了。往后在這個時間里我可以試著做之前李珉子教我的冥想。我會盡量從束縛自身的羈絆中擺脫出來——她說過光著身是最好的——以半跏趺或者全跏趺姿勢坐好。然后注意力集中在丹田開始呼吸。吸氣時整個宇宙之氣通過鼻子和氣管沉到下腹凝聚在丹田。呼氣時聚在丹田的濁氣要通過相反的方向從嘴里吐出來。她說過,重要的是要感覺呼吸,只是要感覺這個呼吸而已。剛才我跟著李珉子學(xué)做的時候,動作很笨拙,只好用干笑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不過如果旁邊沒人,或許能做到一絲不掛……諸如此類,和李珉子見面之后,我所想到的就是這些東西。
回到雜志社,大家都去吃飯,座位上空無一人。我對攝影記者說我請中午飯。攝影記者同意了我的建議。當(dāng)我把包放在椅子上翻找錢包的時候,裝有權(quán)伍奎先生采訪資料的黃色信封掉在了地上。我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撿起來,但是馬上又覺得太麻煩了。所以我只是從包里找出錢包后把它夾在腋下,和攝影記者一起走進了電梯。攝影記者按了一層的按鈕后,對我說道:
其實,我剛才問你那個問題是因為,那天我們?nèi)ト柖床稍L,他們家相框里的那張黑白照片……記得有一個人被處死,另一個人是死在牢里……我有點后悔當(dāng)時沒把那張照片拍下來。如果這個月要登他的報道,我想這就去把它拍下來……
攝影記者裝出無動于衷,意在讓我不要太在意。但他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我心想他是不是看到了剛才我把權(quán)伍奎先生的資料掉下去后又不撿起來的那一幕。要不然他沒理由突然跟我講起這些。不行,我這是怎么了?最近我老是對別人說出來的話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懷疑那是不是又一個冷嘲熱諷。我把兩只手插進外套的口袋里,眼睛緊盯著電梯的控制板,看著數(shù)字按鈕一層一層地亮了又暗下去。
沒錯,就像他所說的,那里確實有過一張照片。那天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氣。當(dāng)我們走進三陽洞的住宅區(qū),見到一家圍墻里面有一棵櫻樹隨風(fēng)飄落著花瓣,攝影記者就沖我開玩笑,讓我擺個姿勢好拍一張照片。確實是令人愉快的好天氣。不過我們越往上走,小巷變得越來越狹窄,再也看不到櫻樹之類的樹木。偶爾看到的只是放在房屋中介門前的蟹爪仙人掌之類的東西。那些蟹爪仙人掌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顯得一點活力都沒有。像水泥塊堆砌起來的小巷延續(xù)到遠處。因此,當(dāng)我們走完三陽洞彎曲的小巷走進權(quán)伍奎先生居住的房子時,我們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了,好天氣帶來的愉快情緒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攝影記者拿出手絹不停地擦拭著身上的汗。我們按了門鈴,權(quán)伍奎的弟弟出來把我們帶到堂屋。權(quán)伍奎關(guān)在監(jiān)獄的將近二十年時間里,是這個弟弟常去牢里探望哥哥。記憶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其實當(dāng)時我并沒有仔細看放在他家水泥地上、長在藍色花盆里的杜鵑花和沒開花的君子蘭。關(guān)于籠罩那所房子的淺淺的陰影,我也只覺得那樣比較涼快而已。不過當(dāng)我走出了李珉子家的房子,登上采訪車,向她揮手的那一刻,我為什么偏偏想起了用再生膠做成的破舊的臉盆和細小的水龍頭,而不是滿頭大汗的攝影記者或者那位權(quán)伍奎先生有些禿頂?shù)牡艿?,還有從廚房為我們端出咖啡和蘋果的那位弟媳?不管怎樣,我們在堂屋坐下來了。權(quán)伍奎先生的弟弟很抱歉地對我們說,哥哥去了會兒醫(yī)院。然后他掏出名片向我們遞過來。名片上寫著“韓國陶器通商代表理事權(quán)伍元”。
陶器通商是干什么的地方?
我只是問問而已。不過這位叫做權(quán)伍元的人卻說:
在南大門,賣器皿的小小店鋪??纯次业拿郑形樵?,不會是什么大公司的老板……
他仿佛怕我們把他的公司想得太了不起,呵呵笑著忙做解釋。
名片就放進去吧……
他不停地摸著頭發(fā),不好意思地說道。說話時他的臉仍然是通紅的。他如此不好意思,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是因為用了陶器通商這種夸張的名稱,還是因為實際上它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鋪?要不然是因為他的名字不是伍億而是伍元?不管怎樣,他對我們端著他的名片仔細查看,覺得很不自在似的??粗麑Σ辉撾y為情的事情表示難為情,我們自己反而變得過意不去了。因此,我們也忙把名片放進了口袋里。我心想他沒必要這么在意別人的視線。我把名片放進去,無意間移開視線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了那張照片。就像大部分老舊的韓式房屋大廳的樣子,我看到了那里掛了一個破舊的相框。相框里面裝有一些褪色的老照片。那張大一點的照片里兩個并肩坐著的人好像是他們的父母親。在相框的邊縫里插著兩張名片一半大小的照片。權(quán)伍奎的弟弟發(fā)現(xiàn)了我的視線停留在那里便說:
……那位是當(dāng)時跟哥哥一起被判刑處死的李文秀先生;另外的那位是在獄中受到嚴刑拷打后不幸去世的黃文哲先生。哥哥在獄中一直保存著這張照片,后來就托付給我了。妻離子散的,現(xiàn)在每逢祭日都是我們負責(zé)祭奠。
我抬頭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張照片。被處死的李文秀先生,身上穿著黑色的西裝,四四方方的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黃文哲先生看起來比他年老。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長袍,細長臉,眼神有些游移。一個人被處死,另一個人則受到了炸開內(nèi)臟般的嚴刑拷打,由于其后遺癥終于死在牢里……如果我沒有聽到這些說明,或許我認為這些人充其量是他們的叔父。不過聽著權(quán)伍元的這些說明,我不由得將他們的名字記在了采訪本子上。
在這里我想暫時岔開話題……事實上我這個人很不熟悉死人的照片?;蛟S這跟我們家的習(xí)慣有關(guān)系,在我們家,即使祭奠的時候也不用照片。不過我倒是有這樣的朋友,已經(jīng)去世只能在照片中找到其身影的朋友。有時我打開相冊,細數(shù)著這些已故的朋友們。和我一起留在照片中,在這個相冊里記錄了我們的那段時光,但已不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些朋友們。曾經(jīng)和我一起當(dāng)天主堂主日學(xué)校的老師,后來在大一時的一次郊游中為了救溺水的女生舍身就義的朋友;在軍營里遭遇離奇死亡的同學(xué);去深夜劇場觀看電影死于心臟麻痹的學(xué)長……還有一個朋友是在自己的租房里上吊死的,又有一個是中了投來的催淚彈死的。有一個朋友是被帶去接受拷問,回來后精神出了問題,住過精神病院,后來從十層樓房上跳樓死的。有一位學(xué)長是和學(xué)弟學(xué)妹喝酒喝到拂曉時分,走在路上給出租車撞死的。還有……這里還有一個男生。他的頭發(fā)是自然卷的,笑的時候臉頰上會出現(xiàn)可愛的酒窩。一旦他開始唱歌,聲音就大得離奇,使得我們經(jīng)常從酒館里被趕出來……
如果他們都還活著……他們會在干什么呢?
如果他們還活著,也許這會兒會在地下茶館跟學(xué)弟學(xué)妹碰個面,或者開著普萊特出現(xiàn)在同學(xué)的聚會上。如果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和其他的許多朋友一樣,我說不定會很久不跟他們聯(lián)系,也不會想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不過說來奇怪,我偶爾會想起這些死去的朋友們。因為……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想法時常纏繞著我。我們二十到三十歲的整個青春原封不動地被封印在里頭的1980年代,整天叨咕著我要去死我要去死,卻終究沒死,掙扎著走出來的1980年代,在這個1980年代的街頭,我想我們是并肩奔跑的,他們卻不幸倒下去了。我不顧留在那里的他們,獨自走出了那段漫長的隧道。我始終無法抹去這想法。所以每次見到黑暗的地方,我都怕那里會躺著他們剛剛倒下的尸體。
權(quán)先生很不舒服嗎?
好了一段時間。不過小小的感冒就能讓他這樣吃力。看來感冒病菌也是監(jiān)獄里的比外面的脆弱。
他講了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話,自個兒笑起來了。好像這玩笑開得很有意思似的。我從他的笑聲里聽出了他在想方設(shè)法減輕讓我們年輕記者久等而產(chǎn)生的歉意,雖然這個意圖被他表現(xiàn)得不夠老練。我們也只好跟著他笑了起來。說實話,當(dāng)時我真覺得有點不自然和無聊。過會兒,他的妻子給我們端出了削過皮的蘋果以及咖啡。在這個風(fēng)和日麗甚至是有點炎熱的春天,我們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喝下了香甜的咖啡。
那間就是哥哥住的房間。
因為采訪對象不在場,我們也沒話可說,只好默默地咀嚼著放進嘴里的蘋果。權(quán)伍奎的弟弟見我們不說話,滿臉歉意地對著我們說道。他所指的是權(quán)伍奎居住的那間小門房。那是一間橫推門式的韓式房間,門上糊上了半透明的淺米色韓紙。
原先那間房的門是推拉開關(guān)門……那是哥哥出來不久后發(fā)生的事情。這個房間原先是租給別人的。退掉房客后我們在里面放進一些家具讓哥哥使用。那天,我看哥哥太累了就讓他好好休息,拉上房門后我們也去睡覺了。第二天早晨,哥哥的房間里沒有動靜,好像還沒起床。我想他可能是太疲倦了,就沒去打攪,直接去了店鋪。孩子的媽媽也是有事出去了。臨走時她還在地板上為他準(zhǔn)備好了飯桌。那時候我家的店鋪正在翻修,我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就匆匆忙忙寫了一張紙條放在飯桌上。告訴他早飯吃飯桌上的,中午就打電話到中國餐館叫炸醬面吃。我寫下了中國餐館的電話號碼和告訴我家住址的方法。不過,那天直到下午4點多,我再怎么打電話家里都沒人接。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急急忙忙跑回家。飯桌上的東西原封不動,哥哥也不見了。我當(dāng)時那種慌張的感覺真是沒法說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想法一下子涌上來了。這時,從哥哥的房間那邊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我嚇了一跳,趕緊拉開房門一看……哥哥在里面滿頭大汗地看著我。哥哥,你怎么了?為什么要敲門,直接出來不就行了嗎?等我問完了……驚慌失措的哥哥如夢初醒般半天說不出話來。后來從別人那里打聽到,這是出獄的無期徒刑犯身上常見的一種現(xiàn)象。想想看,在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二十多年,早已忘記了門是可以從里面自己開的。早飯和午飯都沒吃……哥哥是在里面一直不停地敲門。早上我們出門的時候其實他聽到了動靜,就等著我們過去給他開門。但是等到后來聽不到任何動靜,他才開始敲門的。你說這事……
說著說著,弟弟的眼圈變紅了。他不好意思地垂下視線,拿起了一支香煙。在一旁傾聽著的攝影記者撥弄著相機的鏡頭,不自在地輕輕咳了幾聲。
拘禁人的身體,是這么恐怖的事情。事發(fā)之前,哥哥還是一位橄欖球選手呢……雖然說他在監(jiān)獄里堅持了鍛煉,還做了丹田呼吸,但是現(xiàn)在他的身體太脆弱了。走路的時候還經(jīng)常嚇得一跳一跳的。在牢里他習(xí)慣于一個人向前走七八步,停下來轉(zhuǎn)身再走七八步。這種來回走動的習(xí)慣,人都出來了還留在他的身上,使得他走路時出現(xiàn)那種情況。剛開始的時候,見到他突然停止腳步,我們還以為他哪里不舒服呢。哥哥說要歇會兒。我們是好心陪哥哥到市里逛逛的……后來才知道,這也是出于那個習(xí)慣。每當(dāng)這個時候,哥哥都會看到一種幻影,是在蹲監(jiān)獄的二十年間天天面對面的牢房墻壁猛地向自己撲過來的幻影。雖然哥哥已經(jīng)出來了,不過要拆掉鉆到他身體里的那面高墻,不知還需要多少歲月……
攝影記者呆呆地盯著院子角落里的紅色再生膠臉盆,我則細嚼慢咽著手里的蘋果。
權(quán)伍奎先生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是我們到他們家一個多小時后。他的弟媳給他開了大門。從大門到堂屋不到幾米的距離,他是氣喘吁吁地跑著過來的。權(quán)伍奎先生一上來堂屋便說道:
對不住啊,跟晚輩們約好了,卻……
說著,他拿出手絹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
有位叫李相宇的先生,曾經(jīng)的游擊隊隊員,不久前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不過看起來活不了多久。剛才去醫(yī)院的路上給他打電話,果然如此,所以索性把他轉(zhuǎn)到大醫(yī)院了。反正,太對不住你們了。
大伯您也真是的……您自己身體也不好,您這樣子累著自己,病情加重了怎么辦?那些事情交給年輕人去做多好。感冒呢……看醫(yī)生了嗎?
權(quán)伍奎的弟媳為他端茶,插了幾句。
不是的。我沒關(guān)系。吃點藥就行。感冒而已……李相宇先生在南邊沒什么親人。無期徒刑犯后援會的年輕人正好也聞訊過來了。
他好像覺得跟他的弟媳講了太多的話而冷落了我們,向我們露出了歉意的微笑。他的眼角出現(xiàn)了深深的魚尾紋。說來奇怪,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二十年的人哪里會有笑的機會,眼角留下了經(jīng)長時間的笑才能刻出來的痕跡呢?我從權(quán)伍奎先生的臉上移開視線,衡量了一下坐在我對面的這兩個兄弟。并排坐著的兩兄弟,只看面孔,弟弟反而顯得更年長些。弟弟已謝頂,而且身體也發(fā)了福。哥哥的臉比較細長,身體也顯得比較消瘦。如果他們倆不是這樣并排坐在一起的話,也許看不出兩個人的長相有什么相似。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倆確實長得很像。怎么說呢,他們的臉上有一種共同的特點……就是說,他們的笑臉都使人想到某些孩子們特有的面貌。雖然這個特點隱藏在他們平靜的表情后面不易察覺到,但這不妨礙一旦他們做出笑臉,活潑愉快的孩子們馬上就從那里蹦蹦跳跳地跑出來。開車行駛在路上,把車??吭谛W(xué)門前的斑馬線前,等著剛剛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們從前面經(jīng)過,車窗外笑鬧著過馬路的孩子們……天啊,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象?從這兩位快到五十歲的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搖晃著手里的鞋袋一路跑過去的孩子們,看到了小學(xué)二年級大的哥哥極負責(zé)任地拉起看似比他小一歲的弟弟的小手,一臉天真跑過去的樣子……我急忙從這些荒謬的想象中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是作為一個記者來這里的,就忙把自己的名片給他遞過去了。權(quán)伍奎先生從淺藍色襯衫口袋里掏出小小的老花鏡,端著我的名片看了一會兒后點了點頭。但是,正好是在那個時候,他看到名片上寫著女性月刊記者而點點頭的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從想象的世界里醒悟過來的我,重新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之中。
對于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長達二十年的他,對于早忘記房門可以從里面開的他來說,女性月刊到底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何曾看過這種雜志,又何時還會看這種雜志呢?我們同這兩位早已老去的兄弟又談了一會兒后離開了那里。
走在三陽洞的下坡路,我的采訪記錄本上只記上了寥寥幾個字。處死和牢死等幾個字旁邊各寫下了李文秀和黃文哲的名字。一般來講,采訪回來的路上我會想起一些文章的輪廓的,不過這一次就有點奇怪了,連文章的標(biāo)題都想不出來。腦子里出現(xiàn)的竟是和文章沒關(guān)系的,諸如人都快五十了怎么找媳婦;據(jù)說書賣得也不好生計如何安排;自己的身體也不好還要照顧其他的無期徒刑犯,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嗎……之類的疑問。
電梯到了底層。我們一會兒你在前我在后,一會兒我在前你在后地向前走。我琢磨著午飯到底要吃什么,打開了大樓的大門。外面的風(fēng)像是在那里鉚足了勁專門來針對我們似的,呼嘯著吹過來。是個反常的天氣。
天氣到底怎么了……且慢,春季也會刮臺風(fēng)嗎?
攝影記者和我一起朝天上看了一會兒。假如色彩也有重量的話,此時極其沉重而笨拙的烏云布滿了整個天空。風(fēng)異常寒冷。
天都快塌下來了……
和我一起抬頭望著天空的攝影記者把兩只手插進了口袋里。這會兒他的肩上沒有了他那經(jīng)常放一些鏡頭、相機、膠卷之類的沉甸甸的包,顯得有些晃晃悠悠的。
今天是姜景大的兩周年祭日。
攝影記者縮著身子躲避吹來的寒風(fēng),說得很快。
今天?
卻覺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我們來到牛雜碎湯飯館,點了熟牛肉,每個人喝了一杯飯前酒。我們倆都不怎么說話,喝著悶酒,不一會兒竟把一瓶白酒喝完了。等我們重新走到街上的時候,攝影記者皺起微紅的眼角,笑出了聲音。
你說我呀,大姐,如果我說我在這風(fēng)里聽出了某種哭泣聲,非常凄切、委屈的聲音,你會不會又用“你瘋了”這句話來打發(fā)我?
說完了,他吐了一下口水,好像帶塵土的風(fēng)刮進了他的嘴里。我勉強地將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可是比我高出整整十五厘米。
不會,我反而會這么說。你這樣的活法是撐不了多久的。
對呀,那才是正確的答案。
他回答了我。在1991年4月的大學(xué)正門前被鋼管打死的姜景大去世兩周年的這一天,我們喝了一瓶白酒,喝得醉醺醺的,傻傻地站在刮著風(fēng)的街頭相視而笑。
撿起掉在腳邊的權(quán)伍奎先生的資料,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疊是在圖書館找到的有關(guān)他二十年前公訴資料的復(fù)印件。資料上處處可見我為了方便引用而用紅筆畫出來的橫線。根據(jù)公訴狀,權(quán)伍奎“團伙”是通過《寫給知識分子、媒體人士、宗教人士》或者《民眾的道路》等油印資料,背后操縱了學(xué)生示威。他們利用北方常用的“買辦家族”、“資本主義剝削”等誹謗南方的口號,暗中幫助了朝鮮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他們還界定維新政權(quán)為軍事獨裁政權(quán),將工人農(nóng)民設(shè)定為顛覆樸正熙政府完成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主要勢力,構(gòu)思了暴力革命,還準(zhǔn)備了方木、火焰瓶等,試圖進行流血示威。他們是一幫無法救贖的、共產(chǎn)革命的合謀勢力。
這就是他被判處無期徒刑的罪狀。況且,他當(dāng)時是作為已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社會人身份宣誓終生獻身于“共產(chǎn)革命”的職業(yè)革命家。因此,他跟那些后來由于判刑停止執(zhí)行命令釋放出來的學(xué)生身份的其他人有區(qū)別。
相比姜景大去世的1991年,此時真讓人恍如隔世。油印資料和火焰瓶竟成為了判無期徒刑的決定性證據(jù)……
怎么辦,真把權(quán)伍奎推到下個月而登李珉子嗎?想著這些,我合上了資料。風(fēng)仍然在窗外昏天黑地地刮著。記錄結(jié)稿進度的情況表上,已結(jié)稿的報道旁邊畫上了顯眼的紅圓圈。
聰明的妻子展示的性愛體位,精簡持家總匯,如此挫殺老公的花心,克服肝癌的戲劇性斗病記……還有,本月的新書采訪欄里寫了李珉子的名字,旁邊做了督促的標(biāo)記。今天早晨,在我急急忙忙出去采訪之前,那里寫著的分明是權(quán)伍奎的名字。我至今也沒和主編正式討論過到底要登誰。雖然之前已經(jīng)將權(quán)伍奎的資料放進黃色信封,并標(biāo)上6月號用等字跡,我還是覺得心里很別扭。不過事到如今,就是想跟主編理論一番,不管權(quán)伍奎還是李珉子,我都沒有上好的結(jié)論。我只好合上采訪記錄本,連續(xù)抽了兩支煙。就在我抽完第二支煙,想滅掉煙頭的時候,侍役過來告訴我有人打電話找我。
從電話機里傳出來的竟是姜大哥的嗓音。他用不好意思的語氣說出了他在地下茶館等我。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下午兩點。關(guān)于姜大哥為什么突然來找我,我心里一點都沒底。最近幾年我跟他未曾見過面。前段時間被炒得沸沸揚揚的有關(guān)他的離婚消息,我也是從別人那里得知的。
等待的電梯怎么也上不來。標(biāo)有1、2、3、4……9等數(shù)字的顯示板旁邊亮著的FULL按鈕一直沒有暗下去。在電梯上來又下去的這段時間里,我只好站在那里透過窗戶遠遠地俯瞰著仍在狂風(fēng)大作的汝矣島街頭。
突然想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當(dāng)初我成為這家雜志社的合同記者,全靠在這里當(dāng)社長的舅舅從中周旋。剛來雜志社的時候,我分配到的業(yè)務(wù)是做家庭賬簿的事情。當(dāng)時正值秋天,不過街頭上仍然充滿了火辣的陽光。制定足有一年分量的家庭賬簿格式,準(zhǔn)備一些放進空白處的烹飪信息、精簡持家提示、私家車常識等內(nèi)容是我當(dāng)時的工作。那時我在昏暗的資料室一旁翻找一些保存在幻燈片底片里的烹飪資料,心里卻想到:這里的人們怎么能這么容光煥發(fā)?他們真的沒有一點負罪感,做出一點抱歉的表情嗎?怎么能天天喝著啤酒還配有沙拉,怎么能穿著高檔衣服向人們炫耀?做這些,難道不感到一絲的歉意嗎?我打開了自動幻燈機。咔嚓、咔嚓轉(zhuǎn)動的幻燈機用明亮的光柱投射出了意大利肉醬面、澆千島醬沙拉、清蒸香腸生菜沙拉等畫面。我依次抄下它們的編號,夾在臨時裝訂的家庭賬簿之間。我這是在干什么?為什么我在這里翻找這些陌生的異國飲食的幻燈片?他們,令我高呼愛你們的他們,何曾品嘗過這樣的東西?不管現(xiàn)在還是將來直到死的那天為止,他們到底有沒有機會開著私家車、吃著這樣的東西?每當(dāng)這種想法占據(jù)我的心思,我便隨之產(chǎn)生一種錯覺。就是動筆記錄那些編號的手,其實在那里反復(fù)地寫出“真想死、真想死”……最后一次見到姜大哥估計也是這個時候。
那個時候姜大哥也是在地下茶館等我的。我從那個地方逃出來整整有三個月了。可能是為了喬裝,他把頭發(fā)燙了,還戴上了黑邊眼鏡。見到我之后他看上去有點疲倦的臉部表情稍微舒展了一些。他朝我笑了一下。他的頭上還留著明顯的燙發(fā)的痕跡,頭發(fā)隨隨便便地伸向了各自的方向。和他茂密不順的頭發(fā)不同,長了不少細小皺紋的面孔在昏暗的照明下顯得格外清晰。曾經(jīng)我天天面對過這些細小皺紋,不過此時我再也無法坦然面對。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把他的水杯拿過來之后一飲而盡。
怎么樣,還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了我。我知道他這么小心的原因。難道只是出于這個原因,我才迅速垂下了我的視線?我很想對他說:不是的,其實我生不如死,對不起。不過我覺得這些話說出來太過于老套了,所以仍然看著下方無言地點了點頭。
其實早就想來看你了,但是怕你不太愿意……為什么沒對我們……說?向我們說明你的情況,讓大家好放心,之后才走多好……
說完,他便沉默下來了。因為我,自從他問了我怎么樣,還好嗎的時候開始一直抬不起頭的我,仍然低著頭在哭泣。關(guān)于那個眼淚的含意我至今說不清楚。只是,當(dāng)時我邊哭邊想:我逃出來是,我騙你們?nèi)ナ袌鲑I些做晚飯用的菜后逃出來是,因為你們是正確的。對于正確的你們,我能用什么話來說服你們?我無法想象我從那里走出來不講任何借口。比如,爸爸突然病倒了;家境落魄,不得不出去賺錢了;突然生了重病,生不如死了之類的借口。我哭出來并不是因為他們正確……是的,我厭倦了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和通緝犯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門外一有警車經(jīng)過的聲音,就全身汗毛直豎的那種感覺。偷運油印資料,或者包里藏著禁書走在街頭的時候,一旦見到戰(zhàn)警,就開始心跳加快的每個時刻,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些事情了。 所以,我只是受不了這種無法用清晰的邏輯進行解釋的厭倦,終于從那里逃出來了。不過,不能因此而說我逃到的這個地方是“不討厭的地方”。沒想到這里有另一種厭煩在等著我。舉個例子。這里有一群人,他們拿起報紙只為了解當(dāng)天的股價,打開報紙迅速瞄一眼股價,然后馬上放下不看;有一群人,專門盯著樓市,賣掉漲價的樓房,買進待漲的樓房;又有一群人,頻繁地更換汽車,喝著啤酒談?wù)撟蛲砼闼X的一夜情人……
傻瓜……
他噗嗤一笑,輕輕地敲打了我的肩膀。我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他說他得急著去赴另一個約會。當(dāng)他站起身要離開的時候,我把那天發(fā)放的工資信封塞給了他。他把信封接過去后打開看了一下里面,然后從中抽出五張萬元紙幣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這樣可以了吧?……不要過分自責(zé)。
他說道。我拿起他沒帶走的、里面還剩不少于萬元紙幣的工資信封,跟著他在汝矣島的大樓區(qū)朝著他去的方向走了幾步。
秋天耀眼的陽光照射著我們。
進去吧……
好。
快進去吧……
不管他怎么說,我繼續(xù)跟在他的后面。他回頭過意不去地看了我一眼。他那在沒風(fēng)的天氣里仍然隨便翹起來的頭發(fā)……就那樣走了一會兒,他停止腳步轉(zhuǎn)身,嘴里叼著一根煙,臉上浮現(xiàn)出了片刻的尷尬表情。
那個……反正你遲早會知道的,不妨現(xiàn)在就告訴你。允碩他……這會兒正躺在醫(yī)院里,病情嚴重……
……有一個男生。有著自然卷的頭發(fā),笑的時候臉上出現(xiàn)可愛的酒窩。一旦開始唱歌,嗓門大得出奇,經(jīng)常令我們從酒館里被攆出來……
我抓住急著要走的姜大哥,考慮到他被通緝的處境,我在街邊的那些小店中盡量找了一家昏暗的領(lǐng)他進去了。我看到店面的招牌上寫了洋酒、啤酒。這種地方,如果天再黑下去,會有一幫小姐跟隨男性客人來到半封閉的隔間的。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這兩個大白天進來的客人。我們特意找了一個隔間進去后緊挨著坐下來。如同大白天開始談情說愛的一對戀人……不對,或許這僅僅是我們的猜測。老板娘也許不那么幼稚。大白天走入這種地方的青年男女不會有這種生硬的、不知所措的、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打了一個悶棍般茫然若失的表情……
我點了兩瓶啤酒和干巴巴的下酒菜,等到老板娘打著哈欠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才開口向他發(fā)問。我是說這才敢開口說話。
你剛才說了什么?
他連續(xù)喝了兩杯啤酒。
跟老板進行工資談判……老板不講道理……他想爭取最后一次交涉,身上還灑了一些信那水??墒抢习迦匀恍U不講理……那個老板是在那個地區(qū)出了名的缺德家伙。所以他也實在是沒辦法,被逼得打開打火機。我想他是想威脅老板,如果還要僵持下去的話,會用這火點燃自己的身體。我估計是這樣的。但是,揮發(fā)出來的信那水已彌漫在……整個辦公室。因此,當(dāng)他打開了打火機,火一下子點燃了他的身體……那個老板的狀態(tài)也不樂觀。今天的晚報刊登了消息……
姜大哥很擔(dān)心允碩的病情,還沒喝完剩下來的啤酒就離開了座位。我留在那里把剩下的啤酒喝干之后返回了辦公室。那里有意大利肉醬面、澆千島醬的沙拉、清蒸香腸生菜沙拉等料理等著我呢?;貋淼穆飞衔屹I了一份報紙。我在社會版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有關(guān)他的報道,共有五行。接下來,在次日的早報上我得知了他的死亡消息。
我跟允碩一起生活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不,說得更確切一點,是我讓允碩和其他五個男同學(xué)在分到勞動現(xiàn)場之前待在我家的。曾有一次,允碩還朝我身上甩了一個酒杯。是認識他不久后發(fā)生的事情。往我身上甩了酒杯后,我還來不及擦干灑在臉上的白酒呢,他竟自己先哭起來了。我知道。他的哥哥在工廠干活時手被截掉了,媽媽在工廠食堂里干活。他的窮困甚至讓我們覺得他考上大學(xué)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邊哭邊訴說。
大姐,你知道什么……你是不會知道的……什么叫……貧窮……
我還記得另一件事情。他剛來我家樓房的那天,記得我正想把燒水用的水壺放在煤氣灶上,想給他們沏點大麥茶。
大姐,水龍頭有熱水出來,干嗎還要燒水呢?
大家哄然大笑。不過說實話,當(dāng)時我卻受到了不小的沖擊。竟然一次都沒住過有熱水供應(yīng)的房子,竟然分不出大麥茶和溫水……就像他所說的,除了從書中讀來的東西和最低工資外,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如果沒有那次從他那里受到的沖擊,他做出了往我身上甩酒杯這種無禮的行徑,我是絕對不會再理他的。不過,事實上,我默默地擦拭著從臉上滾落下來的白酒,心里很想跟他一起哭。我很抱歉我竟然住在父母給我買的樓房里,抱歉這個房子有熱水供應(yīng)。我為他的哥哥截去的手心疼,為他媽媽用每天在工廠食堂工作十六個小時賺來的錢供他上大學(xué)而心疼。不過,除了抱歉和心疼,我能為他做的事情微乎其微。因此,我覺得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便是等著他氣消了。但是,就在第二天,他來敲我的房門了。
即使有五個學(xué)弟住在我家,但是我?guī)缀鯖]機會跟他們一起行動。對于別人的事情,大家只能有個大概的猜想。因為我們當(dāng)時的情況不允許互相詢問,大家也心照不宣地遵循了這個規(guī)定。
我打開房門,看到了他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只夏天上市的印度蘋果。遇到我的視線,他突然變得不知所措,雙頰漲得通紅,如同經(jīng)過長時間練習(xí)的新演員說道:
嗯……請你吃蘋果……
從打開的門縫里望過去,那里另外四個同學(xué)笑瞇瞇地注視著我們??雌饋硭麄兲氐刭I了一些蘋果吃。我知道他們平時的計劃很緊。我把蘋果接過來后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謝謝。我是真心的。我真心感激他,感激他認我這個學(xué)姐,先來道歉,感激他在自己經(jīng)常挨餓的日子里把好不容易輪到自己的一只蘋果讓給我吃。
通過這次小小的不愉快和一只蘋果的和解,我們的關(guān)系比以前親近了很多。我開始經(jīng)常和他們一起吃飯,偶爾還買來一些五花肉給他們。我從心底里可憐他們年輕而旺盛的食欲。在他們離開我家去勞動現(xiàn)場的那天,我們共進了最后一次晚餐。他再次用跑調(diào)的高音唱了一首歌。
假如青山呼喚我,請你告訴它我已走了。
在那悠長的死亡之季,我躺在那里沒有夢。
早已渡江飄然離去……
在那深處靈魂的吶喊,
水深火熱之中民眾的痛苦。
熱血身軀獻給歷史,
斗爭吧,熱愛吧……
雖然這次沒有把我們攆出酒館的阿姨,不過他的嗓門還是大得那么離奇,使我擔(dān)心起自己從這個樓里被趕出去。
大姐,和我握個手吧。
那是一只羞澀的手。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想抽不抽地猶豫了片刻。不過他還是握緊了我的手,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對不起,大姐。說實話,我以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貧困生,又特別小心眼??涩F(xiàn)在不是了……真的不一樣了。大姐,你相信吧?
我點了點頭。他笑著慢慢地放開了我的手。
嗯……以后一定還會見面的……我們……
當(dāng)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雖然順著他點了點頭,但是我?guī)缀鯖]再去想我們還會相聚的可能性。要么你被抓走,要么我被抓去,我們都身處無法做出承諾的年代。我差一點對他這么說。不過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的分離竟以這樣的方式,也沒想到竟是由于他這種令人茫然若失的死亡。我只是祝愿他們?nèi)趧蝇F(xiàn)場健康地活著,愿他們有一個無怨無悔的青春。
從那以后,姜大哥只打了一次電話。我們不敢談?wù)撚嘘P(guān)允碩的話題。我們倆都沒參加允碩的葬禮。姜大哥是因為被通緝,我則因為忙于制作家庭賬簿。當(dāng)公共電話發(fā)出了嘟嘟的提示音提醒通話時間快要結(jié)束的那一刻起,直到電話真的被掛斷的那短暫的時間里,電話那一頭傳來了姜大哥極其迫切的聲音。
今天我一個人……去了墓地……
之后,我和姜大哥再沒有聯(lián)系過。我聽到了他被抓走的傳聞,還聽到了他離婚的消息和他搬到父親家里去住的消息……姜大哥至今也不知道。新生的時候,我是多么愛慕他這個三年級的學(xué)長。如同我們分離之際允碩偷偷地暗戀我,我也暗戀著姜大哥。我們眨巴著兩眼傻乎乎地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是姜大哥把我們聚在一起,把這些話告訴我們的。
我說,沒別的。如果我們不去爭取,我們想要的東西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雌饋砦⒉蛔愕赖氖虑?,其實后面很可能隱藏著大問題,我們看到的可能是這些問題的片鱗半爪。我們的斗爭是始于這些問題的。應(yīng)該從我們的周圍,我們的內(nèi)部,從小事情開始,挨個打掃干凈……知道了嗎?
我喜歡他帶有笑意的善良的眼神。那時候,他在為身邊的小事情斗爭的過程中也被抓去蹲了監(jiān)獄。看到他一身素服、嘴里塞進布頭、被管教拖著出現(xiàn)在審判庭,我們都哭了。允碩往我身上灑白酒的那一天,是他在中間輪流勸慰了我們……后來他成了一個工人,又和只念到中學(xué)的女工人結(jié)了婚。所有這些足夠讓我深深地仰慕他。不過,現(xiàn)在我要見面的已經(jīng)不是五年前的他了。據(jù)說如今的他會認為沒必要為芝麻大的事情拼上老命。如今的他已在他父親經(jīng)營的公交公司任社長了。如今的他早已和女工離婚了。跟他生了兩個女兒、只有中學(xué)學(xué)歷的那位女工,和他分開后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五年來有變化的不單是他一個人。茶館也變了?;璋档痛沟臒魮Q上了天花板上小而明亮的燈。隔間里骯臟不堪的椅子換上了寬敞的沙發(fā)。說來奇怪,其實我來這個地下茶館并不是一兩次。但為什么是現(xiàn)在才意識到了這里的變化呢?我不停地環(huán)顧室內(nèi)。他該坐著等我的那些角落里一個人都沒有。還是他先認出我來了。他穿著豆青色的真絲夾克,坐在茶館中央的位置等著我。黑框眼鏡換上了鋒利的金邊,以前由于粗糙的燙發(fā)弄得散亂的頭發(fā)已變回了服服帖帖的樣子。人也長胖了。
你的變化讓人刮目相看……
當(dāng)我說出了話,他說是嗎,然后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那些細小的皺紋。五年前的他,一進這里總是找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來。是被通緝的那段歲月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什么讓我相信了他仍然保持著這個習(xí)慣呢?當(dāng)他叫了我的名字,走到茶館的角落里探頭探腦的我回頭發(fā)現(xiàn)他的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他坐的并不是茶館的中央,而是整個世界的正中央。是我曾經(jīng)無比憎恨的、他曾經(jīng)那么想改變的世界的正中央。
其實,我要結(jié)婚了。來附近拜訪客戶,想到你了,送你一張請?zhí)?/p>
他笑得很不好意思,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撒著金粉的請?zhí)f給我。
你現(xiàn)在還在白天喝酒嗎?都多大了……
他笑起來了。
還在……? 是呀,我還有還在……做的事情……
我表示了驚奇。聽著我的話,他叼起一根煙點上。暫時的沉默。我想起了五年前跟他一起喝啤酒。當(dāng)時也是大白天。我們走進了招牌上寫有啤酒、洋酒,類似于昏暗夜總會的地方,喝起了啤酒。為了被人看成一對戀人,我們靠得很近。等到老板娘打著哈欠離開之后,我們才開始了允碩的話題。不過現(xiàn)在允碩已經(jīng)不在人世,姜大哥已經(jīng)成為了社長,我們談?wù)摰脑掝}看起來只剩下白天喝的酒了。
姜大哥輕聲咳嗽了幾下,講起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我隨聲附和著他。對分別五年的我們來說這種談話未免太平淡無奇了。 如果是五年前,雖然那個時候的我整天叫苦連天地跟那些標(biāo)有奇怪而冗長名字的西餐幻燈片打交道,但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里遇到了姜大哥,我或許會跟他談?wù)摍?quán)伍奎。由權(quán)伍奎他們策劃的那個事件,在1970年代初期曾經(jīng)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我會告訴姜大哥我在采訪權(quán)伍奎先生的過程中得知的這些有關(guān)他和他的同志們的故事。在那個事件中,權(quán)伍奎先生被判無期入了獄,他的同志當(dāng)中有的被判死刑,有的受到了嚴刑拷打。其中一人在獄中已被處死,另一人則由于拷打的后遺癥,終究死在了獄中,只有權(quán)伍奎先生堅持到了最后。等他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的時候,他已從二十幾歲的青年變成了快到五十歲的人了。從監(jiān)獄里出來之后,由于被關(guān)的二十多年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不會自己開門從房間里出來,傻傻地等著別人給他開門。走路的時候,他時而會產(chǎn)生監(jiān)獄的墻壁突然立在眼前的幻覺,嚇得一跳一跳的,使得旁邊的人也跟著他心里咯噔一下。每當(dāng)這個時候總會在他們之間彌漫開來的那種悲傷的感覺……我也許會跟他講這些事情的。
那么,姜大哥和我也許會一根接著一根抽著無辜的銀河牌卷煙,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變紅的眼圈而不停地吸鼻子。不過不管怎樣,那時候的我們也許會膽敢說一些牛氣沖天的話語:我們會勝利的,因為我們是正確的,一旦知道真理的人,脖子上架著刀子也不會放棄的。
不過。
上午給你打過電話,說你出去采訪了。忙嗎?
也許我的沉默令姜大哥有點不自在,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
嗯……要截稿了,所以。
我只喝著水,尷尬地向他看過去。久別重逢的喜悅并沒有占據(jù)我們的心。相反,五年前洋溢在我們之間的那種喜悅,我感覺它正想迫不及待地躲入無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里……因此,并不是死亡才是分離,這種見面,也許也是一種分離。
今天的采訪去得比較急。去了一個叫李珉子的人的家里。這次她出了一本書……
啊,李珉子。
姜大哥插進來了。他竟知道李珉子,出乎我的意料。我有點明白了主編為什么對那本暢銷書如此地贊不絕口。
這次我爸爸買了她的一幅畫。據(jù)說她是我們家的遠親。
是嗎……
我和他相視而笑,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都認識李珉子這個共同點。
采訪順利嗎?
還行。
這次和我結(jié)婚的那個人買了一本她的冥想法,說最近要練這個。她說這是本好書,送了我一本,可我還沒看。太忙了,沒時間看書。
他忙不迭地繼續(xù)了有關(guān)她的話題。看來他是不想放棄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可以平息我們之間尷尬氣氛的機會。
你都見到了這個人,怎么樣?
……嗯,怎么說呢,有點獨特。
獨特?什么地方?
她家里有一只狗……那只狗一天到晚趴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一動不動。我問了這只狗怎么了,李珉子畫家是這么回答我的。那只狗嗎?啊……狗在冥想當(dāng)中。我覺得很有意思,又問了。什么冥想?她說了。這個嗎,也許它在想,水中有魚啊……
他端起早已涼掉的咖啡,聽了我的話噗的一聲笑出來了。我也跟著他笑了。我很感激。如果我今天去了權(quán)伍奎的家,去了三陽洞彎彎曲曲的小巷盡頭那所老舊韓式房屋陰影籠罩著的門房,十多平米的水泥地上放著載有那些樸素杜鵑花的藍色花盆、再生膠做的臉盆隨便放著的那所房子,也許我跟姜大哥就沒機會化解我們之間的尷尬了。盡管如此,事到如今,我們也不能面對面地坐著談?wù)撍廊サ脑蚀T或者有關(guān)權(quán)伍奎的入獄、拷問和青春的話題。不,也許這只是我過分的飛躍。不管怎樣,坐在茶館的正中央,和穿著輕盈的豆青色真絲夾克的他相對而坐,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不想再談這些了。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付了錢。我無意間看到他的錢包里有好幾張藍色的紙幣探了出來。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了五年前秋天的那次會面。他還會記得那天嗎?我向他伸出了我的工資信封,覺得即使全部工資都給他也不能洗刷我的負罪感。事到如今他還會時而想起那次一個人去允碩的墓地,回來還給我打電話泫然欲泣的那一天?等他付完錢,我也從短暫的思緒里走出來了。我笑著伸出手,他有點不自在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把他送到停車場。為了返回七層的辦公室,我來到電梯口。等候著電梯的到來,我居然想象了一下他的結(jié)婚儀式。蛋糕被切開,冰雕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那里坐著我們舊時的同志。會來很多客人。在電腦公司任社長的學(xué)長,獲得專職的同屆同學(xué),結(jié)婚后生兩個孩子的朋友……不過,也有一些不來的。仍在通緝中的學(xué)弟和仍在監(jiān)獄里的學(xué)長,還有已經(jīng)死去的朋友們……
有一次,有個朋友在酒席上發(fā)問。
我說我們呀,這個八十年代,我們終究會,走出來嗎?
有一個朋友回答了。
走不出來又怎樣?事到如今……
接著,又有一個朋友,由于被打上了“有前科者”的烙印,放棄大公司,在某個小電腦公司做事的朋友,停止了搓頭發(fā)的動作,說道:
……我不是的。不管你們怎么樣,反正我不是的……問我為什么,因為我確實不是的……
酒席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都喝得醉醺醺的。那些朋友們也會參加姜大哥的婚禮嗎?
電梯怎么也不來。我改選了樓梯。我沿著昏暗的安全出口樓梯慢慢地爬了上去。我想起了權(quán)伍奎先生寫的《待人的禮儀》和攝影記者給我的相片底片和我的采訪記錄。那里只寥寥落落地記著那個被處死的人和由于拷問后遺癥死在牢中的人的名字。我還想起了那個稀里糊涂死去,連采訪都不能接受的允碩,和類似于他這樣的人們……
我為什么去了李珉子那里?為什么欣然接受了主編的委托?我可是不太喜歡這個主編的。我為什么接受了這個建議,還認為權(quán)伍奎的書可以推到下個月再做介紹?……因為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因為這個月不管登權(quán)伍奎還是登李珉子,世界不會有什么變化?我是不是已經(jīng)走出了八十年代,那個吞噬了我二十歲到三十歲青春歲月的八十年代?不管是死去的人還是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的人,看雜志的人再也不會對他們的故事感興趣的。那已經(jīng)是過了時的流行歌曲。是這樣嗎?
權(quán)伍奎這個人的名字,我是在學(xué)長們油印出來的小冊子上看到的。那個小冊子我又是畫橫線,又是做筆記的,讀得好認真。我批判權(quán)伍奎他們開展的運動所暴露出來的漏洞、錯誤以及無政府主義的傾向。我慨嘆他們七十年代的純真,居然相信由幾十個人組成的秘密結(jié)社能推翻獨裁政權(quán)……這就是權(quán)伍奎對我的僅有的影響。當(dāng)無數(shù)人被捕入獄又在斗爭中死去的時候,他只是,只是蹲在監(jiān)獄里。樸政權(quán)倒臺并不是由于他蹲在監(jiān)獄里,權(quán)斗煥去百潭寺也不是由于這個,文明政府的到來也不是由于這個。他對我們這個八十年代的青春到底起到了什么影響……
允碩的行為太有失慎重了。他為了爭取日薪提高七百元就有了往身上點火的魯莽行為。難道他忘記了信那水有揮發(fā)性?可恨的是,在那事件之后公司的日薪并沒得到提升。老板生還了,他卻死了。也許他的媽媽仍留在工廠的食堂里。還有我,這會兒我放下了手中正在制作的家庭賬簿,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傻瓜,傻瓜。這就是他對我起到的僅有的影響……
不過如今,在這個期待已久的九十年代,李珉子也許有所不同。至少她可以告訴我冥想的方法。對所有孤獨的、無法入睡的、為寂寞而悲傷的人們,她可以非常理直氣壯卻又非常淡然地告訴他們:不是的,只要我們活著,只要我們活在這個宇宙中,就已經(jīng)擁有了充分的價值。所以和她一起喝著散發(fā)著稀奇芳香的茶,我心中會不由得滋生出一股勇氣:是的,一個人也能活得很精彩。這么說,我是為了獲得這份勇氣,真的是為了這個,才去李珉子家的嗎?
有沒有什么好的題材,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候?那些運動歌曲如今再也沒人唱了,哪怕是在酒席間。如今再沒人談?wù)撊蚀ㄈ绾?、富平如何、蔚山如何如何的。如今再沒人關(guān)心誰被通緝了,誰還留在監(jiān)獄里忍受著這個寒冷的春天。如今,假如有誰觸及到這方面的話題,馬上就會有人進行數(shù)落:運動?你還在說這個嗎?接著是周圍人的哄堂大笑?!缃竦娜藗冎徽?wù)撓矚g什么和不喜歡什么,而不是什么是對的和什么是錯的。已有妻室的評論家勾引出版社的女職員讓她懷上孕,發(fā)放結(jié)婚請?zhí)淖骷异乓约焊鄠€酒館女招待睡過覺……相互之間造成又遭受著致命的傷害,然后極其真誠地進行回應(yīng),其實那都是起因于東歐陣營的瓦解。那么我是為了尋找一個讓我耳目一新的題材,才去找李珉子的嗎?心里懷著一線希望?真的是這樣嗎?
假如有人說我是逃兵,因此要求我住口,那么我或許會乖乖地閉上嘴。假如他們指責(zé)我是一個膽怯的逃兵,那么我會就我的膽怯誠心向他們謝罪。盡管如此,我也是八十年代的兒女。八十年代的兒女們不管處在什么樣的境地,都相信正義會取得最后的勝利。是的,雖然我們比較單純,但是我們對正義取得最終勝利這個道理堅信不疑。這個信念滋養(yǎng)了我們這一代?!粗鴮⒈R卡奇刊登在??癁橛杀粡娭普鞅膶W(xué)長,看著將校內(nèi)示威消息刊登在校報為由被抓起來的朋友,我們學(xué)到的信念是:有人在斗爭中倒下去了,那么后來的人為了更大的正義將斗爭繼續(xù)下去,就這樣前仆后繼的,我們的犧牲不會白費。曾經(jīng)如此氣壯山河的我們,從我們的心中抽去東歐,剩下來的真的只是嘆息、死心、放蕩這類的東西嗎?果真如此嗎……
眼前浮現(xiàn)出二十年間在監(jiān)獄里干坐著的權(quán)伍奎。還有為了學(xué)畫,背著一只單薄的背包,只身前往紐約的李珉子。秘密結(jié)社還未完全結(jié)成,就被抓走的權(quán)伍奎。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在紐約畫畫的李珉子。蹲在監(jiān)獄里的權(quán)伍奎。徒步流浪印度的李珉子。在監(jiān)獄里走七步轉(zhuǎn)身再走七步的權(quán)伍奎。在一眼望到乞力馬扎羅山雪峰的獵游野營地,突然醒悟到“什么東西”的李珉子。還在監(jiān)獄里干坐著的權(quán)伍奎。權(quán)伍奎那漫長而令人厭煩的二十年。為了忍耐某種東西,為了等待某種東西,只是干坐在那里的權(quán)伍奎。手里舉著火焰瓶奔跑著的姜大哥,手里拿著一大疊手紙跟在其后擤鼻涕的我。為了日薪提高七百元而死去的允碩。只因厭倦那種生活而逃出來的我。坐在茶館正中央的姜大哥,人死歸土的允碩和白天的喝酒、糟糕透頂?shù)奈??!贿^,今天刮起風(fēng)來了。攝影記者說過,今天是姜景大被打死兩年的祭日。偏偏今天姜大哥來找我,給了我他的結(jié)婚請?zhí)裉旃纹鹆孙L(fēng)。我試著學(xué)攝影記者的做法,攏著嘴自言自語道:
該死的……稿件截止日期快到了,到底讓我怎么做……
有一次看電影。是在周末的經(jīng)典電影播放時間?,F(xiàn)在連那部電影的名字、演員都想不起來了……在二次大戰(zhàn)中,五個精銳特工為了爆破納粹的水壩而出發(fā)了。手拎炸藥的這些年輕人,另一只手里握著母親的照片。他們此次任務(wù)生死未卜。他們的命運要和敵人的水壩同歸于盡……上司對他們說:若想到我們的光榮任務(wù),連死神都難不倒我們。其實,除了那個上司之外,其他隊員并不一定想死。不過他們還是潛入水壩,點燃了炸藥。他們倒下去了。我準(zhǔn)備著為他們的犧牲表示哀悼。等到水壩坍塌下來,無情的水柱直奔地面,激流卷走隊員的莊嚴場面一出現(xiàn),我就……不過,電影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過了一段時間,年輕人在水壩里蘇醒過來了。他們只是昏過去而已??吹剿麄兲K醒過來,上司笑著對他們說:
一群混蛋,難道你們真的以為區(qū)區(qū)幾包炸藥就能炸掉一座如此巨大的水壩嗎?現(xiàn)在我們炸開了幾個小洞,水會從這里慢慢地滲進來……以后,從這里流過的水柱最終會破壞掉整座水壩???,站起來!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之前喝過的白酒,酒勁這才一陣陣涌上來。臉上感覺發(fā)燙,樓梯在眼前晃動。我用雙手扶住護欄,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這一下,我最后還得說說那個小蘿卜苗子。我說過,走出李珉子的房子時感覺到了如同小蘿卜苗子般的悲傷,其實那是假的。悲傷就是悲傷,小蘿卜苗子就是小蘿卜苗子。當(dāng)初就不可能有什么如同小蘿卜苗子般的悲傷。一開始我就非常清楚,自己對李珉子的喜愛程度不可能超過對權(quán)伍奎先生的敬愛。她為我提供的時間更富魅力、更有意思是事實。權(quán)伍奎的弟弟就比較單調(diào),權(quán)伍奎講給我聽的那些事情我自認為是老掉牙的也是事實。不過,對不起,我必須得想想他們曾經(jīng)走過來的路程。就像我在八十年代走過我的二十到三十歲的青春,我試著回顧他們的這段青春是怎么走過來的。我即將開始我的下一個十年,那么我不得不想到伴隨著我們臭烘烘的政治史,他們的三十到四十歲、四十到五十歲的時光又是怎么過來的?這一次,真的最后再講講那個小蘿卜苗子。我在下面所說的都是真的。就在今天早晨,我把積攢下來的茶葉渣撒在了小蘿卜苗子扎根的土地上,然后再拿一些別的土蓋住那些茶葉渣。因為那片土地實在太貧瘠了,必須得施點肥才行……我祈禱著。希望天再熱一點,那么這些茶葉渣就腐爛得更快,可以為小蘿卜苗子提供充足的養(yǎng)分。我祈禱著仰望春天寒冷的天空。如果它們不腐爛,對小蘿卜苗子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它們就不會萌生出任何嫩芽……之前關(guān)于如何開頭權(quán)伍奎先生的報道,我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不過,這會兒我知道我該怎么寫了。
這里,有一個人,對時代和歷史、對人,做到了應(yīng)有的禮儀。
我緩慢地、小心地支撐著酒勁發(fā)作的身體,站到了貼有七層提示牌的樓梯間。遠遠地我看到了正在打哈欠的主編,我開始朝著他挪動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