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jié)那天,女兒告訴我一個笑話。說有一位先生,出門忘了帶樣東西,轉(zhuǎn)頭又回家去拿。走到家門口,他敲門,里頭他的太太來應門,問道:
“誰?”
“我,你的先生?!?/p>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是我先生呢?”太太存心開個玩笑。
外頭的人愣住了,只聽他太太又問:
“這樣好了,我問個問題,你答對了,我就讓你進來?!?/p>
外頭的人松了口氣:“你問吧。”
太太說:“我的眼睛是什么顏色?”
外面那個人左思右想,竟然想不起來,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天啊,我不知道……”
太太說:“好了,進來吧。你的確是我先生。”
大女兒選在情人節(jié)那天告訴我這個故事,原因是小女兒放學回來時給我?guī)Щ貋硪慌趸āN液芨袆拥卣f:“到底是女兒比丈夫好?!?/p>
大女兒趕忙說了這么一個笑話,弦外之音是:天下比爸爸不如的丈夫還很多呢。我因此過了一個愉快的情人節(jié)。
可惜,一年倒有364天是“非情人日”。我在這些非情人節(jié)的日子里,偶爾想起這個應當是笑話的故事,反而不以為是玩笑了。也許可以把它拿來當做《尺牘大全》之類的書本里的一則“范例”來看吧。
如果要編一本《夫妻大全》,還有另外一個故事是一定要編進去的——那個故事,我中學時讀到,至今難忘,應當是一位法國小說家的杰作,恕我忘了原作者之名。還是說說那篇小說吧:
有個作家愛上了別的女人,很想跟太太分手,可難以啟齒。后來想出一個主意,把他的外遇和希望寫成一篇小說。他的文章,一向由太太謄寫,所以他想太太讀完那篇小說也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了,到那時他再來看太太的反應如何。
不料,太太抄完稿子,寄出去之后,完全不動聲色。那位作家非常不安,他想,太太竟然完全只當做小說來看嗎?我還得另外再想辦法來表明心意!他整日惴惴不安。后來小說發(fā)表了。作家讀著讀著,心里大為感動,拿著帽子就出去了,他是跟那位“別的女人”告別去的。
原來他太太抄稿時,把故事的結(jié)尾全部改了。
這年頭,談“夫妻”似乎是很落伍的事。滿街不都是些“快樂的單身女郎”嗎?不久,“單身父母”(未婚的和離婚的)亦將流行起來。然而,青春短暫,難道現(xiàn)代人就不怕老嗎?或者比較知道如何排遣老年時的孤單寂寞嗎?
請別誤會我有恢復舊傳統(tǒng)的暗示,一點也沒有。因為前面所說的兩個故事,如果顛倒陰陽來看,依然是很可羨的夫妻。今天,聰明的男士應當知道他們往后的對策——趁早培養(yǎng)幽默感,才是上策。
夫妻之間的愛,不知道為什么要用“恩愛”這兩個字。我有時候想,難道夫妻間也應當講究恩遇與報答之情嗎?說不定正因為我們已淡忘了這一點,夫妻情義在現(xiàn)世才逐漸淡漠了。
我們有時候希望對方像情人,可是情愛仿佛是純精神上的愛,給得多取得少,而夫妻卻要牽扯到肉身以及取予的平衡。我們有時候又希望對方像兄長(或母親),可是親情間得有次序和尊敬,夫妻卻沒有這樣的距離。有時候我們又希望對方像朋友,可是友情與各自的私生活可以無涉,夫妻之間卻沒有這樣的自由。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太貪求的話,其實為夫的或者為妻的一方,能像情人、兄長或朋友其中之一就行了,不是嗎?佛家說:恩愛獄——有恩有愛就失去自由。這個“獄”字用得真好。其實,人生不也就是一個大獄嗎?而我們單挑“婚姻”制度來責難,或許在我們的潛意識里這只是“借題發(fā)揮”而已吧。
前幾天讀《凌叔華小說集》,里頭一篇《千代子》這樣寫道:
“支那女子很糊涂,男子叫纏足便纏足。女子纏了腳便不能自由行動,男人要怎樣就得怎樣了……我們?nèi)毡九丝刹粫敲春??!?/p>
這使我想起我一位在日本住過多年的朋友來。她告訴我:日本的老年人,男的比女的要慈祥多了,據(jù)說是男子年輕時沒有受到性的壓抑,到老時“歸順”他太太,自然心平氣和。反倒是老太婆,一個個都像“慈禧太后”。
日本女人睜著眼裝糊涂,中國女人閉著眼裝糊涂?,F(xiàn)在的女人不糊涂了,可是清早六點起床時,孩子吐了還發(fā)高燒,九點卻有重要的會議要出席,那滋味也不好受。聰明,是自設(shè)的陷阱?
最近美國又流行起老式的婚禮來了:白紗禮服,大捧大捧的鮮花,祝福與眼淚等等。不過,聽說保險公司也正計劃推出一項新嘗試——離婚保險,為的是防止因離婚而破產(chǎn),或因拿不到贍養(yǎng)費而受窮困之苦。
中國女子用纏足來纏住男子的心,日本女子用等待來等待男子的心,美國女子明白心是會變的東西,世上還有很多不變的東西可以追求。
怎么樣可以不必自苦又能獲得對方的心呢?我想,這就是現(xiàn)代夫妻的理想主義吧!
以前讀過一首舊詩,意譯如下:
我遇到一位先知,
手中拿著智慧之書。
我請他讓我一讀,
他說我還年幼無知。
我說我已讀過千百本書,
相信他手中的書亦難我不倒。
先知于是遞給我,
智慧之書。
啊,多么奇怪,
我一打開那書,
竟如同瞎子一般。
寫到這里,想起《夫妻》這本大書,我心上也忽然“混沌”起來。
(余仁杰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喻麗清散文》一書)