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旸
出版界前輩王庸生先生對我說:你寫20世紀知識分子,有個人不應錯過:王福時——共產黨的諍友、《西行漫記》問世前就翻譯出版了“前西行漫記”的人。就這樣,我登門拜訪了100歲高齡的王福時老人,聽他講他傳奇般的經歷。
100年前,王福時出生于東北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王卓然在東北淪陷時期是張學良將軍的文職首席幕僚。流亡關內的東北大學,張學良為名義校長,王卓然是實際負責的代校長;他主持由張學良出資辦的刊物《東方快報》和《外交月報》。身為教育家、出版家的父親那濃郁的愛國思想,對少年王福時影響很大。
17歲時,王福時只身前往南京,在陶行知辦的“曉莊師范”學習,后考取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與費孝通、吳文藻(冰心的丈夫)等同學,受教于吳景超、潘光旦及陳達等留美歸來的教授。求學期間,他接觸到共產黨人和普羅文學,閱讀法捷耶夫的《鐵流》及《莫斯科新聞》等書刊?!澳菚r候既受左的,也受民主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他對我說。
1936年西安事變時,王福時在北京中南海(當時是像北海一樣對平民開放的公園)里,秘密編輯發(fā)行一個油印小報《公理報》,把從電臺接到的西安電訊在小報上刊登,向世人報道西安事變真相以打破新聞封鎖。這年秋天,埃德加?斯諾從陜北回到北京,王福時是斯諾家的常客。斯諾將他從陜北帶回的大部分會談記錄以及自己寫的長篇報道交給了王福時。王福時一看,覺得這些材料太寶貴了——當時的國統(tǒng)區(qū)乃至國外,對共產黨領導的陜北地區(qū)的情況知之甚少,不利于全國統(tǒng)一抗戰(zhàn)局面的形成。他決心把這些材料編印成書,這一想法得到斯諾夫婦的支持。
王福時請來郭達、李放、李華春幾位青年友人一起翻譯、編輯斯諾的文稿,又搜集到毛澤東與史沫特萊的談話,韓蔚爾對四川紅區(qū)的報道,以及廉臣(陳云的化名)的長征親歷見聞記等相關材料。為出版這本書,他和朋友們投入了“極大的熱情,極大的緊迫感,極大的速度”,并得到東方快報印刷廠的支持。1937年4月,一本叫做《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簡稱《印象記》)的書,以上海丁丑社的名義秘密出版發(fā)行。
1937年出版的《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封面選用陜西少女統(tǒng)一戰(zhàn)線舞的照片
此書一問世便迅速傳遍我國大江南北,先后在上海、陜西等地秘密翻印。在給王福時的信中,斯諾的夫人海倫高度評價《印象記》的及時出版,說它“在中國有如閃電一擊,使人們警醒起來”,促使千百萬人不辭艱難險阻,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跋涉到延安參加抗戰(zhàn)。據譯者之一的李放回憶,他于1937年從天津去廣州,沿途看到好幾種《印象記》的不同版本,均被國民黨政府列為禁書。
《印象記》出版6個月后,即1938年1月,英國戈蘭茨出版公司才正式出版斯諾的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1938年4月,該書由胡愈之等人翻譯,以復社名義出版發(fā)行,中譯名為《西行漫記》。
《印象記》中收有后來《西行漫記》的部分章節(jié),同時收進斯諾對毛澤東的6次訪談的全部記錄、斯諾對西安事變的分析和西北訪問的長篇報告等,并配以34幅照片和長征路線圖、紅軍歌曲等。斯諾拍的那幅著名的毛澤東戴八角帽的照片,就是在《印象記》里首次披露的。毛澤東與斯諾所談對抗日戰(zhàn)爭的看法,即是《論持久戰(zhàn)》一書的原型。
1937年4月,王福時作為翻譯,陪斯諾的夫人去延安。海倫一到西安的招待所便被監(jiān)視起來,她趁著夜色爬出窗戶跳出墻外,由人接應方才脫險,來到云陽鎮(zhèn)與王福時和陳翰伯會合。到了云陽,海倫就穿上紅軍軍裝,戴上紅星帽。他們受到彭德懷的盛宴接待,王福時還和彭德懷打了一場乒乓球。
在延安,海倫?斯諾、王福時和陳翰伯對毛澤東做了四五個小時的采訪長談,直至深夜,作陪的有黃華和黃敬。王福時將帶去的一柳條包《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當面送給毛澤東,毛非常高興。王福時將海倫與毛澤東的訪談記錄帶回北平,在中共地下刊物《人民之友》上發(fā)表,后在巴黎的《救國時報》上用王愛華(王福時的筆名)名義,以《抗日民主與北方青年》為題刊載。這篇文章與《印象記》,是西安事變后記錄報道中共活動及言論的重要歷史文獻。
《西行漫記》是一本在國內外影響大而久遠的書。作為它的雛形,《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當時只印了5000冊,而且是地下發(fā)行,因而鮮為人知。新中國成立后,《印象記》一直沒有機會重新出版,直到2006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才重新整理再版了《印象記》,更名為《前西行漫記》。
王福時熱情地向外界介紹共產黨蘇區(qū)的情況,但他并沒有加入共產黨。對當時的思想狀況,他本人有一段很生動的描述:
1937年5月我在延安的街道上行走,也可能是外來的青年中唯一穿便服未帶紅星帽徽的,我始終不屬于那時代青年人的主流。我不是一個旁觀者,我保留個人一些主見。我被人們稱為同路人,革命的同情者。我出錢出力有時甚至可以冒一些風險,但我的作為仍是帶著羅曼蒂克的色彩。
他以一個記者和文化人的身份,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1939年,他隨東北抗日英雄趙洪文國——“趙老太太”南下,進行抗日宣傳和募捐活動,還主編了《關于趙老太太》一書,宣傳抗日游擊戰(zhàn)。同年,他在香港主辦了“內外文化供應社”及《北方通訊》。《北方通訊》是東北救亡總會支持下的抗日秘密刊物,向香港和武漢等地發(fā)行,報道敵后抗日活動和淪陷區(qū)動態(tài)?!皟韧馕幕纭笔强谷諘r期中國唯一的進口書刊及信息的機構,將各國的書刊,包括上海影印的英文科技書、工具書及國外暢銷書大量地從香港經越南的海防、河內等地輾轉運往重慶。后來越南被日軍占領,王福時就讓夫人項蘊華在緬甸仰光做中轉站,保持陪都重慶與世界的書刊交流通道不致中斷。同時,王福時還發(fā)展了“剪報”服務,從英、美、日各種雜志上剪下來文章,航空郵到重慶和延安。這是戰(zhàn)時一種獨創(chuàng)的新聞管道,當時的中央社、新華日報、塔斯社和延安的媒體,都采用過王福時按各自的剪輯范圍分門別類寄去的剪報。
2006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前西行漫記》
“內外文化供應社”在把國外的信息傳到中國的同時,也向世界介紹中國的抗戰(zhàn)文化。王福時曾搜集全國抗日根據地的出版物近200種,在香港馮平山圖書館展覽,本想轉美展出,后因日軍占領香港而未成。
1942年,因與中共交往頻繁,王福時被國民黨軍統(tǒng)盯上。為躲避軍統(tǒng)迫害,在《大公報》社長胡政之幫助下,王福時以《大公報》駐外記者身份去了印度。
在印度,王福時繼續(xù)為戰(zhàn)時中外文化交流渠道的暢通而忘我工作。他經“駝峰空中走廊”,恢復了“內外文化供應社”的通道,向昆明、重慶等地運送外國書刊;并在加爾各答開設門市,向當地駐印中國遠征軍及華僑出售中國書刊,向國外提供中國大后方的出版物。為打通印緬陸上運輸通道,他冒著危險去過遠征軍的印緬前線,去過廖耀湘新六軍的駐地和訓練營。
在印度,王福時還擔任當地唯一中文報紙《印度日報》的編輯,和金克木、李緘三、石寶瑚同事。他在報上署名撰文,評論時事,反對內戰(zhàn),在華人中產生一定影響。
1946年,王福時來到美國紐約,參加馮玉祥、李德全發(fā)起的反內戰(zhàn)組織“和平民主同盟”,宣傳中國東北地區(qū)的內戰(zhàn)危機,呼吁美國停止干涉中國內政。他受香港國新社之托,印刷、發(fā)行英文的《遠東通訊》
1950年9月,王福時懷著一片赤子之心,攜全家9口萬里回到北京,并被任命為國際新聞局出版發(fā)行處副處長,實際主持出版發(fā)行處和外文印刷廠的日常工作。1952年,國際新聞局改為外文局,王福時轉到當時書刊進出口的部門——中國國際書店,并先后擔任出口部和進口部副主任。
20世紀50年代初,王福時心情舒暢,一心想報效祖國。他自覺地做共產黨的“諍友”。諍友,即“能直言規(guī)勸的朋友”。6年間,他寫了上百條意見書、建議信,自己找人幫忙抄寫,寄送給時任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廖承志、國際書店領導、外交部、外貿部、文化部、市政府、《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以及公園管理機構,建議的內容涉及統(tǒng)一戰(zhàn)線、開拓僑匯資源、發(fā)展旅游業(yè)、各圖書館增設科普櫥窗、加強城市管理、公園增設大型兒童游戲機械等。這些意見書、建議信,許多有“回音”,有的被采納,報紙上也刊登過一些。
關于當“諍友”,他本人多次夫子自道:“我們父子兩代,在政治上,只能說是一種中間偏左的愛國主義者,是這個特殊歷史時期中共的同情者,但又不是隨聲附和作為應聲蟲的那種民主人士。所以我在回國后,參加國家建設做一個普通一兵,但公開聲明求同存異,自不量力愿作一名諍友?!薄拔沂苊裰髡渭叭藱嗨枷胗绊戄^深,時常發(fā)出一些與當時正統(tǒng)相異的聲音。1951年7月1日黨的生日時,我在新聞局壁報上,以‘愿作黨的諍友’為標題表示我的政治態(tài)度是與黨求同存異,我在那種一邊倒的政治氣氛下,明確表示這種政治立場是不大符合當時的潮流的?!?/p>
他“羅曼蒂克”的性格,決定他從沒想過追趕潮流。用他自己的話說:“我與共產黨在其執(zhí)政前后都只是同路人及同盟者,所謂合而不流。”可以想見,如果他不是將自己定位于“諍友”、同路人、同盟者,而是在共產黨執(zhí)政后能及時入黨,成為“自己人”,以他的資歷,一定可以有更高的權力地位。但他只甘愿做一名“普通一兵”,一名兢兢業(yè)業(yè)的文化工作者。
他多年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也希望新中國能有對外文化交流的窗口,不致成為一個閉關鎖國的文化孤島。但在20世紀50年代那個特殊的國際背景下,這個窗口很小很小,王福時和他的同事所做的工作,就是力圖使這個窗口大些,再大些。
1956年周恩來總理發(fā)出“向科學進軍”的口號,王福時十分振奮。他作為國際書店的代表與曾昭掄、錢偉長等科學家座談,討論有關進口科學書刊如何與教育及科學相配合的問題,會上提出了進口歐美先進技術書籍的必要性。王福時建議,應搞個國際書刊展。該建議被采納,國際書刊展籌備組成立,王福時是負責人之一。他們經多方努力,收集了三萬多種外國書刊、文獻,于1957年8月在北京蘇聯展覽館(即現在的北京展覽館)展出。
而正當新中國第一屆國際書刊展舉辦之時,王福時成了“右派”。
1957年當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并開展整風運動,王福時非常興奮。他積極響應號召,投入到“鳴放”中去。8月,他以“司徒言”為筆名,在《文藝報》第8期發(fā)表文章《在推動“鳴”和“放”、在促進文化交流工作中,國際書店是橋還是墻?》,批評國際書店英文及各種文字的書太少,“因此在讀者的印象中,國際書店只是一個賣俄文的書店?!蔽闹姓f:“我們科學、文化工作者、翻譯家和語文教師對久已缺貨的西方書籍的需要,也是非常迫切的?!敝赋觯骸叭藗儼褔H書店看作是同國外文化交流的一個橋梁,但現在好像有點不像橋,而像座墻,而且是幾道墻,使得跟國外不通氣?!笨梢哉f,這篇文章準確地道出了當時唯一的對外文化交流窗口——國際書店“筑墻”的狀況。
當時《文藝報》的輪值主編是蕭乾。他發(fā)表了這篇文章,并采用文中一句話“是橋還是墻?”作為標題?!胺从摇睍r,這篇文章成了大毒草,王福時和蕭乾一起遭了滅頂之災。1957年10月9日《人民日報》對王福時點名批判,說他“一貫堅持的資本主義經營路線”,要“使英美等資本主義國家的反動圖書在我國自由泛濫”。單位大會小會對他進行批斗,說他“崇美,美國的月亮都比中國的圓”。他的上百封建言信也成了罪名,被說成是“不識相”,是“回國投機”。這令他非常難過和憤怒:想當年剛回國工作時,為了減輕新中國的負擔,他主動放棄領取3年的工資,而今卻成了“不識相”,這道理他怎么也想不通。
王福時被劃為“極右”分子,發(fā)配到黑龍江虎林縣、北大荒完達山林場勞改。在完達山,他有時連續(xù)伐木24小時,一日三餐吃不飽,全身浮腫。有的人在那里餓死、病死了。1959年他被調回北京,撤銷一切職務,以摘帽右派的身份在國際書店調研室任一名普通翻譯,直到1969年下放河南汲縣五七干校。
“文革”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是,失去了兩個最親的親人。大兒子王復光在插隊務農的農場被武斗的人打死;父親王卓然在秦城監(jiān)獄被關押多年,獄中病重,出獄后不久于1975年去世。
1979年,王福時與全國50萬“右派”一起,得到徹底平反。1957年到1979年,正值他人生的壯年,是最應施展才華的時期,但大部分時間卻被白白荒廢,留下莫大的遺憾。但他不氣餒,是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成立,68歲的王福時接受嚴明復、劉尊棋之邀,擔任了大百科圖書館館長。
當初因為堅持文化開放領罪,如今的他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地繼續(xù)為文化開放而工作。他多方與國外發(fā)展交流,廣泛收集圖書資料。百廢待興的中國缺少資金,他與各國大百科出版社及圖書館互換信息,以交換書刊的方式,不使用外匯就得到大量書刊資料,為初創(chuàng)的中國大百科事業(yè)盡了力,也發(fā)揮了自己最后的余熱。
1957年,他努力在對外文化交流領域拆“墻”架“橋”,因此獲罪22年;晚年,他終于有機會實現當初的夢想,為祖國通向文化繁榮之橋添磚加瓦。對自己的百年人生,他這樣總結:“我用自己的一生參加了中華民族驅除外寇,富國強民,追求民主的偉大變革,我也與全民族共同經歷了這百年間的苦難與奮起,直至我75歲高齡才離休安度晚年?!?/p>
離休后,他與老伴去國外的孩子家共享天倫。近百歲時,葉落歸根,回到自己無比熱愛、為之復興崛起奮斗了一輩子的祖國。
(本文寫好未刊之際,傳來王福時先生因病于2011年7月2日去世的消息,享年100歲。謹以此文紀念這位世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