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約我與王蒙、范曾、賈平凹合出一套文集——《文章四家》,各人一冊,文章自選,還別出心裁地請我們各寫一篇與其他三位交往的文章。我頭腦中立時冒出這篇序文的題目:四君子圖。為何?自我標(biāo)榜為君子嗎?非也。只是想到古人謂竹蘭梅菊為四君子,而竹蘭梅菊其形其色其味其神彼此不同,不過依此行文,尋些情趣而已。
在這里,竹是我,蘭是范曾,梅是平凹,菊是王蒙。至于我與竹何干,放在篇尾再說。
【蘭】
范 曾
初識范曾是在二十多年前。他由北京來南開大學(xué)捐樓辦學(xué),那時他已是書畫名家。初次見面不免談到他的畫。他忽然說:“我從來不送畫給人?!蔽蚁胨赡苷`以為我想向他索畫吧,便笑道:“我屋里從來不掛別人的畫,只掛自己的畫?!闭l想后來熟了,他卻主動送畫給我。他從旁人口中得知我母親喜歡他的字,便托人送來一幅,有字有畫,而且是精心之作。一次我生日,關(guān)牧村來做客,手里拿著一卷畫笑嘻嘻給我,說道:“我剛從范老師那兒來,他聽說你今天生日,當(dāng)即給你畫了一匹馬?!蔽覍亳R,朋友有心,使我感動。
原來他不是不送人畫,而是作畫及贈畫都信由一時的性情,就像蘭葉,隨意舒展,一任情懷。
再一次,在北京開會時,幾位朋友晚間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兒。忽然推門進(jìn)來一位瘦瘦的男人,手捧本子來找范曾簽名,并說:“范先生,你非簽不可?!?/p>
范曾說:“為什么我非得給你簽?”那人說:“在‘四五天安門事件時,我為了抄你紀(jì)念總理的詩,腦袋挨了糾察隊一棒子。現(xiàn)在頭頂上還有一個疤呢!”范曾聽了,不禁動容,非要看。那人低下頭,扒開頭發(fā),果然有一條很深的疤。范曾問他:“你叫什么?”那人說:“李國清。國家的國,唐宋元明清的清?!狈对?dāng)即拿筆在他的本子上題了兩句:“江山幸有國清日,不忘當(dāng)年頂上花?!?/p>
其瀟灑自如,乃蘭草之氣質(zhì)。
【梅】
平 凹
去年去陜西考察,得機(jī)會在西安與平凹一聚。那天恰逢他獲茅盾文學(xué)獎,笑容很多,抽著煙,齜著牙。我對他打趣說:“你在北京說過,叫我到你家挑個陶罐,今天我就是為這事來的?!逼桨际詹亓瞬簧贊h陶的精品,這是遠(yuǎn)近聞名的。沒想到他比傳說中大方得多,馬上帶我去。是不是正趕上他黃道吉日得了大獎了?當(dāng)然,去他家更是想看看這位文筆詭譎的商州奇士到底是怎么活的。
他家在市區(qū)一幢公寓房的頂樓。天色入夜,我們摸摸索索地爬上去。待燈一亮,好似站在一間古董儲藏室里。里里外外貼墻擺了一圈的玻璃書柜里,不是書就是古物。使眼一掃,極合我的口味。沒一件材質(zhì)昂貴、制作精美、官家或皇家的物品,自然也很少有拍賣行里的熱拍品,一概是原始的、草莽的、鄉(xiāng)土的、粗糲的老東西,然件件皆有生命,有罕見的文化信息和沉重的文化分量。真正的藏家都是一逞自家獨(dú)到的眼光,只有古董商才按照拍賣行的圖錄淘東西,與我同來的訪者,吵吵嚷嚷地問他何以收藏這么多石雕木刻銅鑄泥塑各式各樣的蛙,何以在書屋正中一把怪模怪樣的椅子上“供”著自己的照片。我卻坐在他的書桌前,細(xì)看他擺滿一桌子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我的書桌乃至?xí)俊嬍乙矓[滿了各樣的東西,每件東西都是因為喜歡才擺在那里的,不經(jīng)意地湊在一起卻呈現(xiàn)了自己的世界。細(xì)看被平凹擺在書桌上的一樣樣的東西:瓦當(dāng)、斷碑、老硯、古印、油燈、酒盞、佛頭、斷俑,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人文的碎塊與殘片,從中我忽然明白了,這些年從《病相報告》《高興》到《秦腔》,他為什么愈寫愈濃烈、老到。比起那些用地域文化做作料的小說——那些小說只是把地域文化當(dāng)做燈泡掛在樹上,平凹則是把自己生命的老根扎在文化的大地里。于是,他就像老梅,愈是糾結(jié),愈能生出一朵朵鮮嫩的花來。
【菊】
王 蒙
記得二十幾年前王蒙要到文化部上任部長的前兩天,我和張賢亮等幾位文友去他家玩兒。那天,他正用不大精熟的英文把美國電影《愛情故事》主題歌的歌詞翻譯成中文,還一句句地唱。詞譯得不順,聲音更是走調(diào)得厲害。我們笑著說:“從此中國多了一個部長,少了一個作家?!蓖趺闪⒓捶瘩g:“我決不會像你們這么弱智?!睆拇耍乙恢倍⒅趺稍谖膶W(xué)路上能走多遠(yuǎn)。多年來觀察到他的情節(jié)和細(xì)節(jié),夠?qū)懸槐拘?。可是,他到了七十歲后居然發(fā)了瘋,論紅樓又論老子、莊子,到處演講,還成本大套地寫書——很像菊花,愈到天寒木凋之日,開得愈歡。為什么呢?前兩年,他在青島舉辦研討會,我正好要到貴州去開全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工作會議。去不成青島了,便為他寫了一幅字,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寫上四句:
滿紙游戲語,徹底明白人,
偶露部長相,仍是作家魂。
惟其如此,他才能像菊花那樣,在人生的夕照里把花兒一直開下去。
【竹】
我自己
我非自比為竹,盡管我欣賞竹之虛心和有節(jié),尤其喜愛鄭板橋那句寫竹的詩“咬定青山不放松”——我還把這句詩作為我們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的座右銘。這里只說我與竹子靠點邊兒的一個小插曲,和上面幾位文友湊個熱鬧。
這件事還是與王蒙有關(guān)。那天參觀海洋大學(xué)的王蒙研究所,主人非叫我和我愛人合畫一幅小畫,留做紀(jì)念。盛情難卻,勉強(qiáng)從命。我愛人便畫了毛茸茸的一只小鳥,我用水墨亦濕亦干地補(bǔ)了一片濃竹淡竹,隨之心生四句,提筆題在畫上:
小鳥落竹中,不啼亦有聲,
側(cè)耳四下尋,緣故是微風(fēng)。
這樣便是,竹蘭逢梅菊,合為君子圖。
(韓玉樂摘自《鄭州日報》2011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